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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许多年的挣扎……皆拜那一夜所赐。那时候,你还未出生……”
“哎?师尊,别说了。”惊觉这个话题似触动沈夜的伤痛,谢衣赶紧打断,“那件事我知晓的,不用再提,这百余年来你实在……”
“呵,本座想同你说的并非那件事本身,何况就当年父亲所为,我多少也算看开了些。”
望向天边悠悠白云,沈夜叹口气,慢慢道:“父亲那般对待我和小曦,的确十分不近人情,十分残忍,然而他若不那样做,我兄妹两人如何对抗身体的病痛?能否活到现在都成问题,更别说带领烈山部撑过这百余年的沥血长路。再说后来……若不进矩木得神血加持,我如何抗拒砺罂魔气的腐蚀?若连我都向魔气低头,整个烈山部还不尽数成了他之奴隶?”
“师尊……”谢衣胸中翻涌着千言万语,却又都说不出口,只默默握住了沈夜的手,静听他的一字一句。
“所以,父亲对不住他一双儿女,却对得住城主,对得住整个烈山部。若问恨他否?自然恨,然而这样的恨却又毫无意义——是他将沈夜逼成了这样的人,但归根到底,真正逼迫沈夜成为如今模样的却并不只有他。你明白么?谢衣。”
“我明白。”
“嗯。”沈夜反握着他的手,摇头一笑,“也罢,不提他。我真正想同你说的,乃是与之相关的另一件事,这件事算得上与你关联密切,许多年竟未曾同你讲过,倒是为师的疏忽了。”
“哦?”谢衣一愣,“师尊想说何事?”
“还是那夜,父亲想让我和小曦进入矩木,替沧溟实验以神血治疗疾病的效果……”
他语意轻松了许多,讲述时嘴角带着笑意,谢衣想不到那夜中竟有可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回忆,不由凝神静听。
“……对父亲的决定,我们自是不愿意的,于是趁神殿守卫不备,我拉了小曦就往外跑,想逃开父亲的掌控。那些看守的人知晓我是大祭司之子,也不敢真正出手,因此我一路逃得十分顺利,就在靠近院门口时,却偏有个不机灵的守卫冲上来,要捉拿我们回去。”
说到这里,沈夜看谢衣一眼,眼神有些促狭,笑道:“我那时少年心性,又被逼急了,出手有些没轻重,看这守卫上来,便使法术朝他打去,他既司职了守卫,自是有两分修为,手上光华一现,便把我的攻击化解了。我一击失败,又抱着小曦,速度受制,知晓不可同他硬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摆出放弃反抗的样子,诱他过来。他不知我心思,靠上前来行礼,准备请我回去,我立刻出手……一腿踢在他要害处,趁他吃痛,抱着小曦便冲出了院门。”
“这……”谢衣初次听闻此事,大感吃惊,“原来师尊少时这么,这么……”
“顽劣?”沈夜笑问。
“不,不,是聪明。”谢衣也是一笑。
沈夜又道:“刚冲出院门,那守卫便挣扎着站了起来,我那脚颇重,本有些担心踢坏他,见他站起,心下稍安,便不停步地往前冲。他显然还痛得很,也不再追,只朝我大声道少祭司你好狠的心,属下还不曾婚配呢。听见这话,我也有些脸红,隔空朝他喊了一句,说你要是生不出儿子,我给你当儿子好了,反正那亲爹我也不想再认的。这话实在有违尊卑,似乎吓着他了,他赶紧道属下身体无恙,我便又朝他喊道说你要在意我踢了你,又还能生儿子,大不了把我这辈子都赔给你儿子吧。说这话时,我已跑远,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这样……”谢衣听得也笑起来,却仍不知这件事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见沈夜略微一顿,笑意扩大,看着他道:“后来我知道,这位守卫姓谢。”
“哎?”谢衣闻言不由一怔,姓谢……
“难道,难道是……”
“不错,他就是你父亲。”沈夜伸手抚上谢衣的脸,感受掌中光润细致的触感,“你父亲年轻时曾在神殿司职守卫,成家后便退职转去了城中。”
“……是弟子的父亲啊。”谢衣怔了半晌,心中转过百种心思,似陌生,似熟悉,似骤然初见,似久别重逢,最后都归结成一种似甜似苦的滋味,从心上默默流过。他微微点头,的确曾听族人说过父亲曾在神殿任职,未曾想竟和沈夜还有那一番接触。
“所以,你说,这是不是命中注定?”沈夜看着他,笑得高深莫测,“那一夜实在改变良多,可谓彻底改变了本座之命运,不仅有今后一切,更连亲也给本座定下了……当真是一言难尽啊,谢衣。”
定亲?这……
谢衣一怔,顷刻间已明白他的意思,只觉这话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故作镇定道:“还好师尊当时不曾真把人给踢坏了,否则……”
“否则让本座如何是好……”沈夜欺身上去,搂住谢衣就往唇上亲去,嘴唇贴着他唇辗转,低声道:“若从不曾遇见你……”
呵,你啊……谢衣闭上眼,静静享受这个浓醇悠长的亲吻,手臂环在沈夜腰上,万般敬爱,千重深情。午后清风拂过,冬日里暖阳普照,四下群山寂静,碧水蜿蜒,远处一行鸿鹄振翅,直上碧霄。
第73章
日升月落,光阴流转,接下来的每一日,两人都过得很平静,待纪山上第一场雪落下时,谢衣已将所有偃甲工事修整完毕,叶海所归还的东西也已收拾妥当,他便谋划着是否要回归静水湖。
前些日子为着照料沈夜的缘故,谢衣已将静水湖的结界进行稳固,并做了一些安排,若从安全上考虑,确比纪山更为妥当,虽然他并不认为如今会有人刻意来找他们的麻烦,但回忆当日来时曾有人碰触结界之事,依旧让他不能全然放心。
沈夜的四十九天之期未过,两人如今关系亦不同以往,说这是对师尊的维护也罢,对主人的守护也罢,甚至对爱人的呵护也罢,在谢衣看来都没有任何不同,为了沈夜,为了两人的今后,他总还是愿意稳妥点好。
若他依旧是百余年前那位破军祭司,必定没有如今这样缜密,那时上有师尊庇护,左右有同僚扶持,虽也有与风琊相处不睦的小问题,但不过竹枝上的毛刺,偶尔扎一扎手罢了,并不会造成什么真正的损害。而正是那一场惊变,一番重逢,一路血途,以及之后的百年相望相守,相伴相从,才将他从那个活泼机敏的破军祭司,淬炼成了如今更深沉、更圆融、更周全的谢衣与初七。
破军依然存在于他体内,在他的灵魂深处,那些发自本能的性情特征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与他的生命同在,只是被加入了更多色彩,融合成更坚韧强大的东西。回顾那恍如三生三世的奇异经历,谢衣只觉有一条不可忽视的缆绳,将自己的生命牢牢编织在一起,最初,这条绳索是单股,后来变成两股,再后来变成三股,像他头上的发辫那样绞合在一起,彼此支撑,彼此依存,不论少了哪一股,发辫都会悄然散落。
生命走到如今,少了哪一个谢衣都不行……
“谢衣?”
正在他想得入神时,沈夜已走进来,见他在窗前出神,忍不住道:“难得见你走神。”
“啊,师尊。”谢衣起身,迎沈夜在身旁坐下,道:“只是在思量一件事……”
“何事。”
“此事还须得询问师尊的意见。”谢衣微一沉吟,道:“我在此间的事务已毕,如今我们既可继续留下,亦可回静水湖过冬,不知师尊意下如何?”
“依你决定就好。”沈夜对此并不在意,将问题抛给谢衣。
“这……师尊觉得哪一处都无妨么?”
闻言,沈夜微微一怔,抬眼看向窗外,皑皑白雪已覆盖了山头,苍松在山腰间密密实实地挺立,头戴雪冠,身披银装;矮一些的地方,衰草早已蛰伏,只待来年春季再展露芳姿,阵阵云雾在山间缭绕,偶有飞鹤从当中掠过,令这群峰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仙气。东北面最高处,两人所居的院内亦堆积着新雪,却又与外间全然不同,因着结界之力的缘故,院中依旧盛开着大朵大朵的木芙蓉,如装扮一新的丽人,粉光脂艳,端坐洁白的宝座上,重重花瓣间暗香吞吐,与角落悄然绽放的腊梅遥相呼应。
好一番乱了时节,独占春光秋色的美事。
“我从未体味过这样的景致……”片刻,沈夜低低开口,似在对着谢衣说,又似乎只同自己对话:“沈夜此生,尚未有一日如这段日子般悠闲,自在,不必忧心族人,不用操烦族中事务,再无人来向大祭司问安请示,再无人需要提防对付……骤然间,浑身上下的枷锁都粉碎。然而细想来,却也并未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喜事,连同你那般身心相合,自问也非惊喜,乃是顺应内心,自然而然,然而就是这样的自然,却有如甘泉,初尝觉着淡,再一品,才觉比醇酒更令人倾心,且是每日都能啜饮的。”
“呵,师尊……”谢衣听到此处,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
沈夜看着他明朗的笑脸,这张俊逸脸孔正映着窗外天光雪色,显得格外动人,忽而心中一动,竟将那本不忍说出口的话都吐露了出来——“这般甘美宁静,有时觉着并非我该享有的。本座罪孽深重,杀意盈身,按这世间说法,早该发配往幽冥接受审判,然后打落地府,永世不得超生。谁知竟躲在这明山秀水中安享太平,未免……”
“师尊……”谢衣一顿,又唤道:“主人罪孽深重,属下亦是同罪。记得当年,师尊曾训导弟子,言所有尊严、价值,选择与公正,都要在活下去的基础上,才有实现的可能。我俩既已留存世间,焉知不会为这苍茫浮世再尽一分心力,将往日罪过略加弥补呢?”
说完,他看着沈夜,眉头微蹙,心底情绪翻涌,却无法再往外讲。
他忽然想起当年还在世间走动时,叶海曾同他说,总是行在黑暗里的人,渐渐的便会畏光,会难以享受那些司空见惯的美好,比如亲情、友谊、爱慕……越是幸福的时分,他便会越畏惧,越不安,仿佛一切都是窃来的,忧心下一刻便得通通还回去,而一旦体味过光里的美好,再回到暗影里,便是愈加痛楚挣扎——他连唯一可栖身的家,也变得不再安全可爱了。
天下之大,何处容身?
兴许只因幸福来得太迟,停留得太短,令他们不敢相信,更害怕失去吧。当年,自己亦曾这样回应叶海:若能许这人一份稳固安然的幸福,让他知晓一切并非镜花水月,那满身黑暗,终究还是能够被洗净的。
精致的画舫浮在江上,随波涛轻轻摇晃着,正当暮春时节,两岸碧草连天,夜空浓黑似墨,盈盈波光映着两张同样年轻俊美的面容。
你说得倒也有理,不过好友……叶海举起酒杯,朝他促狭一笑,道:你这每逢要说什么正经话,就须得举头望月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才改得掉?
哎?我……我何曾又望月,你又满口胡言。谢衣一怔,脸颊上感到微微的热度,赶紧也举起杯来,一口饮尽,将这话题打混过去。
当真没有么……大约,方才真的又不知不觉看向了那一轮满月吧。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收回思绪,见沈夜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谢衣又道:“既然师尊对此并无意见,那依弟子考虑,还是早日回静水湖好些……”
“我有意见。”沈夜微微皱眉,谢衣一怔,赶紧停下话语,听他讲来。
沈夜上下打量谢衣一圈,皱眉道:“你啊……此间既无外人,说的又是你我去向这样的私事,还总这么克己守礼的,满口师尊弟子,这话本座要是听得太多,以至于晚间很难……你怎么赔?”
谢衣一怔,猛地站起身来,急声道:“师,师尊,青天白日,你就这样调笑……”
“嗯,这样就对了。”沈夜撑着颊,倏忽一笑,眉目中略有那么一点小人得志的奸诈喜色,“你我关系不同往日,私底下,有时想看你如当年一般精灵活泼,心里也颇为安稳。初七什么都好,就是略微闷了一些……当然这也是我自己调教出来的……怨我么?”
“怎会有怨……”谢衣复又坐下,叹道:“主人……你也是怕我有太多自主的思绪,又会如当年一般离弃你,你最怕最恨的便是背叛,不是么?”
“嗯。”沈夜早已无需避讳,大方承认,默然片刻,道声你定吧,我随时可跟你回静水湖。
“那便后日一早。我算过了,还有十三日,师尊便可再度御使灵力,路上约莫需要四日,待灵力复苏时会否有什么状况,我此时也不知晓,因此留计算得宽裕些好……”
房内声音渐低,天边云层堆叠奔涌,纷纷扬扬的雪花再度洒落,群峰白首,似一场静默的预言,映照着房中人的此生相守。
后日,两人再度启程,一路往西南而行。回去的路走得比来时顺些,也更快一些,本以为四日方可抵达,三日便望见了静水湖的山道。除了在长安城外略作停留,一路毫无耽搁。
那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冬日金色的暖阳洒下来,将长安城雄壮威武的轮廓映得格外有气魄,耳中似还能隐隐听见城内胡姬酒肆传来的歌咏舞乐。洞开的城门底下,来往商客如流水,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五色衣装汇到一处,绫罗绸缎相夸,珠玉锦貂争艳,当真浮世繁华,热闹喧腾。
谢衣在城外山麓上停步,往城内遥望,神色若有所思。沈夜知他心中有挂念,问可是想去见乐无异,见一面倒也无妨,自己在这里候他便是。
谢衣闻言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那孩子……等无异再成长些不迟,有缘自会相见。他既已定下今后行程,便当专心一念践行之,此刻自己若贸然现身,不过乱他心神,徒增软弱与牵挂。男子汉不经风雨,不独当一面,如何能真正成事?
看他已做了决定,沈夜自无异议,两人暂停片刻,又继续向西而去。
静水湖依旧是去时的模样,只是更静谧,更萧然,少了秋光的繁盛金红,添了冬景的内敛素白。因着更靠南面的缘故,此处比纪山要和暖一些,自然也没有那么大的雪,只树梢上还堆着一些洁白的影子,湖面也仅在岸边凝起薄冰,如一面面羞涩的镜子,透出些许水晶般的光芒,更映衬此处山林、湖泊、群花与碧树的参差美态,恍若仙境。
谢衣安置好行装,便去查看结界情形。沈夜默默走到谢衣赠予自己的那偃甲箱旁,颇为怀念的抚了抚,却未曾开启,兴许,那幸福安然的流月城早已被牢牢篆刻在他心内,倒无需时时放在眼前了。
看了看结界状况,谢衣以法术收集上边残留的波动,对沈夜道:“师尊,是道家的法术。”
“嗯。”沈夜没有回头,“何门何派?”
“不太认得……”谢衣思索片刻,摇头道:“下界修仙门派众多,有天墉太华那般名声在外,弟子众多的,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修行者,当年我在下界行走了二十二年,也不敢自称全然知晓,有过接触的大约占其中三成,加上听闻的,顶多也就一半吧……”
“倒的确是十分繁盛。”沈夜走过来,在他身边站定,凝神看了阵结界,忽见谢衣微微摇头,似有所感,只听他又道:“这法力流转的方式有些熟悉。”
“这话怎讲?”
“你应当还记得,当日曾派我去星罗岩截杀风琊之事吧。”
“那是自然,你已向我完整禀报过此事。”
“唔……我同你说过,那日在星罗岩见着风琊时,他已受了伤,却并非全是无异他们打伤的,事实上,以无异他们当时的实力来说,想要完全战胜风琊,应当没有可能。”
“你推测,伤了他的另有其人。”沈夜点头,这事当时初七已经向自己提到了。
“我在风琊身上感受到一种奇特的灵力波动,说是灵力或许已不太恰当,更像……仙气。”谢衣手指敲敲额头,缓缓道:“那道仙气纯粹高洁,满怀恩慈之能,应当属于一位修仙者,若我不曾估计错,那兴许已是得了地仙之身的人物。”
“如此……那么,它同碰触到结界上的法能有关联吗?”沈夜微微一笑,已明了谢衣话中之意。
“兴许有。”谢衣收回手指,凝视指尖微微浮动的白光,这些蚕丝般的法力虽细弱,其性却与星罗岩那道清贵的仙气一脉相承,“还差得很远,不如那位地仙博大精纯,但应当是同样的路子,兴许,这次的来访者是那位仙人的同门后辈。”
“嗯。”沈夜看向湖畔的山壁,沉声道:“那么做好防备便是,反正再过几日本座就恢复如初,区区地仙不足为惧。”
“哎,师尊有心护我,弟子自然开心,只不过这法力中似不含恶意,倒也无需太过警惕的,顺其自然便是。”
第74章
回到静水湖后,日子似乎变得慢了,每一天都被不经意地拉长,悠闲、自在,平静而安然,让人忍不住要去细细品味,几番回顾。偶尔,甚至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唯有遥望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