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三劫过后成大道。自己这跌宕起伏的人生之途仿佛活过三次,历经三种不同的道路,如今向死而生,三条路径交相辉映,互为印证,终于让今天的谢衣成为了同过去每一个自己全然统一,却又能够不偏不倚,踏出新生的人。
梳理偃甲谢衣的百年记忆时,谢衣时常会心一笑,既像看着自己亲身的经历,又像检视孩子功课的父亲。
偃甲谢衣忠实听从自己的叮嘱,几乎从不抛头露面,不求名声显达,亦不管凡俗纷争,只好生保留着关于偃术和法术的记忆。百年中绝大多数时间,他都隐居在这静水湖中,将毕生所学付之于案牍:偃术心得、烈山部法门、诸家秘闻精要,将胸中所学一一梳理记载,不时也造些偃甲自娱,免得一身本事荒疏了。所幸自己行走世间那二十二年里,实在留下了许多探访与建设的痕迹,足以让他铭刻终生,时时回味。
晨昏日月轮转,春秋寒暑迢递,爱静的他高卧湖中,安然度日,唯一跟他还有联系,并能让他离开静水湖前往俗世的,兴许就是那几个屈指可数的朋友了。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烈山部人寿数长久,这凡间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谢衣百年前的挚友皆为茫茫众生,已有数人在时间长河中撒手尘寰,作了北邙之魂,唯有叶海依旧那般模样,这也令他俩的友谊格外悠长稳固。
作为竹笋包子杂耍团的团长,带领众妖游走世间,叶海必定也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关乎自己身世的部分,他从不曾提及,谢衣也不多问,如同他亦未跟叶海透露流月城旧事一般。每个人都可能有无法宣之于外的秘密,贸然打探,兴许会伤人伤己。
这百年来,谢衣与叶海的交往中有过许多惬意往事,淡淡君子之交,却又格外坚韧,从未因时局变化而断了联络。即便在他决意前往捐毒,生死难测的情况下,也不忘告知自己的偃甲人,以后叶海若有召唤,记得回应。
人生得一知己足以。
自己违背流月城律法,私自叛逃下界,每一天仿佛都是偷来的,能在这飘摇世间交到一个真心朋友,实属不易。谢衣不愿断了这份情谊,更不愿给老友看出自己或许已不再是自己,因此,在临行前既料到此行凶险,自然要做好完全应对之策。
万幸,这百年中不论会面,还是书信往来,叶海皆未发现过这个“谢衣”的不妥之处。
兴许,这也侧面证明自己那惊世骇俗的设计和制作,从某种意义上讲终究是成功了,唯一问题,依旧是生命本身的不可复制。这大约就是天道制约下的人力尽头,谢衣对此并无遗憾与奢求。
偃甲谢衣的记忆如这静水湖一般平稳,每日都安闲宁静,波澜不兴。时而,他也会离开居所,四处游走一番,看看世间风光,听听百姓传闻,抑或去往各处别居,例如纪山那边小住一阵,检查昔年建造的设施是否安好。若有磨损,便趁夜巧修一番,助山村居民灌溉耕种,生活无忧。
一次,他甚至在山道转角的石窟里看见了自己的长生牌位——纪山的水利设施已灌溉过几代人。有村民不知大偃师谢衣行踪,又感念他的工事泽被村野,便供奉了他之名讳,栓起红绫,摆上香案,日夜梵烟缭绕。他看见不由一笑,只觉这般大费周章实在非他所愿,因此趁夜将牌位取走了,放到纪山房屋的僻静处,权充个纪念。
有时,他也会去比邻的朗德寨转一圈,苗家风情迥异中原,每次到访都有耳目一新之感。他忍不住慢慢行走其中,感受别样的俗世风光。而苗人开朗好客,心无城府,对他这外来人从不多加盘问,还招呼他上楼喝酒呢。
再一些日子里,他会做下准备,掐算日子走得更远,去长安、江陵、广州,甚至舟行海上,辗转往海市寻宝。海市里常会有些制造偃甲所需的物件,他身为偃师,偶尔拜访之,挑选自己所需之物,也在情理之中。
他记得自己多年前也曾这样,踏过山南海北,遍访仙门诸派,同许许多多人有过交流,了解下界风俗,修习各家秘法,也用自己一身偃术帮助众生。每当有人问起时,他只说自己是偃师谢衣。
偃师谢衣。
这四个字曾在二十二年的岁月里响彻神州,许多地方留下了他的建设,以及关乎他神技的传说,甚至有传闻他能引天河之水灌溉生灵。
对种种传闻,谢衣只微微一笑,然后在独处时举头望月。
明月照我,我诵明月歌;天涯渡我,我本天涯客。
这百年中,谢衣时常凝视那一轮永恒盈亏的明月,看它从弯弯一线变成饱满的玉盘。皎光西来,一点点照亮了无垠黑暗。
每当这时,谢衣就会生出恍若世外之感,心底里越发清晰地明白,自己脚踏的大地并非生他养他的地方,客居异乡,心向故土,耳畔听得花影寥落,寒塘渡鹤,隐隐的伤痛便愈加深刻。
身是月中人,心向月中事,只有那一轮明月照耀下的天空,才是他真正魂牵梦萦之处。
遥对北疆,寒澈银光中隐隐可见一点悬空孤立的星子,泛着柔柔红光。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流月城,当中住着他深埋心底的人。
师尊,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谢衣朝星月行礼,心头默念那个永生难忘的名字。
第17章
“谢衣。”
突来一声呼唤,打断他的思绪。谢衣回头,见沈夜正站在房门口,朝自己道:“外头有只偃甲鸟徘徊,似与你有些关联。”
偃甲鸟?
难道是无异放的?
不,若是无异放回来的,靠近结界时自己当有所感知才对……
谢衣一怔,这段时日诸事繁忙,情形变化也委实太快:先是在巫山地仙们帮助下康复,接着照料沈夜的苏醒,对外间俗事一概不曾料理,即便牵挂徒儿,也只听说无异在流月城事毕后回了长安。想他年轻尚轻便历经此番艰险,实为不易,回了家应当多休息一阵,因此便一直未曾打扰他。
听沈夜这般说,谢衣赶紧放下书册,来到院中,果见一只偃甲鸟正停在竹栏上,见他现身,立刻振翅飞到他面前,眼中莹莹有关,似有话说。
“原来是你……”见此鸟形态,谢衣顿时了然,笑道:“老友,许久不见了。”
那鸟抖动翅膀,绕着他飞了两圈,口吐人言,竟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好友,一别数年未有音讯,先跟你道声恕罪,实在是我事务缠身,此前又逢一桩大变,不得已匿了几年行踪。此前屡次失约,也请好友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呵。”谢衣微微摇头,笑道:“这人……多次失约,如今好容易想到来请罪。但不知欠我的那些东西,准备何时偿还?”
话音方落,回头见沈夜已走到身畔,便招呼偃甲鸟停在自己手上,对他道:“师尊,此鸟为我带来叶海的音信。”
“那是何人?”沈夜知谢衣当年下界后,于三山五岳间颇有交游,只无暇了解,更没机会一一认得,此刻听他提到陌生名讳,已猜出应是他在下界所识友人之一。
“是……是弟子昔年在下界认识的朋友,带着群妖组成的杂耍团游走世间,十分有趣。”
提到当年之事,谢衣隐有两分忐忑,叛师出逃虽于道义上无愧无悔,但对沈夜个人,终究令他颇为难当。何况如今前尘尽洗,心如明镜,各方情由透析来看,自己当年对师尊,的确有些过于苛责了。
“是么。”沈夜不置可否,片刻后,微微点头道:“你这边有朋友,很好。流月城凄清闭塞,疾患不绝,我身为大祭司,各项要求极高,你少时便随我学艺,成年后又任了破军祭司之职,加上研习偃术,想来那十一年里,竟从未过过一天逍遥自在的轻松日子。下来之后……能交上几个朋友,很好。”
“师尊……”谢衣心头一跳,只觉沈夜话音沉沉,内中竟隐隐有些羡慕之意,胸中顿时了然。师尊此话既是为自己欣慰,怕多少也想到了他自己——身为大祭司,肩负一族前途命运,又恰逢生死交关的当口,沈夜于流月城中百余年的苦苦支撑,苦心经营中,是否也曾想过得一日轻松自如,交三两可推心置腹的好友呢?
这样的师尊,自己竟弃他那么多年……
突有千言万语萦于胸口,却纷纷滞涩难行。
默然片刻,谢衣手指一动,那偃甲鸟便接着说下去:
“好友,我目下还有一事待处理,虽思君如故,仍无暇与你会面,万望恕罪。明年三月桃花盛开之际,我二人可否相约武陵源,醉饮百花酿,叶海当面向你请罪之余,更可将这几年中各自所见的趣闻一一道来?”
呵,有何不可。听着叶海久违的声音,谢衣忍不住露出微笑,对着偃甲鸟轻轻点头。
“另外,欠你的那堆东西,我已筹得差不多了。此番不曾带得齐全,先将100根毕方翎还你,照例是放在你纪山的居所中,你若有空,不妨自取。我这便别过,请君莫忘明年三月之约。”
“哎哟,说得这般郑重,天晓得你届时是否又要落我空等一场。”谢衣手指往偃甲鸟面前一划,已开启内中的凝音石,叮嘱道:“故友既主动邀约,谢衣岂有缺席之理?纪山的东西我回头自取便是,无须挂怀。另外,虽不知你此行要做何事,亦万望慎之重之,莫要明年我所见的,竟是个残缺不全的叶海了。”
说罢,谢衣放飞偃甲鸟,看它“扑棱棱”绕着房舍盘旋了两圈,接着一跃冲天,往东而去,很快已消失在云雾当中。
目送偃甲鸟远去,谢衣负手望天,似陷入回忆中,沈夜也不打扰他,自行走到柱栏边,凝视着平静的湖面。片刻,谢衣回头对沈夜道:“师尊,看来我还要往纪山一趟,将叶海给的东西取回来,放在那里总不够妥当,何况计划要做的一件偃甲上正需用到毕方翎。”
“嗯。”
“此行……”犹豫一下,谢衣接着道:“此行亦得好些天功夫,纪山居所我已多年未至,当初听无异说,他们便是从纪山那边过来的,山中道路和建筑虽整体完好,但毕竟已过去许多年,难免有损毁之处。我想既然去了,就将纪山的偃甲设施和水利工事都略作修缮,不枉当地村民念我这许多年。只是如此一来,时间上恐怕又……”
“无妨。”沈夜截断他的话,坦然道:“既这样,我与你同去便是。”
“啊?”谢衣闻言一愣,沈夜这话大大出乎他意料,未曾想师尊竟愿随自己同去,心头不由乍然一喜,问道:“师尊……当真要与我同去纪山?”
“呵,与其看你犹豫不下,不如主动应了。”沈夜微微一笑,道:“既担心我独自留在静水湖生变,又舍不下纪山那边的凡人,犹犹豫豫的,何曾像你?”
“这……只是实在不敢向师尊提出同行的要求,此意过分奢侈,谢某连想也未曾想过。”谢衣低头,语调里多少有些黯然。
“有何不敢的?”沈夜并不看他神色,只对着湖水悠然问道。
“此生已负师尊良多,实不敢再做奢求。”
“负么?”沈夜不语,仰首望天。高天流云,云霓疏淡,郎朗清风尽扫郁结之气,澄秋如洗,正当初寒渐起的时分。冰雪未至,鼻端却已能嗅到寒意,这是他们都很熟悉的,曾萦绕流月城数千载的苦寒气息。
但是,又有一些明显的不同……流月城寒得彻骨,寒得寂寞,举目四望,但见茫茫漠野,皑皑雪原,人径稀少,暮气沉沉。而这里有山、有湖、有行人之路。湖中枯荷听雨,山壁青松苍劲,道路两侧更盛放着傲霜之菊,即便雪压穹顶之日,想必也铮铮不屈,生机勃勃。待得时序流转,枯荣更替时,自有冰消雪融,花枝烂漫,青山如黛,霁日开颜。
这下界,确是比他们曾相依为命的流月城绚烂许多。
烈山部苟延至今,早已不再享受上古荣光,而成了轰然向前的时代之车后拖着的累赘,他们目睹过许多与他们一般出身清贵的上古部族,在这部大车的车轮下被碾得粉碎:安邑之屠,龙渊之败,烈山魔殇……还有许许多多早已失去音信,在浊气中一一消亡的部族……
兴许这便是天意:巍然傲立,磅礴难挽,高深难测。天意之下,圣人亦为蝼蚁,即便粉身碎骨,也怨不得天,恨不得地,求不得人……
然而,身为烈山部大祭司,肩负一族的命运前途,他又怎甘心束手待毙?权衡之下,终究是选择了满手鲜血,一路荆棘,甚至不惜与心魔交易,逆天而行,为烈山部寻一条延续的道路。
即便世人皆醒,明了一切不过天道使然,沈夜也愿当那个醉卧之人,此身即在,便不许烈山部走入毁灭。
这究竟是对是错?沈夜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只知自己必须去做这件事——此事功成之日,便是他粉身碎骨,仅留污名之日。
那就是他所期盼的光明。
第18章
沉思半晌,沈夜微微一叹,对谢衣道:“负不负的,无需再提。人生在世,苦厄诸多,或许总难免会辜负一些人。如我沈夜这般罪孽深重,何曾不是负了许多下界苍生,负了华月,兴许……说来还算我负了你。”
“师尊……”谢衣哑然,这话自己当日分明讲过,原来师尊亦同自己有相同念想,只因过去事端丛生,情势迫人,命途如风暴将两人打入不同的境地,许多话便再说不出了。
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才会这样想。可惜人生于世,难免要辜负一些人。
当日,自己对乐无异这样说。两相对照,自己对徒儿多有宽纵包容,对师尊却格外苛责,而师尊,又何曾没有多次宽纵自己……
如今想想,若自己当真于百年前殒命,不曾以初七身份陪伴沈夜百年,默默看着他一言一行,每一步安置设局,同砺罂虚以委蛇,竭力拖延时间,同时积极寻找变通之法——若沈夜真有心要做,百年来这神州早已遍布矩木枝叶。
每个日日夜夜里,身为大祭司的焦心谋划,小心权衡,初七全看在眼里……
此刻,二人之间虽曾殊途,终究同归,而此道未终,可谓天命成全,至诚幸哉。
想到此,谢衣叹道:“这话我也曾对无异他们说过,人生在世,若不想做浑浑噩噩之徒,便需心意坚决,尤其这求道之路,断不容半点弯折,因此便注定要辜负一些人了。”
“嗯,你向来心性坚决,很好。”沈夜点头道:“我知你不是瞻前顾后之辈,做了决定便比谁都坚韧。当真也是命运弄人,可笑我两度问你有无愧悔,回答我的都是斩钉截铁的‘不悔’,为师当真既欣慰,又心痛……然而你若不那般回答我,却又不是你了。”
“师尊。”谢衣朝他行礼,郑重道:“谢衣往后都伴着师尊,你去哪里,我就在哪里。”
“好。”沈夜深沉的目光降在他脸上,微微闪动,似乎有许多话要讲,最后却只出来一句:“何时往纪山?”
“若师尊方便,明日即可启程。”
“那便明日吧。”
翌日天气爽朗,也无风雨也无晴,湖上波平如镜,天光水色相映,空中云层静默,目光扫去只觉浑然一体,恍若遗世穹宇。偶尔,两片红叶打着旋子落下,轻轻贴到水面上,带出隐隐涟漪,湖中游鱼迎上来,往那红叶底下一啄,倏忽又沉下去,看不到了。
一早,两人整装完毕,谢衣没了桃园仙居图,便翻出一具旧年所做的偃甲车,用于装载行李,也可免除些路途劳顿之苦。若按他原定的路子,必是自己孤身出门,轻装速去速回,不过此番有沈夜同行,他又不便动用灵力,难免要多顾虑一些。
倒是沈夜看他这样,只说无妨,叫他无需太过顾虑自己。眼下灵力虽还不可用,但身体的康复进展已出乎他意料,尤其关于浊气一事……
此前在流月城中,沈夜因有神血庇佑,加之绝不愿受砺罂制约,因此未沾染魔气,这令他对世间浊气并无抵御之法,每次下界都靠一身绝世修为与之对抗。然人力有尽而浊气滔滔,每次下界,沈夜皆来去匆匆,一为事务繁忙;二来,也的确难在下界久留,即便浊气不能伤他根基,至少会激发病痛,多有不便。
对此,谢衣也有考虑,接回沈夜后,他便在静水湖结界中融入了净化之术,尽力减少下界浊气对烈山部人体质的影响,几个月下来,效果也还颇为可观。然而,即便倾尽谢衣修为,也只能在这结界内给沈夜构筑一方清气鼎盛之境,一旦离开,依旧是恶世五浊,奢华迷乱。
这也是谢衣执意要往巫山取回司幽神珠的缘故,神珠内蕴几重上神灵力,完全可融合推动沈夜修为,彻底根除浊气对沈夜的影响,越登仙之境,向谷神而栖,清气浊气,幽冥碧落,皆可安然处之。否则,若沈夜终身只能被拘禁于静水湖居所内,岂非生不如死?而谢衣要沈夜活着,岂非又成了对他的刑囚惩戒?
前夜,谢衣再度询问沈夜,是否已可抵御浊气侵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真正定下了今日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