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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会儿,他才惊觉自己惹上了不得了的人物,赶忙换了一副嘴脸,口内连声告饶,只说自己一时糊涂,贪杯多喝两盅,因此色迷心窍,绝非有心冲撞谢偃师,万望饶了这一回。
他本当谢衣只是个偃师,如同文弱书生一般好欺辱,却不知眼前人师承上古神农一脉,在流月城大祭司座下苦修多年,更曾在座神裔之城中任破军祭司一职,不论剑法术法早已臻化境,对付他这种凡庸登徒子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听他讨饶,谢衣不为所动,只心内冷笑。他已发觉这人给自己的酒中添了东西,否则以他之量,怎会两杯下去便头晕身重?幸好流月城人体质与下界略有不同,否则要真给人迷晕过去,恐怕就不是打一顿能消气的……
若逼得自己大开杀戒,还可真对不起下界的初衷。
虽极珍惜每一份生命,但并不代表谢衣是酸腐怯懦之辈,常言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当真有人违背他心意,对他做出罪该万死之行,难道还要谢衣哭哭啼啼,自怨自嗟,却不能快意恩仇么?
沈夜不曾这样教导他,他也不曾这样要求过自己。
依然借用下界那位至圣先师所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大丈夫立身天地间,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不经意间,他又想起了沈夜,想起昔年那些敦敦教诲,那铭刻于心的日日夜夜,心内不由暗忖:要是……要是此番真给这人得了手,并给师尊知晓,还不知师尊会如何震怒呢。
紫微祭司之怒火,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能承受,何况这不自量力的登徒子。
想到此,谢衣突然又平添出七分火气,下手更加重些,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好色之徒收拾一番,待此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谢衣方罢了手。理理衣冠,他本打算拂袖而去,却发现方才奏乐的侍从们躲在一旁,听得这边动静,纷纷泪眼汪汪地围上来,请谢衣放他们自由。
谢衣一惊,问起来才知原来这些仆人侍女,竟都是给这人迷来,使法术困在屋中使唤,当中还混着几个妖物,给这不知羞的好色道人剥了内丹,亦只能伏低做小地伺候着。
谢衣连连摇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房舍中布下的阵法通通破了,放诸人离去,又将那恶人弄醒,逼他交出妖物内丹并家中宝库钥匙。谢衣将内丹返还妖物,自己又将库中珍藏席卷一空,昂首而去。
此人这番踢到铁板,能保下一条命已属不易,虽万般舍不得,却又哪敢反抗谢衣,只能乖乖听令,心内叫苦不迭。
谢衣离开后,将带出的东西都交给了叶海,让他拿去海市变卖了,钱财散于沿途穷苦百姓。
这么多好东西,你从何得来?叶海打开包裹,大感惊奇。
谢衣心内犹自忿忿,将那不要脸之人细细同他说来,叶海听得哈哈大笑,说亏你警醒,要真遭了道儿,看你可怎么跟你师父交待?
莫要胡说,这同我师父有何关系?谢衣脸上一红,叶海这话似乎戳中他内心最不愿给人看见的一点,急忙辩解。
叶海摇摇手指,上下打量他片刻,悠然一笑,说虽不知你究竟师承何门何派,但看你每次提及你师父那样子,啧啧……光凭你每次形容他那样儿,我要是月亮都给你羞死了。对,我要真是月亮,日后每夜里都不放白光,只放红光——给你臊得脸红啊。
叶海性格外放,言语洒脱,嘴上损起人来更是一把好手,谢衣只觉从头到脚都窘透了,却打死也不能认这道理。
虽说隐隐约约的,他也发觉自己对师尊仿佛有些不同寻常的心思,却从不敢往深里想,半是敬畏,半是自重,加上命运捉弄,如今自己同师尊天各一方,又哪敢再起半点妄想。
好容易止住叶海说笑,谢衣转过身,假惺惺发个狠话,妄图扳回一城,说我不日就要往巫山去,巫山有神女传说,我去后必定有艳遇,到时给你带个嫂子回来,你可别吃惊。
你找不到的……叶海一点也不拿他这话当回事,笑道:你要真能给我找个弟妹,我就把团里最聪明伶俐的辟尘送给你做丫鬟,如何?
消受不起,消受不起……那九尾狐精辟尘活脱脱是叶海教出来的,一肚子鬼点子,满嘴的调笑,谢衣自然敬谢不敏。
他与叶海虽友情甚笃,然而谁也不说自己真实的出身,自然就无从论及长幼,因此两个人都争当兄长,提及那尚且不存在的美人,也是“嫂子”、“弟妹”的乱叫。
此后谢衣往巫山,还真与一位美貌的绿衣姑娘相遇,只不过,他心中早已停驻了一个人,一轮明月,任凭遇着谁也无法撼动。而阿阮的姻缘亦不在此,两人以兄妹相待,又牵出许许多多的故事。
那些,都是后话了……
第45章
总而言之,关乎亲密之事,谢衣从不觉是必要或不可忍耐的煎熬,烈山部人善驭灵气,也能通过灵气调理自身气流血脉,加之身为上古神裔,信仰严明,更当恪守礼法。因此城中若无婚配,断不至做出丑事来。这般清净持重,在下界人眼中看着,怕是越发苦寒无趣了。
高居九天的流月城,有时的确如世人眼中的月宫那样,凄寒清冷,灭杀人欲。
收回思绪,他看着灯下沈夜,忍不住微微一笑,感觉从头到脚,特别心口那里正一点点暖热起来。
如此就好,他爱在哪里便在哪里,没什么紧要;两人是否亲近也不是值得苦恼的问题,顺其自然吧,若他想,便从了他,若他不想,也无妨。
唯愿悠长岁月中,永远有他并肩携手。
“怎么站门口发呆?”
谢衣一直不说话,只盯着自己,沈夜早已知晓了,只不过想看他到底要在门口杵多久。谁知这一等,还真过了好些时候,谢衣不但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更看出满脸痴痴的喜色来。沈夜忍不住心头暗笑,跟着又暗叹一声。
搁下书本,沈夜朝他道:“你也别摆弄偃甲了,早点梳洗来睡,有什么事明日再安排不迟。”
“嗳。”谢衣一怔,赶忙答应,放下书册,走到一旁脱了外袍,准备去洗漱,转头看见沈夜方才正阅读的书,忍不住问:“这是……静水湖收藏的《蓬莱旧闻抄》?师尊似乎很喜欢这本书。”
“嗯。”沈夜点点头,这本书他是第二次看了,这趟出门也不忘带着。这书虽不是正经史册,更多类似民间故事的汇集,讲述了传说中蓬莱国的兴亡盛衰。
沈夜知晓,这世上的确有蓬莱一脉,乃是同烈山部一般的上古遗民。传闻蓬莱国人亦是寿数长久,对灵力略有心得。只不过,蓬莱国隐匿在现世罅隙之中,若无机缘便难以进入。
沈夜常年困居流月城,事务繁杂,无暇关注其他,因此也不能确定蓬莱国究竟是否同这书里所讲的一般,在天雷劫火中折戟,国破人亡了。
“我也很喜欢这本书,当年为得到它,还略费了点儿周折。”谢衣在床边坐下,拿起书本,笑道:“就时刚下界不久,许多事也不太熟,一日我路过秦岭附近的镇子,见人从一所大宅里清运出许多书籍,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我一时好奇,上前去看,发现了这本书。记得少时师尊告诉过我,蓬莱国同我烈山部一样,也是上古遗民,不曾想居然在下界见到了关乎他们的故事,当真是意外之喜,因此打算向主人买下来。谁知当中却有人告诉我,他们并非主人,而是官差,因这家人犯了事,上头下令查抄其家,一切书籍卷册都要清运封存,不可有丝毫遗漏,自然更不敢私下专卖……”
沈夜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以你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
“师尊当真慧眼如炬。”谢衣微微赧然,点头笑道:“我昔年也着实跳脱了些,一听那话,知晓此书不能卖我,却也舍不得丢下,于是只不做声,待那些人将书册捆扎好离去后,才默默跟随,直随到驿站里。当夜,我潜入驿站,略使个安神的法术让诸人沉睡,取了《蓬莱旧闻抄》离去。”
“你那身修为……拿来窃书,当真是小题大做。不过想来,或许这世间,也只你会做这样的事……”沈夜摇头笑笑,语气中似有两分惋惜,再听去,满满的竟都是疼惜。
说话间,他伸手将谢衣搂了,拉他躺在自己胸口上,瞥一眼那本静静摊开的《蓬莱旧闻抄》,默然不语。
感到他身上的气息一点点沉稳下去,甚至变得有些沉郁,谢衣知他心里有事,因此也不说话,默默等沈夜梳理心中思绪。
第46章
沉默间,谢衣回忆这本《蓬莱旧闻抄》上所记载的故事,在他看来,此书并非普通的故事集,而具备一种与众不同的神韵,因此十分钟爱,一直留在身边,从纪山带到静水湖,如今又被沈夜从静水湖带回了纪山。
他记得当年一见这书,便觉得上边似发出莹莹微光,令其在书堆中显得鹤立鸡群。取走书后,他仔细翻阅,察觉书中文字并非由普通墨汁写就,更内藏一丝灵光,可见写下这本故事的人必有道行。
作者自称是位游走世间的修道人,略学过些仙门之法,粗通望气观人之术,为寻访传说中的海外仙山蓬莱而不辍努力。一日他行到衡山附近,突遇大雨倾盆,便进入山神庙中避雨。
天渐黑下来,气温降低,他升火取暖,烤热干粮来吃。就在这时,又有一人走入庙内,此人身材清瘦,不知是否为外间寒气所扰,容色苍白,面貌倒十分清俊秀雅,看着是个年轻小公子的模样。
这位小公子踏入庙内,见已有人在此,立刻转身,似想离去。他赶紧起身招呼,说外头雨大,气温寒冷,还请公子不要介意,暂且委屈一下,两人一道避雨便是。
或许因他态度和善,那小公子上下打量他一圈,也不再推辞,往火堆旁坐下。
道人看这位小公子身板单薄,头发上散出水汽,衣襟下摆也湿了,恐他受不住湿寒,便略施法术驱走室内寒气,又拿出干粮招待。公子犹豫片刻,接过他的好意,说了声谢,两人之间不再那般冷淡。待到用完餐,他同这位小公子攀谈,问他往为何孤身在山中?这公子似乎还有点戒心,反问你又为何在这里?
他笑笑,说自己是个修道人,此番是为寻访传说中的蓬莱国,听闻蓬莱国人寿命长久,想跟他们请教养寿之道。传说许久之前,蓬莱国公主曾经出现在衡山呢。
那位公子听他此言,不由一愣,低声说我来此是为找一个人。
小公子欲寻何人呢?
是我最亲近的人。他微微一笑,盈盈火光中看去,好似面上放出光彩,如冰雪初融,春花始绽,说不出的艳丽喜人。
“我初次遇着他,便是在这衡山上,那时他还很小呢,却有能力从妖物手中救下我,当真不易。”
他声音清脆悦耳,比普通的少年嗓音更为细腻柔和,仿若仙乐,听在人耳朵里,胸臆间已自然弥散一股快乐安然。道人听得连连点头,说那公子是在寻访恩人了?
不仅是恩人,还是我夫……似觉失言,这位公子猛然住了口,赧然一笑,说道长既对蓬莱国有兴致,我便同你讲一些关于蓬莱国的事吧。
哦?道人一惊,公子知晓蓬莱国?
晓得一些国中旧事而已,萍水相逢,得道长收留赠餐,无以为报,只能拿一些故事来酬谢了。
说罢,这位公子徐徐讲起关于蓬莱国的往事,每一件似乎都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栩栩如生,合情合理,从上古之时蓬莱初启,繁荣兴盛,避世隐居,寿享安乐,一直讲到天灾降世,折戟沉沙,仙乡永坠海底,将蓬莱国数千年命脉梳理得清清楚楚,格局分明。
讲述之余,他又偶尔评点两句,皆是字字珠玑,入情入理,兼之饱含情意,跌宕详略尽在当中,浑不似旁观者言,恍惚他便是那蓬莱国中人,一切皆亲历亲见,如今再亲口说来。
道人听得一行赞,一行叹,仿若已随着这位小公子的讲述游历了蓬莱国一遭,驰骋几万里,纵贯数千年,心移神动,喜忧起伏。
当他听到蓬莱国公主巽芳要与外来的白衣青年成亲时,不由皱眉担忧;听到两人终是不顾阻挠成了夫妻,又点头微笑;然而最终,这对神仙眷侣依旧被迫分离,驸马入世寻找与妻子相伴更长久的方法,而巽芳公主,却在等待中迎来了蓬莱国的天灾……
道人一声长叹,摇头道:天威难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也难以知晓前路上究竟有何等艰险,即便我等修仙之人,也要受天劫大难,若无法安然度过,便是灰飞烟灭,形神俱毁……这天道,当真不好逾越。
兴许吧……那公子点头道:我现今亦无法乞求更多,惟愿能寻到他,此后常伴身侧,再无分离。说来,天灾之事他还不知哩。
蓬莱国是真没了么?道人露出失落的神色,又叹道:我本欲往仙境求访长生之道,不曾想,连这世外仙居也会在一夕间倾颓毁坏,世间当真没有什么千秋永固之道,想来就连仙神自身,怕也终有一日会消亡吧。
公子点头,默然不语。此刻,东天上已开始发白,雨过天青,流云翻涌,红日隐现。不知不觉间,两人竟谈了一夜,于凄风苦雨的暗夜里将蓬莱国兴衰细细翻检,而今红日初起,夤夜所言种种,恍若南柯一梦。
见天色亮起来,这位小公子起身告辞。道人送他到庙外,晨光倾泻而下,映在他面上,只见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双眼中秋水盈盈,嘴唇上娇红滟滟,哪是什么小公子,竟是位男装的佳人。昨夜风雨晦暗中,道人走了眼了。
他赶紧致歉,道自己眼拙唐突,她却只柔柔一笑,转身而去,很快消失在衡山的层峦叠嶂中。
目送人影飘然,修道人只觉心头百味杂陈,如沸水难以宁静。当下也不进山,往市镇上买了笔墨,将这一夜所谈尽数记下,分目录篇章合辑成册,命名为《蓬莱旧闻抄》。书成之后,道人又施法术,往内中注入灵力,确保此书不会被虫蛀风蚀,得以长久保存。
此后,道人潜心修行,终有大成。遁世前,他将此书赠予一位世俗好友,并在那《蓬莱旧闻抄》的结尾处添上一句:余辗转思之,一日恍然大悟:原来吾早已寻到蓬莱了。
第47章
刚想到此,沈夜抚着谢衣头发,低声开口:“看这书中所载蓬莱国的故事,时常想到我烈山部。”
谢衣懂得沈夜意思,也不打岔,偎在他胸前默然不语。
“同为上古遗民,蓬莱国看起来似乎比烈山部幸运少许,遁世隐居出于自身意愿,而非遭神力囚禁。然而幸运之下却也隐藏着滔天祸害,一夕陆沉,阖族几乎灭尽。天灾来得太猛烈,族人又全无准备,安逸惯了便只能束手待毙,而烈山部……”
沈夜顿了顿,叹道:“烈山部虽宿疾缠身,境遇苦寒,好歹不曾耽于逸乐,日夜危思,求取脱困延续之法。譬如为师这半生,便未敢有片刻松懈,如今累累牺牲之下,终于从无情天道中抢来一线生机,当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嗯。”谢衣道:“幸与不幸,原本也没有绝对的执念,蓬莱国安享数千年盛世,最后一朝覆亡。烈山部挣扎求生,难得数日安乐,却留下族中大半命脉,也不知究竟哪一个才算得上幸了……还请师尊放开心怀,莫要伤感才是。”
“倒没有伤感,纠结这些也无甚意义,都过去了,如今烈山部留存,本座心愿亦算是臻完满,倒突觉有些……不怕你笑话,前些时候,我偶尔看房中灯火,看着你,分明平静安然,心头却禁不住要生一缕恐惧,怕眼前种种皆是幻梦,只需得眨眼功夫,便依旧孑然而行,冷殿幽深……直至今日你倾心以对,谋得一人一心,才终算是真正安稳了下来。”
“师尊……”
“莫不是骗为师的吧?”沈夜微微皱眉,盯着谢衣面庞,低声道:“若你心里还存有他念,可早日同我说明白,否则再这般下去,你叫我如何放得开你……”
“师尊怎么总是这般,当真患得患失,让人无话可说。”谢衣叹气,坐直身体,凝视着他双眼,斩钉截铁地道:“怪我,昔年我叛逃下界,究竟给了师尊多大伤害,如今也不消明言。总之,若师尊还有疑虑,便让谢衣用余生为证:相伴相随,不离不弃,心意相通,生死相从。若有半点违背,谢衣甘受劫火焚身,死无葬地!”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整间房舍似为之一震,连桌上脉脉烛火,刹那间都停止了跃动。
沈夜亦愣住了,只觉心口被谢衣话语拨动,跳得格外厉害。他料不到谢衣也会说这样重的话,半是欣喜,半是心疼,赶忙道:“没有,为师并未疑你,你我之间……既如此,你我之间还何须见外,这等话不许再提。”
略一顿,他又皱眉道:“既要陪伴为师终身,又怎可不爱惜自己?即便有灾劫,也该为师替你挡下才是。”
“那……那就请师尊先将身子调理好了,再来回护弟子吧。”谢衣一笑,跟着正色道:“算来还有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