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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霜,坚冰至。
谢衣想起来,殿楼中那浩如瀚海的卷册中,曾有一部著作记载了上古时,烈山部一位大祭司同商羊的谈话。
作为上古神裔,烈山部人在极早之前便与诸神有许多交往接触。初入流月城时,满目所见皆是各路仙神与他们强大的侍从。城中以矩木为核心展开许多法阵,阵中安放着鼎炉,一眼望去直令人眼花缭乱。众神各展神通,法光滔滔,神迹频繁,采天地灵气,纳三界玄通,五行之力在他们的操控下逐步汇聚融合,令一块块五色石诞生以弥补天裂。
善驭灵气的烈山部人,在协助炼制五色石的岁月里同诸神建立了稳固的联系,也有一些幸运的族人同某些神祇缔结下私人友谊,获得他们的启示甚至灵力加持,这当中就包括雨神商羊。
商羊并非常驻流月城的神祇,他大多数时候停留在云顶天宫里,作为诸神的哲人与预言者独善其身。
五色石的炼制过程中出现过几次波折,商羊便同风神飞廉一道入流月城,协助突破难关。这期间,烈山部大祭司同两位神祇过往频繁,以虔诚谦虚的态度向他们请教过不少疑问。两位神祇一一告知,人神之间逐渐熟络起来。
某日,雨神商羊、风神飞廉于庭中品酒赏月,邀请大祭司前来。他们对大祭司道:吾等即将回归天宫,此后再无机会来城中同你等族人相会,今夜便痛饮一番,以记别离吧。
我族皆仰慕神上,今生若无机会再见,实在令人遗憾。大祭司态度谦和,言谈中对商羊、飞廉多有推崇。
三人对饮一阵,飞廉多喝两杯,性子上来,指着大祭司腰间佩剑,笑问:此物从何而来?
乃是吾父传下的,出自地皇座下一位仙匠,听闻仙匠采灵山精金,伐岐山梧桐,并引天河水反复淬炼,方得了此剑。大祭司微微一笑,取剑予飞廉细看。
飞廉接过,手指摩挲剑锋片刻,忽而一笑,摇头道:差矣差矣,虽也是好剑,但同那剑一比,实如云泥之别。
哦?不知神上所说的“那剑”,是哪一尊神兵?
始祖剑。
此话一出,大祭司顿时愣住,对这柄万剑之祖他亦有耳闻。然而此物曾伤及上神之体,自然成了禁忌,不该于这仙神遍布的流月城中提及。他急忙起身为飞廉斟酒,想将话题带过去,这位神祇却不依不挠,继续道:此物不及始祖剑,乃是因内中没有剑灵之故,你可知剑灵从何而来?
……我烈山部不擅铸造兵刃,对此鲜有所知,还请神上赐教。
要得剑灵,必须有活人以身殉炉,将魂魄熔铸入剑内方可成事,然而此中痛苦,言语难表万一……
又饮一杯,飞廉微微摇头,将剑还给大祭司,不再提这话了。
席上突然沉默下来,片刻,商羊指着天边明月,问大祭司:你对这明月盈亏如何看待?
……此乃天道循环,自然法则。
商羊微微一笑,跟着朝大祭司说了句奇特的话。他说:月有阴晴,人有离合,这三界中无一物不会消亡,大祭司品性高洁,胸怀坦荡,还请谨记吾今夜所言,放宽心为妙。
烈山部大祭司可谓天纵英才,才思敏捷,不论修为、心性、担当,皆是族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听神祇此言,顿时心跳如擂鼓,浑身都紧张起来。他明白,商羊话中真意,怕是要泄露天机给自己。
他即刻起身离席,单膝跪在两位神祇面前,聆听神谕。
商羊缓缓道:孤城攘攘,久成幻梦;冷月高悬,终归虚无;神力广弗,凋残几度;人皇远遁,花叶无根。烈山部终究有走入死局的一日,此乃天道,吾难以扭转。然到得那时,若吾还有能为,或将示现于后辈迷思中,倘能传递一星半点于你等后人,救三界黎民于水火,也不枉这一场并肩作战的情谊。
多谢神上开示。大祭司牢牢记住这一夜宴饮上的对谈,送别神祇后,他将之秘密记录于卷册中,锁入殿楼代代相传,除了城主、大祭司与掌史的生灭厅祭司外,任何人不得观看。
或许……这就是沧溟城主昔年所见因果。
谢衣长叹一声,当年他拂去柜上尘土,打开锁扣,取出这卷久已无人问津的竹简时,也曾将它所载的故事当做演绎流传下来的轶闻,从未想过它真有发生的一天。
阅读完毕,放回卷册时,他在柜子内侧看到一个小小的“夜”字,是他十分熟悉的笔迹,不由一怔,这说明在他之前翻阅过这一卷记载的人,是师尊。
师尊也会对这样的轶闻感兴趣么?
直到此刻,当他聆听过沈夜讲述那一场旧事,谢衣才明白,当年沈夜从这卷上看到的并非传说或故事,而是跨越千载,触目惊心的隐喻与恐惧。
他皱眉陷入沉思,许久不曾出声,沈夜也没有接着往下讲,静待他理解消化。
半晌,谢衣长出口气,说请师尊继续,只不知……说了这许多,同那怪人救治小孩的故事,又有何干连?
稍安勿躁。沈夜轻轻摇头,接着重现当年与沧溟的那一场密谈。
讲完来自于梦境的启示后,沧溟似乎累极了,她躺在枕上,双目无神地盯着顶上垂落下的帘幕,好一阵没出声。沈夜也呆坐在一旁,心中烦乱。这梦境太不可思议,即使他还未曾继任大祭司,没有接触城中那些最深切的秘密,依然从中感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神圣与畏惧。
他直觉这个故事并没有真正完结。
“……然后呢?”沉默半晌,他问。
沧溟又呆片刻,才说:“后来,一切都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回到最初那座神殿里,商羊依然对着画卷,卷中已空无一物。他转头看着我,眼神平静而冷淡,似乎正有礼貌地请我离开。这时,我隐约听见一些响动,侍女们在外间走来走去,有人搬动水瓶,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知道自己就要醒了,再没机会来到这座宫殿里,心里突然慌起来,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一切?那些是什么意思?”
“神上怎么说?”沈夜追问。
“他说……不,他并没有说什么。”沧溟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低声道:“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说‘告诉你合适’。”
告诉你合适?
沈夜一愣,只觉茫然,按理,神祇每句话都必有他的用意,而这句乍听起来全无意思,但细想一想,好似又暗藏玄机。
第40章
“当年听到这句话,我和沧溟都茫然无知,后来……”沈夜闭上眼,长叹一声,“直到启动冥蝶之印的那一天,心底才突有灵光划过,知晓冥冥中早已种下了因果。”
“这……”谢衣也在心里反复品味这简短的五个字,突然苦笑,摇头道:“原来如此。诸神心思本就难以捉摸,何况具有透析未来神通的商羊……当真深谋远虑,算无遗策。”
他记得,在广州夺走昭明后,自己尾随乐无异等人往巫山,沈夜则带着昭明回到流月城,配合冥蝶之印将砺罂封印。沧溟城主也随着封印发动而烟消云散,魂魄无存,三界中再没有她存在的痕迹。
这一场惨烈惊变与无奈消亡,沈夜都告知了往巫山途中的初七,嘱咐务必将昭明剑心取回。
若得不到剑心,功败垂成,何以慰藉城主百余年的痛苦蛰伏与最终时刻的杀身成仁?
神不该向凡人泄露天机,窃听神谕者往往要付出巨大代价,数千年前的那位大祭司接过了商羊的承诺,而作为最后的城主,沧溟有幸窥见未来必然发生的惨变,也进入无可挽回的灭亡。
或许,商羊一早已看透了沧溟的终局,因此才选择这个连荒魂都留不下来的蜉蝣,作为雨神对未来惊世预言的承接者。
至于沧溟能否理解梦中示现,她又要将这可怕的预言透露给谁,便不再是商羊能够干涉的事。他只负责投掷出这一颗搅乱三界的石子儿,至于它被人拾取后怎样运用,都是命运罗网本身的一部分了。
让一切消散于冥冥中。
神魔权谋之下,人间百代过往终如蝼蚁,汲汲营营,殚精竭虑,亦是刹那光华,瞬时闪烁后,便永归于寂静与虚无。
就在谢衣思绪纷纷的时候,沈夜揉揉他的头发,似乎让他不忙着沉思,接着讲下去。
从沉默和凝重中挣脱后,沧溟问沈夜:梦里那些是什么意思?始祖剑被封印在云顶天宫我知道,难道神上是想告诉我,它真有一天会离开吗?
我不知道……尽管心里也倾向于那个答案,他依然不敢给予肯定的回答,这件事太可怕,太神妙,牵连太过深远。
还有云中那只大手又是什么?那是谁的手呢?就是它抢走了始祖剑,对么?
或许……是个魔?
“若非流月城最后一役,这疑问还要在我心中存放许多年,甚至就随着故土灰飞烟灭一并消亡,可惜,最后时刻竟露了端倪。”沈夜冷笑一声,对谢衣道:“还不曾同你说起,你可知杀砺罂时出现了何物么?”
“弟子不知。”谢衣摇头,握住沈夜的手,问:“……莫非城中情况有变?”
“嗯。”沈夜点头道:“其时砺罂占据小曦身体,妄图逼我就范,却不知我早已打定主意,即便同归于尽也绝不让他苟活。我将他体内魔核粉碎,他失此物,打算逃回魔界,谁知那古铜镜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将砺罂牢牢捉住。听其语意,似是魔界中一位高权重之人,这人口称要问砺罂擅入流月城,封锁往来镜之罪,打算将人带回魔界发落,砺罂亦不断求饶。”
“怕不能让它带走。”谢衣摇头道:“魔界是何模样,吾等一无所知,当中诸魔怎生相处亦难透彻,若表面说问罪,实则行包庇之举,岂非……”
“本座当然不会同意。乐无异一行中的绿意女子出身不凡,体内自带上古劫火,直有毁天灭地之能。在众人灵力加持下,她催动劫火,将砺罂与那只巨手一并焚毁。”
“阿阮姑娘……她是巫山中昭明剑心之灵所化露草,昔年司幽上仙曾分过一点劫火的火种予神女,她多少便也沾染了一星。只不过……此法甚是消耗灵力,不知她还能维持人形多久,让人忧心。”
“嗯……枯荣有替,天道循环,这也无法可想。”沈夜点点头,叹道:“最后那巨手突然现身,沧溟梦境中所见顿时脉络清晰,上下相承,我已能肯定,若那场预兆当真已有所知,必定是始祖剑苏醒后,被魔界之人从云顶天宫中夺走。而有能为做到这一切的人……定是魔主蚩尤,包括出现在流月城的那只手,或许也是他。”
“蚩尤?!”谢衣大惊,“他……他竟将其魔力覆盖到了流月城中?!无能在最后时刻赶回归师尊身边分忧解难,实在万分愧疚。”
“说什么傻话。”沈夜轻声一叹,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肩上拍了拍,“你那时既已拿回记忆,倒是不回来更好,否则见了瞳、华月,还有城中许多族人一一殒身,如何自处?同你徒弟一行相见,又当如何自处?本座……我昔年抹去你记忆,将你留在身边百年,便如同令你从头活过一回,破军祭司是你,初七是你,连那偃甲人也是你,你只得一副魂魄,如何切成三份?若还要强迫这三段人生彼此厮杀,非得分出个高下对错,岂不更残忍到了极点?我虽狠辣,对你却始终……有时禁不住要感慨一句情势使然,身不由己……我这般说,你可会觉得为师是在文过饰非,推脱责任?”
“师尊……”听他在自己耳边绵绵说出这般体恤温存的话,谢衣心头不由一荡,身上亦有些微热起来。沈夜素来冷硬刚强,不露半分怯懦。然而人活世间,又哪可能全然无情无义,半点私情不萦呢?自从方才外间同他相拥,立定终身相从的誓约后,两人彼此相待时,倒真是不同了……
如今的沈夜对谢衣,除开师徒、主从、挚友知己之情,更多了几分伴侣间的亲密温软,许多此前绝不会宣之于外的“示弱”话语,亦自然而然便朝他说了出来。
“我知晓你不易的。”谢衣也搂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往他垂落的发丝上蹭了蹭,“这百年日夜伴着你,主人什么样初七还不知么?有些话你不说我亦明白,但想想,还是说出来的好,至少对我大可明言……不怕你笑话,如今光听着你的声音,也不拘说些什么,心里都觉畅快。”
“呵……”沈夜微微一笑,手臂将他搂紧些,叹道:“若对你都说不得,这天地间怕再无人可与之倾诉一二了。”言毕盯着谢衣,直直看进他双眸深处,目光饱满而深沉,又蕴含着透析一切的锋锐。
片刻,沈夜略微一顿,压低声音问:“你……当真想清楚了?从今往后同我一道……”
“生死相随,不离不弃。”谢衣微微一笑,也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想我再说几次都好。”
“好。”沈夜微微点头,灯火下只见眉目舒展,唇角含笑,微卷乌发垂在他光洁的面颊后方,鬓边珠饰映衬着桌案上爆出的一点灯花,铮然闪耀间,越发衬得他沉稳英气,却又那般柔润温和,通身戾气净洗,神光隐现,曾压在肩头的重担与沉郁正慢慢剥离。
第41章
谢衣握住沈夜落在自己肩头的手,轻轻捏了捏,换来他唇边更深的笑意,跟着他微微一低头,唇在谢衣额上触了触。
蜻蜓点水,瞬息已去。
这样的触碰对两人都是久违了,只有谢衣初入师门的那两年中曾有那么屈指可数的三、五次。那时谢衣还是个稚嫩少年,师尊在他心里高大完美,无所不能,他忍不住要去亲近沈夜,拉拉他的手,靠着他说两句话,或在出色完成师尊给予的功课时,大着胆子讨要一个拥抱。
而沈夜看谢衣年纪虽小,其聪慧勤奋却远胜诸人,半是惜才,半是宠溺,偶尔便也由着他的性子,抱他在怀里,或亲一亲他的额头。每到这时,沈夜心底便充盈着快慰与满足,刻意压制的情感与柔软悄悄溢出,连城中那些风刀霜剑,全族前途晦暗不明所带来的沉重,仿佛都一并消失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弟弟,多了一个小曦,但又全然不同——他是健康的,活跃的,没有疾患,没有困顿,更不会经历那痛苦的三日轮回。
他亲一亲少年谢衣的额头,就像亲吻一轮温暖的朝阳,遍照黑夜,温暖心底惨白苦寒的月光。
那时的沈夜,远非今日这般沉肃严厉,那时的谢衣,亦未曾在命运风浪中几番起落。想不到兜兜转转,时过境迁,待两人都行过千山万岁,踏遍生死枯荣后,竟又回到了当日最柔润的温情中。
这温情似曾相似,似是而非,比当日的纯粹多了浓烈、深沉、刻骨与缠绵,足以支撑他们携手并肩,享尽甘苦。
一触过后,沈夜看着谢衣,抚抚他的头发,又道:“如今既已如此,你我之间当无甚秘密可私藏,但你若不想知晓,我也不勉强你。”
“我自然想。”谢衣一笑:“你的负担就是我的负担,师尊讲吧,还未曾讲到白日那老丈所说的事呢。”
“这个嘛……其实退一步说,城中最后那只手究竟是不是蚩尤,我不敢肯定,毕竟你我对魔域不了解。当日我也曾向砺罂套话,询问魔域是何等光景,他口风甚严,我不受魔气熏染,便不肯告知于我。”
谢衣点头,沈夜继续道:“还是说回上古之事,那卷册上的记载你看到了,然而还有部分内容并未付之于笔墨,乃是昔年那位大祭司得知后告知族长,也就是后来的城主,并在城主间代代相传。沧溟发觉自己沉疴难起后,干脆将她所知的事通通告诉了我。”
“……城主怎么说?”
“城主间的传闻是这样:昔年大祭司同雨神商羊、风神飞廉夜饮并聆听神谕后,心头便难以安定。宴毕归家,大祭司辗转难眠,思来想去,发觉自己内心深处所念叨的,竟是飞廉所言的铸剑之法……身为善驭灵力的烈山部大祭司,他自是法能充沛,神通天地,像这般心神不宁,怕是已触动天机暗语。因此,他趁两位神祇尚未离开,赶紧起身,再度拜访风神飞廉。”
“见大祭司去而复返,飞廉也有两分诧异,问他所欲为何,大祭司坦诚心中隐忧。飞廉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出上古时襄垣于不周山以血涂之印引魂,以魂魄入剑的法门,说此乃邪术,若听之任之,必将有大祸临头。”
“以魂魄入剑……”谢衣琢磨这几个字,回忆此生所见,点头道:“这般说来,无异身上佩剑‘晗光’的剑灵禹期前辈,怕与此渊源亦深。晗光形制古朴,大巧不工,于这数百年的铸剑风格大相径庭,颇具上古灵韵。”
“此言不差。”沈夜道:“那禹期生前乃上界仙匠,亦是神剑昭明的铸造者。流月城最后一战中,他突然现身,以雷霆壁与红莲火暂时限制我的行动,然后将昭明、晗光重新熔铸到一起,双剑合一,刚柔相济,得了一柄新的神剑昭明,而他也就此殒身魂散……颇令人唏嘘。”
“原来如此。”谢衣咋听此事,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也不再说话,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