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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修理栈道需要的时间比弟子预设的更长,今日兴许会回来得晚一些,切莫担忧,好生休养着。”
修理栈道是么?
沈夜眸色沉沉,将目光转到空荡荡的掌心里,那些清晰的纹路似乎正在发出微光,牵引着体内深藏的力量。
时间就快到了。
他摇了摇头,忽然一叹,将偃甲鸟放到一旁,喃喃道:“你这人啊……本座不是已令你不要冒险么?”
推开门,沈夜朝外行去。
谢衣停下脚步,这里已是山的最深处,这百年来,连他自己也仅仅有一两次从此处路过的经历,却未曾多加留意。乍看起来,这里和别的深山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更幽暗隐秘些,但在深深的地下……
谢衣提起横刀,用力插入土中,然后将灵力灌注进去——
“出来吧,抓到你了。”
一声轻喝,谢衣用力将横刀提起,奔涌的流光从地底直上九霄!下方隐藏的法力结界被破坏了,封印、妖力,还有许多在漫长岁月中被它们所捕获,并变得复杂的东西纷纷冲出来,在谢衣身前形成了法力与光芒的漩涡,不住旋转,跳跃,映得四下里光华缭乱,寂静的夜色似乎被五彩的迷梦占据。
“呵呵……谢偃师果然厉害,还能找到这里。”
尖厉的冷笑声中,一个身影渐渐浮现,它不再是一缕白雾的形状,而拥有了实体。
看到它终于现出的实体,谢衣不由得心头一震,这妖物体格原来这般高大,足足有三人高,遍体生着尖锐的倒刺,突出了浓密的皮毛之上,好似一蓬焰火,令它狰狞的面目越发显得气势逼人。
“谢偃师,我走前的问题,你想明白了么?”这怪俯身看着谢衣,声声句句仿佛都带着一种魔力。
谢衣眼神坚定,举起横刀,冷冷道:“即便当真如此,谢某也绝不会堕入其中。”
“你已经身在其中了,可怜人。”那怪张开大嘴,发出冷肃的声音,四周气温随之下降,接连落下的风雪,似乎都显得有了几分暖意。
谢衣脚下的地面开始冻结,枯枝与衰草发出碎裂的声音,他不动声色,暗暗提振灵力,立在当中巍然不动。
“你身上的那股魔气,难道我会看错么?”妖物抬起手,锋利的爪子几乎抵在谢衣额头前,“你早就是这股力量的奴隶了。”
“谢某从未臣服于魔气。”他沉声道:“过去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呵,好志向。”妖物眼睛里闪过狡诈的光芒,冷笑道:“且看你螳臂当车,能得意几时?这股力量……这股力量迟早会降落在这片大地上,不会太久了,如同许久之前那样……啊,若非感知到它的临近,那老朽的封印又怎么会剥落……”
“不必废话了,今日谢某就要将你斩落此地,为那许多条人命讨个说法。”话至此,谢衣心中已一片清明,手中锋刃发出轻微的嗡鸣,似耐不住搏杀的兴奋。
“好,好……”妖物点头,忽然朗声大笑,身子如离弦之箭,直扑谢衣——!
谢衣毫不示弱,挺刀迎上!
以元身相搏的妖物,比之方才又强了许多,每当刀锋与它躯体相触时,谢衣都能感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强横力道,这力量中蕴藏着疯狂的恶念,仿佛一潭漆黑泥浆,粘稠、腥臭,带着腐蚀的力量,用力往人身上泼洒过来。
若是这世间普通人的力量,普通人的武器,沾染这不可见的污泥时,身心必将大受影响——同它搏杀的时间越长,人之意识便会越混沌,行为越迟缓,最后甚至无需再战便拱手投降了。
谢衣皱眉,这样的感觉令人不快,并让他想起一种熟悉的东西——魔气。
……
“当我们触碰魔气时,如飞蛾跌入蛛网……”
许多年前,他还未离开流月城,就在高天上那座深深的殿阁内,沈夜曾问自己:作为烈山部第一个接触砺罂之魔气的人,你觉得魔气是怎样的存在?
那时,除了谢衣、沈夜和瞳三人,几乎所有流月城人都被蒙在鼓里,没有人知道破军祭司已让魔气在他身上烙下了不可逆转的印痕。
沈夜看着他,眉头紧锁,尽管此时的他们之间已出现了不可调和,不可跨越的鸿沟,但他们依然关心着彼此,甚至比过去更关心,这关心中还包含着若隐若现,不可言说,复杂而纠葛的爱意。
“谢衣,告诉为师,接触魔气后,你此刻有何感受……”
“师尊放心,弟子一切都好。”
说这话时,谢衣感到脑中传过一阵眩晕,暗暗握紧拳头,稳住身形。他感到那股力量在体内澎湃,随心脏规律地搏动着,似乎已融入他的鲜血,又似乎始终游离于外,不被人体接纳。
这股奇异的力量仿佛同时存在于自己体内,和另一个不可捉摸的空间当中,传递力量,联通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是么……”
沈夜显然不信,他伸手抚上谢衣的脸,拇指从他右眼下嫣红的印记上划过,动作轻柔,仿佛正对着至真至爱的宝藏,生怕稍一用力,这张光洁俊美的脸就要破碎了。
“无妨,师尊放心。”谢衣淡然道:“师尊既打定主意要同外界使者合作,便让弟子好生体验这位使者的能为,评估效用后,才可放心让族民同它接触。”
这话说得十分冷淡,在他们朝夕相对、亲密无间的十一年里,从未有一刻如今日这般疏离而生冷。
看着面无表情的谢衣,沈夜眼中荡漾的温柔与疼惜慢慢消退,他将手放下,让宽大衣袖冷冷垂落,盖住那只温柔关切的手,然后问道:“那么,告诉本座,你觉得这力量如何?”
谢衣谨慎地沉默着,斟酌该如何去描述它。沈夜沉静的呼吸拂落在他面颊上,当中似乎带着隐隐怒意,仿佛天边滚过了一阵沉闷的雷声,又像蝴蝶振动羽翼时,不动声色地撩开了静谧的空气……
蝴蝶……对了,可以这样讲。
垂下眼帘,谢衣低声道:“……如飞蛾扑火,更像自投罗网的虫豸,充满诱惑,却格外危险。此份力量应当比我们能想象的更可怕,所接触的量也须严格控制,绝不能超过自身灵力总和,不,应许……应许更应压在七成之下,否则一旦反噬,即便将所有灵力叠加,亦难以与它抗衡。”
沈夜静待他说完,思索片刻后,又问:“何谓反噬。”
谢衣摇头,闭上眼,继续往意识深处沉落,寻找那若有若无的感知,他接触魔气的时间毕竟还太短,不论如何天赋出众,也无法透析深奥幽深魔界中潜藏了千万年的秘密。更何况,这世间许多东西,本就难以言传。
“……兴许不能称为反噬,我……弟子更愿叫它作‘魔化’吧。”
“魔化?”
“我能感觉到,这股力量在帮助烈山部人不畏浊气的同时,还具有别样的威能。兴许在某些时刻,它可与我们自身具有的灵力融合,然后加以利用,可是……”
谢衣皱眉,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沈夜,慢慢道:“这样的融合似乎是非常危险的,师尊。”
魔气与灵力的融合并不像将石头扔进水里,已达到抬高水位那么简单,魔气并非顽石,它更灵活,更多变,也更有侵略性,若让魔气与灵力融合,便类似将鲜血滴入清水中。血会散逸、消融,与清澈的水体合二为一,你无法将血从水中完整无缺地提取,清洗,令水回到最初的状态。
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水中注入鲜血,那么……
“……你的意思是,这种利用魔气提高灵力的‘魔化’状态并不稳定,甚至可能污染夺取原有的灵力?”
“兴许还要更进一步,弟子怀疑……它所夺取的更包括整个人的意识和心智。”
沈夜沉默下去,谢衣凝视他的脸,只觉有一层薄薄的冰霜锁住他漆黑的双瞳,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泄露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思绪的蛛丝马迹能够被发现。
沈夜在想什么,谢衣不得而知。
现在的沈夜不愿在谢衣面前透露自己的想法和情绪。
谢衣突然感觉有点冷,他再次闭上眼,不去看近在咫尺的男人。大祭司神殿内沉寂得落针可闻,连窗外残缺的明月,似乎也忘记了将光辉投射过来,令夜色顷刻间显得格外宽广而厚重。
合上双眸,将沈夜隔绝在外,谢衣眼前只余一片黑暗,在这无边漆黑中,有一股更加浓郁浊重的气息,不可见,更不可忽视,从他体内极深的地方传来,从不可言说的异界传来,焦躁地涌动着。
似乎只有短短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谢衣听见沈夜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他道:“本座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第79章
轰隆——!
爆炸声在冷月下骤然而起,妖物的咆哮响彻山谷,炸裂平静的空气,荡出一层层看不见的力量涟漪,震得四下里树影乱摇,衰草低伏,所有虫鸣鸟啼都一并歇了声,躲避这黑暗的攻击。
随着啸声,妖物猛地发力,巨大身躯直如战车,以雷霆之势朝谢衣轰击而下!谢衣毫无畏惧,挺身上前,手腕抖动间已将刀锋横扫,堪堪贴着对方手肘划过,借力反弹,将它暴雨般的攻势化去。跟着侧身一跃,避开了随之而来的轰击。
见谢衣又避开去,妖物连声冷笑,嘴里念念有词,忽而浑身颤抖,凌乱毛发下竖起来一层尖锐鳞甲,犬牙交错,在月光下射出冷厉的幽光,碧莹莹,寒浸浸。谢衣眯起眼,凝神看去,发觉那些鳞甲当中正流淌着危险的气息,应当是一种剧毒。
这是想跟自己近身战的意思?
与其拉开距离以法术相斗,不如近身相接,趁机释放毒素?
谢衣冷笑,略作内省,体内气息并没有错乱,那颗比过去更茁壮的心脏也一如既往地搏动着,有力而安定。灵光与法能正在他体内游走,被来自上古的神物剑心催动着,不断提供着他所需要的力量。
“困兽之斗,没用的。”
谢衣冷冷朝它道,横刀举起,月光流转其上,似水波,似焰火,美得惊心动魄,同时令人胆战心惊。
他并起两指,从刀锋上划过,一层红光立刻包裹住这柄武器,令它从冰冷刚锋,化身为被怒焰骄阳熔铸的凶器,气势凛然。
谢衣提刀指着它,道声“赐教”,飞速朝它扑去。
妖物咆哮一声,挺身迎击!
刀锋凛凛,妖气勃然,交错的身影在冷月下腾挪,法术神光不时破开战局,又飞快地轰击到一起,热血似乎正在沸腾,生命在激战中燃烧。四下里是那样静,却又那样喧嚣,唯有天顶明月默默无语,看着这势均力敌的死战。
谢衣心里渐渐起了怒意,并非仅来源于对这妖物的厌弃和憎恶,更来自于方才萦绕心头的回忆——除开妖气外,这妖物身上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力量,令他想起当年与沈夜探讨魔气时的情形。
那几乎是两人间最冷淡,最疏离,最焦心如焚,却又淡漠如霜的一场对话,每次想起它,都让谢衣感到隐隐痛楚与无边的伤感。
他宁可和沈夜争吵,宁可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彼此据理力争,闹个天翻地覆,也不希望冷淡有礼,却藏起对彼此的真心。
这怪物身上的力量……让自己想起那天。
那天他们在讨论魔气,讨论魔化对人体的影响,还有可能的后果。
他告诉沈夜,若按照自己推断,魔化当是一个不可逆的污染过程,越依赖它所带来的力量提升,魔化的次数越多,就越容易被魔气彻底控制,从心智到记忆,都逐渐被魔域的力量所占有,彻底沦为它的仆役。
若灵力高绝,应带可抵抗一阵,但大部分人显然不具备真正与魔气抗衡的能力。
他将自己的猜测完完整整告诉了沈夜,在那一刻他还期盼着,期盼师尊听到这危险的评估后,会改变那个决定——若沈夜愿意中止烈山部与砺罂前途叵测的合作,不让神裔与魔同流合污,不夺取下界无辜者的性命来自救,那么,即便谢衣变成被魔气玷污的怪物,他也心甘情愿。
可是沈夜并没有那样决定,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半点犹豫和为难,像一尊冷酷的雕像,斩断所有情感,封闭所有思维脉络,孤独沉沦在他深沉的心海里,最后对自己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谢衣记得很清楚,听到那句话时,心里突然一片冰凉。
次日,瞳私下里告诉他,沈夜认同魔物具有狼子野心,将魔气给予烈山部人,绝不只是想帮助族人能在下界生存,甚至不只满足于汲取下界七情为供养,兴许还有更多更深远的目的,对此不得不防。
是吗……
谢衣沉默,感觉胸膛上的温度一点点恢复,最后长舒口气。
师尊终究是师尊,即便与自己有不可调和的分歧,依然没有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陌生人。
……
“谢偃师,我的力量如何?!”
妖物已陶醉于战斗的快慰,势如疯虎,攻来时厉声大笑,浓稠的血腥味在它身周弥散,邪恶的力量萦绕在它狰狞头角。
谢衣没有回答,凝神感知那股熟悉而陌生的力量,再次确定这股力量同魔气有相似之处。
对了,这妖物……昔年那老妇人说是上古汲取天地造化而生的,对么?所以它身上蕴藏着的,乃是极古老之时残留的能量,莫非……莫非是混沌初开时残留的浊气?
那些浊气,便是魔气的鼻祖。
要当真如此,兴许事情就麻烦了。
脑中灵光一闪,谢衣突然想起来,昔年那妇人同自己说到此事时,曾提到一句“若大势不好,便可能破封印而出……”
大势……难道如今便是这大势将临之时?!
魔域不动声色的入侵,看来已到了快爆发的时刻了!
心头一凛,谢衣突感脊梁上窜过一阵恐惧,那妖物似察觉到他微妙的思绪变化,又高声嘶吼着扑了上来,浊恶法力骤然放大,想趁他分神之际取他性命。
谢衣无暇往深处想,闪身而避,然而终究迟了刹那,妖物巨爪已到身前。就在此刻,妖物利爪陡然暴涨,直如几柄弯刀,一举划破谢衣外衫,眼见着就要刺穿皮肉,透体而出!
唔?!
谢衣双眉紧锁,目光森寒,电光火石间已透析对方阴谋,周身灵力瞬间暴涨,如飞瀑,如旭日,威力强横,气势如虹,硬生生逼退了已同身躯相贴的巨爪,同时急速后退,毫发无伤地闪过这堪称致命一击,飞身落在两丈开外。
白色外袍随夜风飘扬,半幅衣襟已碎裂。谢衣往身上瞥一眼,干脆将外袍扯下,露出底下的黑衣劲装——流月城中冷峭寡言的暗杀者,此刻正傲立于月光中。
面色如霜,沉稳而冰冷,唇角却微微翘起来,显出自信的笑意。
许久不曾如此酣战,倒也有趣。
“来——”
他脸上笑容扩大,在月光下无比俊美,却也格外慑人,遍体杀气与惨白寒光相溶,如万千钢针,随话语激射入妖物体内,将那庞大的躯体钉死在地上。
无形压力下,妖物忽而裹足,瞪大双眼看着他,似见到了极可怕的东西,一直爆发着的攻势萎顿下来。
“这……不,谢偃师,你只是一个凡人,只是一个人。”
低沉咆哮震动山野,很快变得尖利,妖物仰天长啸,调动所有妖力,毛发再度退下去,一身鳞甲在月光下泛出血光。
凡人么?
谢衣冷笑,再度为刀锋镀上耀目的金红光泽,提刀前冲,灵力在他身周爆发,仿佛正有一轮若隐若现的骄阳,正在他背后冉冉上升!
轰隆——
法术相撞,山野间怒焰升腾,枯枝熊熊燃烧!
的确是凡人,但绝非你这样肮脏的妖物能应对的凡人。
谢衣明白,自己其实并不如某些人想象中那般柔和,昔年在流月城里,破军祭司素有温雅灵动之名。可是谢衣自己明白,沈夜也明白,他其实是个铁骨铮铮,固执己见,甚至有些桀骜难驯的男人。
谢衣永远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原则与抉择,沈夜也是看穿他这点,才赐予了他这柄横刀,盼刀剑合一,霸气与正气相互调和,可让他变得更加圆融,而不是始终宁折不弯,甚至因此伤到他自己。
然而,与生俱来的秉性若能彻底扭转,谢衣也就不再是谢衣了。
他所选定的道路,从来就没有任何人能拉回来,连沈夜也不行。
他决定离开流月城,沈夜没能阻止他;他决定在捐毒死守秘密,沈夜没能得到答案;他决定誓死忠于沈夜,沈夜希望他活下去的意思便不能贯彻到底。
谢衣……永远这般刚直不屈,令人又爱又恨,又怎么也放不下。
沈夜朝山深处行进,月亮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铺陈在冬夜萧索的枯枝与雪地上。
他径直朝前走去,明月随着他的步伐移动,时间一点点流过,午夜正浓,行将离去的这一日正点点离开他的生命,新的一天马上就要到来。
禁锢沈夜,同时也保护着沈夜的最后一日即将结束。
他心中满满都是谢衣,想着那让人头疼,更让人爱不释手的徒儿、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