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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乘客就问开了:
“司机,你以前没到过那个村子吗?”
前面的一辆车子停了下来,松井踩下刹车,说:
“真遗憾,我不是这座城市出生的……七年前我从乡下来到这里……那时,就有了这水库了。”
“是啊,水库造好已经有十五年了。准确地说,是十四年零八个月十六天。”
(不愧是记者啊,调查得可真仔细。)
松井太佩服了。
车子又开了起来。
“明天,我打算找六七位从沉到水库下面的村子搬到这座城市里来生活的人,听他们讲讲过去的事情,聊聊现在的事情……不过,我首先要亲眼看看水库。”
喜欢说话的乘客,断断续续说起了水库底下那个村子的历史。
“……最早住在这个村子里的,是一位吃了败仗的武士,他写的书,一直留到现在哪。”
“嗬嗬,是吗?”
松井还是头一次听说,不停地点头。
山冈上杉树林对面的太阳,变成了红红的碎片,天空的颜色正在渐渐地淡下去。
“从那位吃了败仗的武士的时代算起,人们已经在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耕作了两百年啦。”
“把这块土地沉到水底下,可费了不少劲儿吧?”
“是啊,一言难尽啊……您不这样认为吗?”
乘客这样说。
车子开始顺着羊齿丘宽阔的坡道往上爬去。
“听说这条路,是水库造好之后才修的。”
松井解释道。
“是吗?”
“水库造好之后,来参观水库的人一年比一年多。现在,水库边上还搭起了卖土特产的小店。”
“呵呵呵。”
起雾了。
雾眼看着就浓了起来,路两边的绿树隐没到了白茫茫的雾中。
松井放慢了车速。
打开了车灯。
松井同情地说:
“这样一来,水库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惜您老远来的了。我们回去吗?”
“不,已经到这里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去看看吧……”
乘客把脸贴在窗上,嘟哝道。
“真糟糕,天还会放晴吗?“
车子嘎噔嘎噔地摇了起来。
(咦,到水库为止一直都是柏油马路的呀……真是奇怪!)
没多久,松井听到乘客兴奋地说:
“啊,太好了。司机,天放晴喽!”
真的哟,雾一点点地散去了,天晴了。
“太好了。”
才说了这么一句,松井慌忙踩住了刹车。
不知不觉,他竟在黄昏中把车子开进杂木林里的一条小道上来了。
“对不起,走错路了。”
松井握着方向盘,向乘客低头道歉。
(可是,明明是笔直的一条路啊……究竟是什么地方走错的呢?)
一边这么想,松井一边往林子里望去。突然,他听到了一阵鼓声,这鼓声还相当近。
“呀,这是节日的鼓声啊!”
乘客兴奋地说:
“我原来就喜欢过节。”
可是松井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返回去的时候,要是万一找不到那条柏油马路,就去不成武井水库了。他慌里慌张地就要倒车。
想不到乘客拦住了他:
“司机,反正已经迷路了,就到过节的地方去看看吧……对了,到那里,我再打听一下水库的位置。”
“可是,这要兜好大一个圈子啊。”
松井犯愁地说。
“没关系,这也是采访的一部分嘛。‘节日’会‘结束’,‘水库’不会‘结束’。”
“是吗……那么就……”
松井加大了油门。
就这样,天空颜色的出租车在林中的那条坑坑洼洼的小道上,一颠一颠地朝前开去。
出了林子,一片辽阔的黄昏风景展现在眼前。
松井把车停住了。
一格一格的水田、旱田上,田间小路上,到处都是晒稻子的架子。
河水流过,灰色河滩上的房子紧紧地挨在一起。
虽然天还没有完全黑,但家家户户都已经点上了灯笼,挂到了门前。人们穿着浴衣,走在路上。男人、女人、老爷爷、老奶奶、小一点的孩子,大一点的孩子……
“请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抓紧时间去看一圈。对了,我一定会问问怎么去水库。”
乘客跑远了之后,松井打开窗户,点燃了一根香烟。
一阵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激烈的鼓声,雄壮的号子声,如同波浪一般地传了过来。
(这声音,震得人骨头都发麻了。)
笑声、喊叫声和说话声,随风飘了过来,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没有多少户人家,倒热闹非凡呢!肯定是离开村子的人和家属们回来了……嗯,故乡的节日,真是好啊!)
当松井掐灭第二根香烟时,看到乘客回来了。
“让您久等了。”
乘客坐到了座位上,说。
“啊,想不到还会有这么精彩的节日!司机,我真该邀你一起去看看。戴着花斗笠跳的舞蹈,漂亮极了。”
说到这里,乘客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说:
“不过,有点奇怪啊。武井水库的事情,好像谁也不知道,问谁谁都摇头……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这倒让松井纳闷了,那么大的水库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么,我们还是回到来的那条路上去吧,上了那条大路,就不要紧了。”
随后,车子便在林间小路上咣当咣当地摇晃着,往回开去。
没开多久,他们就觉得四个轮子下面的路,刷地一下变成了柏油马路。
也就是在这时,松井猛地刹住了车。
“哎呀!”
这正是水库边上的那条宽阔的大路。
右手那边,就是黄昏日落下一望无边的水面。
乘客用嘶哑的嗓音说:
“司机,你不下来看看吗?”
两人下了车,默默不语地俯瞰着水库。
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鼓声。
(节日还没结束呢!)
松井想。
“啊啊……”乘客叫了起来,“啊,我想起来了,以前,沉到水底的那个村子,就是在今天晚上过节的!”
“什么?那么,那鼓声……”
说到这里,松井一下闭上了嘴。
这时,对面山上升起了一轮洁白的月亮,一望无边的水面上,泛起了一阵阵闪着银光的微波。
第三章 温柔的太阳雨
松井在车外等了好半天了。
美丽的乘客,就要从门里出来了。是一位新娘子。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大安吉日。
他要把新娘子送到晴天宾馆的结婚会场去。
(天这么睛朗,真好!)
松井仰起头,晃眼似的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如同一块蓝玻璃般的天空。
一共有两辆车。松井的车后面,还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子。
(怎么还不快点出来呢?)
松井正这样想着,前面热闹起来了,在小门边上等着新娘子的邻居们,纷纷让出了一条路。
“恭喜!”
“恭喜恭喜!”
“啊,好漂亮啊!”
“太漂亮了!”
“恭喜恭喜!”
穿着白色和式婚礼服的新娘子,牵着媒婆的手,静悄悄地走了出来。
松井拉开车门等着。
新娘子让别人帮忙拎着白色婚礼服的下摆,钻进了车里。
接着,穿着底襟带花和服的媒婆,也上了车,坐在了新娘子的身边。
新娘子的妈妈,坐到了助手席上。
(好,出发。)
松井戴上了白手套,握紧了方向盘。
后面的那辆车子上,坐着新娘子的爸爸和兄弟。
就这样,两辆车子慢慢地开动了。
(干了这么久出租车司机,还是头一次拉新娘子呢!)
擦肩而过的车上的人、走在路上的人的眼睛,全都被松井的车窗吸引了。一双双眼睛全都眯成了一条缝,微笑着目送着他们。
红灯。松井停了车,朝后视镜里望去。新娘子低着脑袋,白色的盖头把她的脸都遮住了,只能看到细细的鼻梁。
媒婆和新娘子的妈妈商量着今天的婚礼以及婚礼之后喜宴的安排。
一边说,妈妈一边好像很担心新娘子似的,不停地回头。
(报纸上说,最近,绝大多数的新娘子都在大宾馆的会场里穿结婚礼服……所以,坐车去的新娘子,还真是不多见呢。)
松井这么想着的时候,新娘子妈妈担心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良子啊,腰带怎么样,勒得太紧了吧?”
“啊,不要紧的,妈妈。”
新娘子用蚊子一般轻的声音回答道。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担心地问:
“良子啊,头上的假发套怎么样,不重吧?”
“啊,不要紧的,妈妈。”
新娘子还是用蚊子一般轻的声音回答道。
就在这时,阳光普照的天空上,“哗”的一声下起雨来了。
“哎呀,这下可糟了!”
妈妈看着窗外,叫了起来。
“特、特意穿上的结婚礼服……”
听到她那焦虑的声音,松井不由得插了一句嘴:
“没事。不用到宾馆,这雨就停了。您看天这么亮,这是太阳雨啊……不是有一句老话,叫‘狐狸出嫁——太阳雨’嘛。”
“啊,是的,是这样的呀……我都昏了头了……明明知道……唉。”
妈妈把脸转向了松井。
车子里静了下来。
妈妈直盯盯地看着松井的侧脸。
松井被 看得不自在了,故意咳嗽了一声。
“你这位司机呀……”
妈妈用一只手捂住嘴,哧哧地窃笑起来。媒婆也哧哧地窃笑起来。
然后,妈妈便扭过身子朝后面的座位探过头去,高兴地对新娘子说道:
“良子啊,多好啊……这是天的窗帘啊。你稍微放松一点吧,千万可别累坏了……”
媒婆也跟着添了一句:
“可不是吗,良子小姐。今天是一个各种各样的事情都碰到了一起的日子,请放松一点吧。”
“谢谢,那我就放松一点了。”
在雨和雨刷的声音中,松井还是听到了新娘子那蚊子一般轻的声音。
(是呀,不放松一点怎么行呢。)
一边这样想着,松井一边不经意地朝后视镜中看去,他大吃一惊。
新娘子白色盖头下面的鼻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了淡棕色。尖尖的鼻子的两边,露出了可爱的短胡子。
就连坐在身边的妈妈的嘴,不知什么时候也伸到了前面,变成了一张狐狸的脸。
他动了一下身子,瞥了一眼,媒婆的脸,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了狐狸的脸。
(怎、怎么……怎么真的是狐狸出嫁……真的是狐狸出嫁……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松井尽可能地不动声色,直勾勾地盯着雨刷外面的道路。一边直勾勾地盯着,一边开车。一边开车,一边想。
(……我本来是想用“狐狸出嫁”这句老话,来说太阳雨的……可她们弄错了,以为我全知道了。不过,正好,让新娘子可以放松一下……原来,太阳雨是温柔的窗帘啊。)
天空颜色的出租车,在明亮的雨中向前飞驰。
很快,四下里一下又变得明晃晃的了,雨住了。
擦肩而过的车上的人、走在路上的人的眼睛,又全都被吸引到了车窗里面,微笑着目送着他们。
松井朝后视镜里看去,只能看见低着头的新娘子的白鼻子尖。
妈妈和媒婆也都恢复成了一张普通人的脸。
松井舒了一口气。
十一层的晴天宾馆近在眼前了。
紧接着,两辆车子平稳地停到了它那宽大的玻璃门前。
三四个正在等着新娘子的女人,快步奔了上来。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
“累了吧?”
媒婆走出车外,然后,光彩照人的新娘子下了车。
“多亏了这位司机,让我们彻底放松了一下。”
妈妈一边付钱,一边说。
“哪里的话……这,那个……是,是多亏了天的窗帘啊!”
松井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摸着自己的下巴。
“请多保重,别感冒,也别太贪吃了。”
新娘子的妈妈这样亲切地叮咛着,下了车。
“谢谢。”
听到松井谢她,已经下了车的新娘子的妈妈,又握着车门的把手回过头来,笑着说道:
“坐我们同类开的车,今天还是头一次呢!你车子开得真不错。”
“啊?同类开的车?”
松井这么反问的时候,妈妈已经追着新娘子,走进宾馆里头去了。
“同类?同类?”
戴着盖头的狐狸新娘子的脸,穿着和服的狐狸的脸,浮现在了松井的眼前。
(咦,怎么叫我同类?)
松井想起了他咳嗽时的情景。妈妈和媒婆那高兴的哧哧窃笑声,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是这么回事啊……同类。是的……同类。”
松井踩下油门。
“太好了……连同类都夸我驾驶技术好,真是太高兴了。”
松井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咯咯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加快了车速。
晴天宾馆被远远地甩到了身后。
第四章 丑时三刻
从敞开的车窗里,穿过一股夏夜的风。
这会儿,松井正开着天空颜色的出租车,走在返回公司的途中。
马路两边房子里的灯光都熄灭了,只剩下门灯和路灯的黄色光晕还照在漆黑的小路上。
这样的路要是不小心,可是要出事的。
松井放慢了速度。
他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看了一眼手表,半夜一点半都过了。
(已经相当晚了。)
松井正这么自言自语着,右边的围墙中断了,一个小小的公园映入了他的眼帘。
公园的四个角上,亮着四盏路灯。大象形状的滑梯、沙坑,还有跷跷板,秋千等都拖着一个个黑影子,呈一种米黄色浮现在那里。秋千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呀,那不是个孩子吗?)
松井一愣,踩下了刹车。车子“嘎”的一声停住了。
(这么晚了……)
松井飞快地扫了四周一圈,他想,会不会有个大人在一边呢?
可是,没有人。连一只狗、一只猫也没有。
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短短的夏天穿的和服。四五岁的样子。
小女孩一只手抓着秋千的绳子,另一只手的手背不停地揉着眼睛。
(好像在哭呢……)
松井担心地下了车。
一走进公园,他就听到了小女孩的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松井轻轻地走到她身边,招呼道:“怎么啦?为什么要哭啊?”
女孩吓得肩头一抖,仰起了小脸。
她把捂着脸的手一点点地移开,一张满是泪水的小脸露了出来。
“为什么哭啊?”
松井又问了一遍。
“是……”女孩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说:“我……不会荡……秋千”
“唔?不会荡秋千就哭?”
女孩点点头。
(这深更半夜的,不会荡秋千就哭?)
松井眨巴着眼睛,马上说:
“不哭不哭,叔叔现在就来教你,你马上就会荡了哟。”
“马上就会荡吗?”
女孩这么一说,开口笑了。
松井坐到了和女孩并排的另一副秋千上。
毕竟是孩子玩的秋千,松井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坐了进去,可腿憋屈得不行。
可是如果不教……
松井说:
“听好了。用双手紧紧地抓住绳子,看,就这样,身子尽可能地往后退。”
女孩学着松井的样子,朝后退出好远。
“你先好好看看叔叔怎么荡。”
松井说完,自己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秋千发出嘎嘎的响声,向前荡去。
“腿要这样伸开!”
秋千往后荡了回来。
“在这里要往地上蹬一脚!”
往后荡去的秋千,又回到了前面。
“腿并在一起伸开!”
“蹬地!”
“伸腿!”
“蹬地!”
松井给她做了三遍,自己从秋千上下来了。
然后,他站到女孩的秋千的背后:
“来,荡荡看吧!不要紧,照着叔叔说的样子,把腿动起来。”
“嗯。”
女孩紧紧地闭着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伸腿!”
女孩的身子嗖地朝前冲了出去。
“伸腿!”
秋千荡了回来。
“蹬地!对了!”
松井大声地嚷着,轻轻地推着秋千。
女孩嗖地朝前冲去。
“把腿并齐,伸开!”
秋千荡了回来。
“好,蹬!对啦。”
松井从秋千后面走开,站到了边上。
“就这样,就这样。”
松井喊道。
“看啊,不是荡起来了吗?一个人,不是荡起来了吗……”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
秋千朝前面荡去的时候,她两腿抬得高高的;秋千荡回来的时候,她用红色的木屐使劲儿地朝地上蹬去。
荡得漂亮极了。
一头短发跟着飘了起来。
打着蝴蝶结的腰带,也跟着飘了起来。
女孩一边荡秋千,一边高声尖叫:
“嗨,嗨,看啊,看啊!嗨,嗨,看啊!”
女孩的一张脸别提有多开心了,笑呀,笑呀,笑个不停。
“荡得好。荡得好。”
松井也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几点钟了?)
一看表,正好是两点。
松井对一边咯咯笑、一边荡秋千的女孩招呼道:
“好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回家吧,已经会荡秋千了嘛!”
可是女孩不肯停下来。
“嗨,嗨,叔叔,看,看啊!嗨。”
松井故意沉下脸,说:
“好了,再不回家可不行了。时间到了。已经是半夜了,你知道现在都几点了?丑时三刻了呀……寺庙里的钟‘咣——’地响了。”
女孩不荡了,奇怪地看着四周。
“叔叔,庙里的钟没响呀。响了吗?”
松井不知怎么说才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啊,没响……传说丑时三,正好是妖怪出来的时间。吓人吧?”
女孩皱起眉头,一脸的担心:
“叔叔,你害怕了?有我在,不要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