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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将酒杯斟满,看白玉杯中渐浮起盈盈碧色,然后将杯子推到对坐的沈夜跟前,微微一笑。沈夜也回以一个微笑,执起酒杯,望着他默默不语。
搁下酒坛,谢衣坐直身体,正色举杯,两人在空中遥遥一敬,却都没有饮,反手将酒泼在地下,幽微馥郁的香气顿时弥散开来,仿佛一层薄薄的烟雾,罩住了崖上一方净地。
这第一杯酒,并非为着他俩,而当送给那些远去的故友们。
沉默片刻,谢衣微微一叹,又为二人将酒满上。这酒是他当年住在纪山时亲手所酿,搬往静水湖前,他取了些埋在后院,另有一些放在地窖内封存。上次无异他们过来,将他地窖里的酒翻出来喝了,唯有藏在后院泥土下的不曾被发现,幸得留存。
“你这徒弟啊……”得知此事时,沈夜曾摇头轻笑,“性子有两分像你当年。”
“呵,我可比无异更缜密些,若将酒都放在地窖内,今夜就没得喝了。”
“……不错。”沈夜抿一口酒,细品当中滋味,对谢衣酿酒的手艺十分赞许。流月城人不饮不食,少了许多烟火气,唯对这琼浆玉液舍不下。矩木年年生发,灵气散逸流转,滋养城中生灵,草木随之开花结果,族人们便采摘果木之实酿酒,为清淡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趣味。
沈夜少时亦曾亲手酿过酒,后来当上大祭司,事务繁忙,这些生活情趣自然无暇顾及。一次他跟谢衣提到少时酿酒之事,谢衣便上了心,回去钻研酿造之术。那年冬天,第一缸酒成了,谢衣邀沈夜品尝,一尝之下大为惊艳,两人当夜对饮畅谈,好不快活。此后,谢衣每年都会酿上几缸酒,同沈夜月下共饮,谈天说地,乃至酣然时分相拥而眠,酒意情意融在一起,为他们曾亲密无间的岁月描绘了袅袅醇香。
那时,沈夜曾想,若此生能年年品到谢衣酿的酒,定是人生一大幸事。
可惜天不从人愿,后来谢衣叛离下界,沈夜独撑大局,再无人为他酿造那年年的芬芳浓醇或甘洌清幽,记忆中的酒香终究淡去,连可与之对饮的人亦邈邈,高处不胜寒。
沈夜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流月城格外冷,还未到新年,大雪已堆满了神殿前的甬道,城中病患的情形也变得更加棘手。他下令祭典从简,让族人好生休养生息。那几天,整个白日他几乎都无事可做,从繁忙的事务里骤然空下来,心里便悬得很不安稳,辗转几个晚上,终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喝酒了。
流月城里并非没有酒,祭司们也知大祭司善饮,然而他们不知的是,沈夜绝非逢酒必饮,他所喜欢的也并非普通的酒,而只为那一人所酿琼浆醺然。如今人去楼空,乃至成为满城禁忌,哪还有他心中的佳酿呢?
如此过去几日,沈夜知道谢衣的酒是不可再得,心里焦灼的念头却怎么也压不住,终于在那个晚上,他随手从神殿里拎了两坛酒,去找华月,让她陪自己喝几杯,权充一点慰藉。
华月起先不知他心里念想,只默默相陪,沈夜看她恭敬中隐带不明所以的忐忑,心里也暗叹一声,感慨华月命运多舛,此生孤苦……明面上说是父亲的罪孽,然而自己又何尝没有助长这样的罪孽?
留下身为傀儡的华月,是少年沈夜一时心软,然而将华月从一个孱弱的女孩,步步培养成流月城廉贞祭司,成为自己可倚靠的左右手,却是沈夜从少年到成年的有意安排。
他需要不会背叛的属下,需要能够忠诚践行指令的副手,这些在华月身上都具备了,然而他心里始终还有个空洞,内中源源不断地生出不满足。
他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人并不是华月……何况他已从华月眼底看到了她对自己许多做法的不认同,不赞许,只是出于种种原因不说破,也不反抗罢了。
沈夜从不跟她提关乎心灵的过高要求,也不求她完完全全,真心实意的顺服,只要华月能够遵循紫微祭司的命令行事,那就足够了。
一贯忙碌的人闲下来,自然会多想一点。看着华月,沈夜想到他们都还是少年的岁月。时间是那样匆匆,如一阵狂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带着他们从少年走入了成年,并让华月和他都有了许多改变。带着一点抚慰和讨好式的温柔,他问华月还记得当年事吗。华月说都还记得的,当年尊上有好事不带我,做坏事就带上我,我们去偏殿偷……刚说到这里,她停下来,似乎怕这些话语刺破沈夜心里那一层不让任何人触碰的屏障,里面包裹着脓血与伤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舔舐的痛楚。
面对她突来的沉默,沈夜有点尴尬,他已听出华月未尽的弦外之音,猜测她本想跟自己说说当年偷酒喝的事,可是一说起喝酒,或许就要让自己想到谢衣,进而想到那些惨痛的往事。
华月很聪明,也很体贴,历来如此,仿佛她存在的目的仅仅为了沈夜,为讨自己欢喜,然而……
她终究不是那个能与自己放开心怀,畅饮对谈的人……
那个人……不知如今怎样了?
默然一叹,沈夜压下心底隐隐抽痛,只当不晓得她的心思,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递到唇边的酒似乎突然失去了所有滋味儿,变得淡如冰雪,冷彻心扉。他与华月草草喝下一小坛,说些城中事务,闲话族民情况,又谈及小曦的情形,倒也同平日没有什么区别。最后,华月奏响箜篌,为他唱了一曲,声音千回百转,婉转甜润,似乎也知他心里是那样冷,那样孤寂,因此避开了凄凉沉郁的曲子,只选一首轻快小调来唱。然而她心里亦不是蓬勃丰美的春景,曲子唱到后来,便有些如诉如泣。
歌声响在空荡荡的殿堂上,与外间风雪混在一起,沈夜至今还记得当中几句——
“尽日飞花雪,东窗凝残月……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默默听完这一曲似表白,似抚慰,又似乎什么都不算的曲调,沈夜推说还有事要处理,让她早些休息,便抽身离去了。
此后百年间,流月城大祭司再不曾饮酒。
第63章
“师尊,师尊?”
谢衣轻声的呼唤响在对面,沈夜收回思绪,略一点头,将杯中酒浆饮尽。人的心思往往就是这么奇怪,当年和华月饮酒,他心里想着谢衣,此刻同谢衣坐在一起,胸中却又浮出了与华月的对酌。
漫漫百年中,他偶尔中夜惊醒,辗转难眠之际,也曾在脑中一闪而逝地想过,想着若有一日,自己,谢衣,华月,瞳,还有沧溟城主,以及许许多多族人如果都能坐到一起,抛开所有痛楚与苦厄开怀畅饮,那该是多好的事……
终究月有盈亏,人有聚散,过于美好的奢望永远无法实现。
想到此,沈夜不由微微一叹。
“师尊为何叹息?”谢衣放下酒杯,轻声问。
“无事,只是想到当年……”沈夜停顿,见谢衣眉头微蹙,似有忧色,于是将话题转开,问起他白日探访那老者的情形。
谢衣将白天事由细细讲来,说老者已离开村子往长安而行,一时也寻不到,而自己不便东去追索,恐怕只有暂时搁下。沈夜点头不语,倒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此事本属节外生枝,偶然撞见,并未在两人计划当中,加之沈夜尚未回复,若探究太深,难免有变生不测之虞,还是稳妥为上,日后若有缘遇见,再做定夺不迟。
“关于那行邪法之人,弟子考虑同百草谷联络,天罡人多势众,耳目遍布神州,且与各修仙门派多有来往,若得他们留心了此人,相信会有极大制约,邪术亦不敢轻易施展。”
沈夜闻言,略一思索,摇头道:“听着是不错,实际效果倒也难说,据我所知,这天罡乃是隶属皇家的卫戍,身负镇守秦岭要责。若在平日,倒也能分不少精力在这流落世间的异人身上,但此刻……此前流月城有探子回报,秦岭似即将有变。”
“哦?”谢衣一怔,沈夜又道:“当然,俗世皇家有何惊变,与你我无关,我更考量的乃是容身问题。此前在流月城中,为烈山部寻找出路,我几乎派人访遍了这神州每一处洞天福地,都有浊气不说,许多地方更已为人所占据,各方势力纠结难分,难以寻得一处幽静所在。”
的确如此。谢衣明白沈夜话中深意,那异人既然修为不俗,又通宵邪法,或许亦有地方栖身,若他藏入洞天当中,筑起结界,即便天罡遍行神州,却又哪里找去?何况自己身亡之事,闻人姑娘也已知晓,身为天罡一员,她若将消息告知同僚,自己这一番好意,倒还得再斟酌了。
百年前的天罡旧友们已辞世,如今那军营内的主事者,早已一代新人换旧人,即便真要通信,也不要用谢衣身份进行的好。
也罢,从长计议。
放开思绪,谢衣为两人斟酒,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带开,讲起昔年在这纪山中的往事,春日喜雨,夏夜凉风,秋夕朗月,冬暮飞雪。还有关于各色偃甲的架设与规划,如何牵桥引线,栈架长空,一层层镂空山腹,一节节构筑机关,终于成就了今日格局。
沈夜认真听着,不时点头轻笑,间或评点几句,再与他对饮一杯。酒坛很快见了底,他又开启一坛,这一坛却是桂花酿的,泥封甫去,顿时异香扑鼻,琼浆色泽嫩黄,倒在杯中如金纯玉露,未入口已有了三分熏人欲醉的暖意。
沈夜赞声不错,同谢衣饮下,又闲话片刻,月亮已升得极高,银光遍洒,皎洁寒彻,深秋时分的明月澄澈无比,高挂穹宇,仿佛永远都这般圆满明亮,永无盈亏之忧。
山间万籁俱寂,偶尔传过夜枭啼鸣,越发显得空谷幽深,孤峰高立,山下灯火也已次第熄灭,唯有这崖上烛火盈盈,深情脉脉。
这时,天边划过一道剪影,一只偃甲鸟羽翼上载着满满的月光,自东向西,翩然降落到院中,停在了谢衣手上。
“呵,长安的消息来了。”他放下酒杯,朝沈夜笑道:“那日在山中,我将偃甲鸟放出去同清娇联络,告知她我尚在人间,顺带打探些近日消息。”
“那是何人?”
“是无异的母亲,南疆天玄教偃女传人。”谢衣将偃甲鸟放在桌上,轻叹口气,向沈夜道:“我下界后,与天玄教颇有来往,清娇的师父呼延采薇亦是我旧友之一。当日我发现了昭明之事,往捐毒前将一切秘藏入通天之器内,并拆分成四份,当中一份便给了采薇,嘱咐她妥善保管。若三年后我不曾找她寻回此物,就是我已经……”
他没有再讲下去,微笑着摇了摇头,沈夜也没有做出回应,他们都知道之后发生了何事。而那些事……此刻无需再提。
“此后采薇将那一部分通天之器传给了清娇,跟着自然到了无异手里。”
“倒也是冥冥中自有因果。”沈夜微微点头,许多事情当真要到时过境迁,才能明白当年那步棋究竟落在了哪里。
谢衣点头,手指轻触偃甲鸟,内中便传来了傅清娇的声音。
第64章
“谢前辈安好?未曾想今生还能接到您的讯息,清娇倍感惊讶,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论起。细想来,这还是头一回与谢前辈通话,前辈与我师尊颇有交情,清娇本当执晚辈礼,奈何故人已殁,命运使然,如今前辈身为我儿师尊,便请恕清娇唐突之罪,姑且以平辈论交吧。”
谢衣微微一笑,他对这些俗尘礼数本就不十分上心,烈山部人寿数长久,若时时刻刻都要与凡人论及长幼,怕是永远理不清这繁杂关系了。
她虽口称平辈,言谈中却满是尊崇,只将谢衣唤作前辈,恭敬而矜持,一派大家之风。虽身为南疆女子,性格爽利,但傅清娇嫁与乐绍成多年,早为天朝儒风熏染,面对谢衣这等人物,自是礼数周全,进退合宜。
“前辈所言之事清娇已知悉,当日无异回家后,曾将流月城之事告知我夫妇二人,如今听前辈再讲来,更是多了一层理解,生出三分感慨,只能叹息天道无常,枯荣难定,而今一族寻到安歇之所,珍视之人亦留存前辈身边,清娇身在局外,只为前辈感到欣慰。作为神裔之民,前辈寿胜凡人,而今也可好生休养,安然度日了。”
沈夜不语,在旁静听着,听到那句“珍视之人留存身边”,忽而一挑眉,别有深意的看了谢衣一眼。谢衣只觉他目光似箭,直插进自己心口,引得浑身一颤,不由略觉耳廓发热,面上却也不说什么,只当不知。
“……前辈历尽劫波而安然无恙,如此喜讯,我身为人母,本想即刻令无异知晓,不过依着前辈吩咐,此刻竟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因此未曾透露半个字,连我夫君也不晓得前辈之事呢。”
“唔?”听到这里,沈夜微觉诧异,问道:“怎么,你不打算告诉乐无异你还活着?”
“暂且不提。”谢衣止住偃甲鸟中的声音流动,摇头笑道:“无异心性纯善,忠勇坚定,是个好孩子。他此番历经大变,由内到外都有了许多成长,不论是当日谢衣的教导,还是初七的敌对,都是在不断引导他。如今他已能面对我的辞世,算走出庇荫,独当一面,倒是叫他自个儿再历练两年的好。”
“呵,你当日在捐毒那般维护他们,我还道你是个宠溺徒儿的温存师父。”沈夜笑笑,似乎认真,又似乎玩笑话,“此刻你竟舍得瞒住他,倒也让为师刮目相看。”
“两回事,师尊。”听他提起当日,谢衣赶紧道:“男人不经风雨,如何成就?这也是师尊曾反复教导我的,相信接下来无异会好生谋划,做一番打算。话说回来……即便我不直接现身,帮助无异的机会也还多得很。”
“嗯。”沈夜点头,尊重谢衣对他们师徒间的安排,相信以谢衣之心性能为,完全能够培养乐无异成为一代人杰。
得沈夜首肯,谢衣令偃甲鸟继续。
“前辈,清娇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见过许多风浪,不是柔弱无知的小女子,胸襟算得开阔,但如今即便在我看来,无异也有了许多成长和改变,须对他刮目相看了。此前我们总觉他是个孩子,忧心他既不爱读书,也不善交际,如今再无需烦忧,请前辈也放下心来,无异啊,是个男人了。”
“呵,好得很。”谢衣点头微笑,沈夜眉头也舒展开,对这徒孙,他虽不曾亲自教导,但一路循着谢衣足迹走过来的人,又怎么会差了?
“……流月城事毕后,无异并未急着归家,而是转道去了太华山、百草谷,还有东海上的龙兵屿,协调各门派与烈山部族民的关系。这孩子人笨嘴拙,平日里在家都不太会说话,哪是做这些事的料子,幸好同行有天罡的闻人姑娘,巫山的阿阮姑娘,特别三皇子殿下鼎力相助,终于将流月城的后续事务处理妥当了。上月中旬,无异风尘仆仆的回来,还没呆上几天,又将来年计划排出,说要出门。若非我们苦留,怕是下个月就要离家,好说歹说,方改作新年后再出发。”
嗯?无异又要出行么?谢衣一怔,静听傅清娇的话。
“那孩子说,想往西域去……”她幽幽叹口气,话语里带着担忧和不舍:“血缘出身这东西,实在难说得很,若他从不知晓便罢了,偏偏真相大白,又认了哥哥,再加上当年捐毒之事……”
讲到这里她顿了顿,沈夜眉头微蹙,似想说点儿什么,略一沉吟又放下,保持静默的姿态。
“无异决定年后出门,往西域历练两三年,一来帮着狼王的队伍管些事,做马贼风险大,绝非长久之计,希望能助他们一步步转为生意人,同长安这边往来商贸;二来为继续修行偃术,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论术法,还是您传授他的偃术,都得在实用中多加研习,才能真正发扬光大;此外还有第三点,怕也是他不愿同我们言明的,捐毒好歹是他生身之地,若能够回归故土好好呆几年,以偃术为当地遗民们略尽绵薄之力,也算报答了亲生父母的血脉恩情。”
捐毒……
沈夜一言不发,只眉间印痕渐深,嘴角抿紧,似忆起当年那些罪孽,半晌,他默默握住谢衣的手,谢衣也立刻反握住他,静听偃甲鸟的诉说。
“……前辈无需担忧无异,他现下好得很,我这个做母亲的,只盼您今后还能拨冗提携教诲,让这孩子多学一点,多懂一些……他这边有什么安排,清娇会及时告知前辈……”
谢衣不由自主地点头,如傅清娇所言,无异最近数月的行踪,包括来年安排都十分妥当,真是成熟了。
“好,很好。”他露出笑意,朝沈夜道:“故土粉碎之日,师尊将我留在城中的偃术心得给了无异么?”
“是。”沈夜坦然道:“既是你珍视的弟子,你留下的东西,自然该传给他。他……确实有些像你,我也同他说,想看看他十年后的模样。”
“看得到的。”谢衣站起身,为沈夜杯中斟满,唇角含笑,眉眼上都是欣慰与喜悦。知晓他为乐无异的成长高兴,沈夜也放松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