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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谢衣前两天让偃甲鸟送来的信息,上面写着自己不日要来长安取走昭明,将它拿回巫山以妥善保存,却未曾写明他究竟哪天过来,何时登门。这不甚清楚的告知越发令傅清娇惴惴不安,盼着他来,又有些怕他来。
谢衣……谢前辈不是已死了么。
一个念头突然跳进傅清娇的脑海,夜里冷浸浸的,她不由得肩膀一耸,打了个寒颤。无异曾说师父已去了,在巫山亲见的,然而仔细想来,倒也算不得亲眼所见,彼时门已落下,他们身在外间,最后的光景也就无人看到。
兴许谢前辈真的没有死,毕竟,他那样的神人,连师父和师祖都佩服得不行,又怎会死去呢?
想到这里,傅清娇心里又安定下来,她觉得自己此生还从未如此忐忑过,乐府当家主母好做,要成为神器的保管人,却委实太艰难。瞌睡今晚应当是不会有的了,傅清娇默然站了片刻,将谢衣的讯息收入怀中,披衣出门,来到院子里。值夜仆役在拐角屋檐下打盹儿,傅清娇也不扰他们,悄无声息靠近了偃甲房。
昭明就放在这里,这件事阖府只她和无异知晓,连乐绍成也不甚清楚,这位当家老爷只晓得昭明在偃甲房中,至于究竟藏于哪一处,有什么机关却不明白。
靠近偃甲房时,傅清娇再一次放轻了脚步,只要一想到那神物躺在偃甲房的地面之下,就不由自主地屏息静气,生出肃穆之心。站在门外,她透过窗户纸朝内望去,突然发现就在那一片漆黑的室内,似乎隐隐透出了淡淡的碧光!
那是……昭明剑身的光!怎会?!
傅清娇大惊,脑中骤然一片空白,猛地推开偃甲房大门——恰恰此时,天顶明月破云而出,银辉洒落,照亮了站在屋中的男人。
“……你?”刚吐出一个字,傅清娇就感觉自己喉头哽住了,这人,这人莫非就是……
昔年跟着呼延采薇师父学习时,师父曾告诉她,这世间最厉害的大偃师乃是谢衣。这谢衣啊,当真是个奇人,分明已成名许多年了,看去竟还是个青年男子的模样,他生得极俊朗,眉目如画,长身玉立,好似芝兰玉树一般。更重要的是那通身的风雅气度,说不出来,画不出来,然而你只要一见着他,自然就知他是谢衣了。
光明坦荡,君子如风。
久远之前的记忆忽而在傅清娇脑中跳跃,她呆看着眼前人,只见一只偃甲鸟穿云度月,从窗户落下,轻轻停在他肩头,分明就是曾给自己传信的那一只!
曾在传说和故事里存在着的人,此刻就在她眼前。
这时,男人转过身,看着她微微一笑,清朗醇厚的声音随之而来:“初次见面,清娇。”
……
第103章
夜色越来越浓,长安城点点的华灯也渐次熄灭,夜巡的官差开始上路,许多店铺已关了门,唯有这些位于里弄的馆舍还开放着,陪伴客人们在夜中宴饮游兴。
沈夜坐在窗边,静待谢衣归来,桌上酒未喝半壶,菜几乎没动,他默默看窗外的城市一点点亮起来,又一点点熄灭。这座广阔繁华的城市里气息芜杂,这一个多时辰中,沈夜已感觉到许多妖仙截然不同的灵气,他们来路不一,目的各异,但都伪装作人形,在这座壮丽的帝京各自安居。
当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缕熟悉的仙气,然而太遥远,也太淡薄,似乎被人刻意收起,还来不及细细感知,便已消散了。
沈夜想起那天两位修仙的青年,从他们话语中分析,似乎的确是要往长安来,大约他们还停留在城中吧,不知是哪门哪派……
“打扰这位贵客。”
这时,身边传来一身招呼,沈夜回头,见有一位老者正站在桌边,头戴华冠,一身洁白长袍,外罩靛蓝衣衫,腰上束起,背后一柄小剑,看装扮同那两位青年有五分相似,只不过更高深,更纯粹……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玄潭。
心知来了高人,沈夜起身回应,这位老者面容和蔼,有礼地询问可否坐下,沈夜请他入座,并为他斟了一杯酒。
“贵客从何处来?”老者微微颔首,欣然落座,端起桌上酒杯,只见酒浆清澈,香味扑鼻,当中正映着空中那一轮明月。
“从西北来。”
知晓老者不凡,此番来相谈也绝非无聊之举,沈夜坦然相告。需知下界河山万里,能人辈出,当中更有胜过上古神裔者也未可知。老者既来靠近,或许有要事相谈,如今神州暗流渐起,魔域蠢蠢欲动,下界诸多异人兴许也有所感知了。
“西北啊……”老人饮了一杯,细细打量沈夜,点头道:“我看贵客形容不凡,器宇轩昂,身上更携有一股非凡神力,当真鹤立鸡群,忍不住上前攀谈,还请勿要责怪老朽唐突了。”
“您过谦了,敢问尊号?”见老者已看出自己不凡的身份,沈夜也出声询问他来历。
“老朽出红尘已久,俗世姓名早已抛却,道友们如今只称我作白云先生。”老者笑呵呵的,朝沈夜脸上又看了一阵,轻声道:“若老朽不曾猜错,贵客与小徒似乎有缘啊。”
是么?
沈夜淡然一笑,忽而感觉眼前拨开一层迷雾,老者身上隐匿的仙人气息如浪涛滚滚而来,神农灵力在他体内游走,将若隐若现的气息描绘得倍加真实。如果说,此前在那两位青年身上感受到的仙气,如晨雾般渺茫,那么此刻在白云先生身周涌动的气息,便如飞瀑浪涛,源源不绝,既广大,又悠长。
这位老者的修为胜过他那两位侄孙无数,怕是已深不可测了。
凭这股熟悉的仙气,加上白云先生口中寥寥数语,沈夜心念闪动间,已串起了事件的脉络,点头道:“世间缘法的确奇妙,仙长的高徒,可是星罗岩那位女仙息妙华?”
“哎哟,什么女仙,小徒还差得远呢。”白云先生连连摆手,笑道:“见笑了,曾有人进犯小徒修行的星罗岩,徒弟说那人身上有股奇妙灵力,似乎来源于上古神农一脉,如今已极为罕见了。只可惜,清圣灵力为魔力玷污,连其心性,似乎也变得浑浊暴烈……”
沈夜不语,风琊性子的确偏激狭隘了些,否则自己当年又怎会不收他入门?
想当大祭司,想接过全族的重担,能力天赋虽然重要,坚定澄澈的心性却更加宝贵。
“……今日见贵客身上带有同样的灵力,但又截然不同,如斯精纯磅礴,竟好似三皇本人驾临一般,实在令老朽惊骇而惊喜,忍不住上前叨扰了。”
“仙长言重了,在下不过机缘巧合,苟存于世,这才厚颜承袭上神之力罢了。”
“那么……”白云先生看着沈夜,目光炯炯:“老朽再冒昧一句,敢问贵客,可是那流月城中烈山部人?”
“这……”听他一言便点到此处关节,沈夜也有些犹豫,不知该承认,还是否决的好。按理说,烈山部已迁居海上,属于流月城的历史便该翻过,自己这族中罪人更不应彰显身份。
“贵客切莫疑心,只因老朽听小徒谈到日前流月城惊变,又从道友那里听闻了烈山部如今的处境,忍不住有一言相劝,还请莫怪我交浅言深才是。”
沈夜心头一凛,这话好似正触动他隐秘的心事,急忙请老仙人明言。
这无异于默认身份了,白云先生便道:“就老朽所知,烈山部人贵为上古神裔,研习三皇灵力,寿数长久,本该是天之骄子,独享安然。然而天道无情,令贵客的族人受了许多苦楚,如今虽有落脚之处,但也不敢放松大意,现下……”
他顿了顿,面上显出难色,慢慢道:“现下有消息说,异界魔人似想染指我神州,并已出现了狂徒异象,若说当真有这么一回事,那么……恐怕贵客族人便是他们的目标。”
听到此处,沈夜已是眉头深锁,默默点头。白云先生这番肺腑之言,同他心头所想几乎如出一辙,烈山部虽有了生存之所,但因身怀魔气,并不敢对此完全掉以轻心。时至今日,各大门派还各自有人驻在岛上,名为协助,实则也有监视之嫌,毕竟族人们的确身怀魔气,甚至具备魔化之能,往深里说,这已是介于人与魔之间的情形了,加上烈山部人天生灵力充沛,寿命长久,若当真倒向了魔物一方,毫无疑问将是神州大患。
沈夜当然不允许族人们倒向魔物,也相信族中目前掌事的几位长老明白事理,不会与那些污浊之物沆瀣一气,可他如今已卸下职责,不便直接插手族中事务,掌控力自然弱了。
烈山部如今,恰恰处于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上,若各大门派投注给族人们的信任多一些,自然能够感化诸人,让烈山部顺利成为神州一员,并联合各门派共同抗击魔域入侵。然而人心叵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早已根植许多人心中,各大门派是否能真心信任烈山部,不将族人们看作魔人去党同伐异。
再加上此时,若有魔界爪牙从旁破坏,蛊惑拉拢,情势兴许就会有所倾斜了……
见他久久不语,陷入沉思,白云先生叹一声,为两人斟满酒,低声道:“若老朽不曾猜错,贵客便是烈山部那位大祭司吧。”
“……仙长好眼力。”既然说到这份上,沈夜自然也不再隐瞒。
白云先生点点头,又道:“大祭司所作所为,老朽早已听闻,老朽不是那迂腐之人,对于世间善恶自有评判标准。大祭司错了,却也错得值得,这世间从未有过真正的公正,每个人也不过是站在一人一族的方向上去行事说话,所谓先有立场而后有脑子,大祭司对得起你的族人,如此便罢了。”
沈夜不语,默然叹了口气。
“大祭司尚在人间,以及今日与大祭司饮酒言谈之事,老朽不会说给第三个人知晓。”白云先生接着道:“老朽而今所求,不过为天下苍生求个公道,还请大祭司不要坐视不理,即便天道注定要起那番祸事,咱们这些蝼蚁,也尽力将树撼一撼吧,即便只撼下来一片树叶,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倒有些意思了,尤其听他提及“天道”二字,沈夜不由心头一动,那长久以来的隐忧疑惑似乎正在蠢蠢欲动,寻求知音,寻求解答。
仿佛看出沈夜所想,已得仙身的老者又徐徐道:“昔年老朽修仙时,每到紧要处,便会困惑于那无解的天音,好似就在耳畔,又好似远在天边。它同我说话,说的却都是无解的昏话,什么天道煌煌,洪荒无涯,甚至讲出一些即将发生的隐秘故事来,仿佛我已跳过了时间,超脱了红尘,直接越到诸人前面去,当真是茫然无措,亦真亦幻。”
“……仙长也曾听到那些声音么?”
沈夜皱眉,这不是自己昔年在祭坛中听到的声音么?那声音便是这样,飘飘渺渺,似远似近,神思昏蒙间,它清清楚楚响在耳畔,仔细去听时,却又悄然走远,仿佛一滴水沉入深潭。
那声音告诉他,大祸将至,流月城的末路不可扭转。
那夜沈夜搂着年轻的谢衣,悄声讲出自己听到的秘密,两人在雨夜相拥而眠,仿佛被恐怖世界遗弃的一对孤儿。流月城平静幽深得一如往日,矩木巍峨,枝叶满布众人视线中的天宇。更有神殿恢弘,楼台庄严,祈祷与吟唱在天空中沉浮,火焰腾跃在烛台中、回廊下,为苦寒的冬日带来温暖。
一切似乎都那样宁静,只有他俩知晓属于这座孤城的真相,那个声音在最高处徘徊,若隐若现,并总示现于沈夜在祭坛上最肃穆的祈祷中。
前任城主似乎也听到过它……
“直到超脱红尘很久之后,老朽才想明白那声音究竟是什么。”停顿片刻,白云先生又饮下一杯酒,施施然道。
沈夜凝视这位仙长,也饮了一杯。
“那声音不是神灵,不是魔物,而是天地自然的呼吸,也就是我们这些修道寻仙者,包括大祭司这样的神裔所孜孜以求的天道。人在修行与祈祷中达到无比的专注,灵性生至顶点,便悄然沟通天地之灵,与这世间本身交流,与它不可见的那一部分对话,而天地也会给予我们提点和启发,悄然打开窥天道之门。”
果然如此。
沈夜长舒口气,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那声音总在他专注祈祷时出现,如梦如真,似远似近,声音中仿佛藏着世间万象,同时又超越了万物,将亘古之前与遥远未来的事都展现出来。
流月城大祸将至了。
回忆在沈夜脑中穿流,他想起童年时偶遇前任城主,看他颓然烧毁上神嘉奖的那一日。那时,城主也说他听到了令人困惑的天音……而他那日的颓丧,就是因为知晓了流月城的末路乃是必然吗?
还有沧溟曾经的梦境,与神灵仿若幻觉的对谈。她的神魂曾短暂踏入诸神的天宫,窥见烈山部从未有人能触及的领域,包括那把被封印的始祖剑。就在那里,雨神商羊告诉她:始祖剑必然苏醒,魔域终有一日将回到三界。
天道之下,万物同归。
第104章
白云先生在他对面长叹,低声道:“可惜,许多人将天道的提点视作了不吉,仿佛它会带来厄运,却不知变换乃是常理,有生便有灭,有起便有落,从无万古恒定的盛世,也不会有永远繁荣的族群。”
沈夜默然,这个道理他许久前便已懂得,然而明白是一回事,心甘情愿臣服于它之下是另一回事,瞳曾经与他多次谈到这个问题,在瞳看来,不论怎样不可违逆的规则,都比不上族群的生存本身。因此,那个彻底抛却了善恶与道德的人,才会做得那样彻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便是生,灭便是灭,而在生灭之间起起落落的轮回,便构成了世间循环往复的因果,带着世界滚滚向前。
沈夜所行的道路,谢衣所行的道路,包括瞳所行的道路,亦在这生灭之间。延续至今的烈山部,在几条不同道路的交织坚持下,被一步步推动着,艰难而惨烈地逃脱了毁灭的宿命,寻到另一处容身之所。
……
不知不觉,夜色更深了,馆舍中的人皆已回房,唯有这一桌还在倾谈。
“天道自有其规律,大祭司不必强求,你已做了所有该做的。”白云先生眉目慈祥,言谈间流露点点呵护,对这超越红尘,跳出三界的仙者而言,护住一位上神血脉的继承者,似乎比扭转天道更加重要。
何况天道本身是不可真正扭转的。
“这个道理我懂。”沈夜低声道:“流月城坠亡时,我已存了必死之心,此身到此当是求仁得仁,无怨无悔,只因阴差阳错,我那徒儿……”他笑着摇了摇头:“他既硬生生将我拉回世间,我身上自然便多了一层责任,至少该再往东海去,看族人们所居是否安然。若魔域当真有所行动,便让我再助他们一回吧。”
“……呵。”这话虽是谢绝好意,白云先生看起来却似更欣喜,跳跃的烛火中,只见他眉梢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几乎就要伸出拇指大加夸赞眼前的男人:“大祭司果然不同凡响,老朽没有看错人。实话实说吧,我那两位不成器的徒孙,大祭司兴许已遇见了,前些时候我曾令他们往南边朗德寨附近的湖中打探情形,只因我感应到那方迸发了强烈的上神灵力,想来就是大祭司所发出的。”
这说的是司幽神珠为自己所用时的灵力爆发,沈夜点点头。
白云先生又道:“那时徒孙们触到湖中结界,更令我肯定有继承三皇血脉之人现世。如今两位徒孙已被我召回了长安,缉拿一名狂徒,这狂徒手段凶狠,心肠毒辣,竟以一块称作‘玉横’的邪物连杀百人,并吸取生魂,这些魂魄半数用于滋养这邪物,半数则被收在玉横当中,兴许还有其他邪法要行。此事已震动官府,而他们无力捕捉,只能求助各路仙道之人,我那两位徒孙来得晚了些,这人目前已往东去了,估计他的目标……兴许正是大祭司的族人们啊。”
这番话说得慎重,更将这段时日的种种因果联系到一起,沈夜沉思片刻,正色道:“仙长所言极是,就我看来,这狂徒恐怕正是魔域的爪牙。烈山部与魔物周旋百年,对他们颇有了解,所谓魔气,一大特征便是对人的腐蚀和操控,烈山部人中亦曾有不少遭此厄运,丧失心智神魂,沦为了魔物的傀儡。而根据族中古籍所载,上古之时,魔族首领蚩尤的胞弟襄垣,便曾抽取无数人的生魂纳入邪物之中,以魂之力铸就始祖剑。”
“这……”听到此,白云先生饶是仙身,也不由得失了颜色,双眉紧蹙,追问道:“那么以大祭司看来,此人一路收割生魂,并往龙兵屿去,其意欲何为呢?”
“恐怕……”沈夜声音沉肃,双目中神光闪动,周身灵力游走,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其目的,恐怕是想以这些邪能为引,蛊惑并操控本已深染魔气的烈山部人,令他们为马前卒,作为先锋军打开两界屏障,亦或直接侵扰世间,助魔域入侵三界!”
海天一色,怒潮腾空,洁白的泡沫轰然涌动,往海岸礁石上撞得粉碎。透过飞珠溅玉的水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