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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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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净的气氛中,钟声敲响十一下,余音缭绕,消泯在海鸥之中。

飞机调转方向,随心所欲地时而劲飞一阵,时而又向下俯冲,那么迅捷,那么自在,恰如一个溜冰运动员——

“那是E。”布莱切利太太说——

或许像个舞蹈家,那飞机——

“那是toffee(23),”鲍利太太说。

(汽车驶进了大门,没有一个人向它注视;)飞机不再放出白烟,急速向远处飞去,天空中残留的白烟渐次淡薄,依附在一团团白云周围。

飞机离去,隐没在云层之后。四下里万籁俱寂。被E、G或L这些字母围绕的云朵自由地移动,仿佛注定要从西方飘向东方,去完成一项重大使命,虽然它的性质不容泄露,但是千真万确,那是一项重大使命。突然,犹如穿越隧道的火车,飞机又拨云而出,隆隆的声音响彻墨尔街、绿色公园(24)、皮卡迪利大街、摄政大街和摄政公园,传入每个人的耳鼓。机身后面白烟缭绕。飞机往下俯冲,继而又腾入高空,描出一个又一个字母——但它写的是什么字呢?

在摄政公园的大道上,卢克丽西娅·沃伦·史密斯坐在丈夫身边的座位上,抬头观看。

“瞧,瞧哪,赛普蒂默斯!”她喊道。因为霍姆斯大夫对她说过,要使她丈夫(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病,只是有点心绪不佳)把兴趣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不要老是想着自己。

赛普蒂默斯抬头观望,心想原来是他们在给我发信号哩。当然并非用具体的词来表示,也就是说,他还不能理解用烟雾组成的语言;但是这种美、无与伦比之美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眼中噙满泪水,当他瞅着那些烟雾写成的字逐渐暗淡,与太空融为一体,并且以他们无限的宽容和含笑的善意,把一个又一个无法想象的美的形态赐给他,并向他发出信号,让他明白他们的意愿就是要使他无偿地永远只看到美,更多的美!泪水流下了他的面颊。

一位保姆告诉雷西娅(25)那个词是“太妃”,他们在给太妃糖做广告。她俩开始一起拼读:t…o…f…

“K…R…”保姆辨认着字母,赛普蒂默斯听到耳边响起她那低沉、柔和的声音,念出“凯伊”、“阿尔”,宛如音质甘美的风琴声,但是她的嗓子还带着一种蚱蜢般的粗厉声,刺激他的脊梁,并把一阵阵声浪传送到他的脑海里,在那儿经过激烈的震荡后才终止。这真是一大发现——人的嗓音在某种大气条件下(人必须讲究科学,科学至上嘛)能加速树木的生长!雷西娅高兴地把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膝上,就这样,他被压在下面,无法动弹;榆树的枝叶兴奋得波动着,波动着,闪烁着光芒,色彩由浅入深,由蓝色转为巨浪般的绿色,仿佛马头上的鬃毛,又如妇女们戴的羽饰;榆树那么自豪地波动着,美妙之极!要不是雷西娅的手按住了他,这一切几乎会使他癫狂,但是他不能发狂。他要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然而,树在向他招手,树叶有生命,树木也有生命。通过千千万万极细小的纤维,树叶与他那坐在椅上的身体息息相通,把他的身躯上下扇动;当树枝伸展时,他说自己也随之伸展。麻雀在凹凸不平的水池边展翅飞舞,忽上忽下,它们构成图案的一部分;白色、蓝色、中间嵌着黑色的树枝。声音和冥想交融,它们之间的间歇与声音同样意味深长。一个孩子在啼哭,远处刚巧响起号角。所有这一切象征着一种新宗教的诞生。

“赛普蒂默斯!”雷西娅在呼唤他。他猛然惊醒。人们一定注意到他了。

“我到喷水池那边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说。

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霍姆斯大夫尽可以说无关紧要。可是,她宁愿他不如死掉!瞧着他那样愣愣地瞪视,连她坐在身边也视而不见,这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可怕,无论是天空、树林、嬉戏的孩子,还是拉车,吹哨子,摔跤;一切都显得可怕。她确实不能再和他坐在一块了。但是他不肯自杀,而她又不能向任何人吐露真情。“赛普蒂默斯近来工作太累了……”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的母亲。爱,使人孤独,她想。她不能告诉任何人,现在甚至不能对赛普蒂默斯诉说真情。她回头望去,只见赛普蒂默斯穿着那件旧大衣,拱着背,坐在座位上,茫然凝视。一个男子汉却说要自杀,这是懦弱的表现。然而,赛普蒂默斯曾经打过仗,他以前很勇敢,不像现在这样。她为他套上有花边的衣领,给他戴上新帽子,而他却毫不在意;没有她在身边,他反而更称心。而她呢,如果没有了他,什么也不能让她感到幸福!什么也不能!他是自私的。男人都是如此。他没有病。霍姆斯大夫说他没有病。她摊开了手。瞧!她的结婚戒指滑了下来——她已这般消瘦。是她在经受煎熬呵——却无人可告。

意大利远在天涯,那里有白色的房屋。她的姊妹们坐在屋里编织帽子。那里的街道每天晚上都挤满人群,他们边散步边嬉笑,不像这里的人那样,半死不活地蜷缩在轮椅中,瞅着栽在花盆里的几朵难看的花儿。

“你该去看看米兰的公园嘛,”她大声说。不过说给谁听呢?

四周了无人迹。她的话音消逝了,仿佛火箭消逝一般。它射出的火花掠过夜空,淹没在夜色之中,黑暗降临,笼罩了房屋、尖塔的轮廓;荒山两边的线条渐趋朦胧,只留下漆黑一团。然而,这一切虽不可见,却依然蕴含在夜色之中;尽管色彩已被吞噬,房屋上的窗户也不复显现,它们却更深沉地存在着,表现出阳光下无从传递的意境——各种事物的烦恼及悬念,在黑暗中凝聚在一起,挤成一团。黑夜夺去了黎明带给人们的宽慰。当曙光洗净四壁的黑暗,照出每个窗户,驱散田野上的薄雾,照见那些棕红色奶牛在安详地吃草,一切事物重又整整齐齐地呈现于眼前,恢复了生存。我孑然一身,多么孤寂!孤零零地站在摄政公园喷水池边,她呻吟着(一面看着那印度人和他的十字架),也许好似在夜半时分,黑暗笼罩大地,一切界线都不复存在,整个国土恢复到洪荒时期的形态,宛如古罗马人登陆时见到的那样,宇宙一片混沌,山川无名,河水自流,不知流向何方——这便是她内心的黑暗。忽然,仿佛从何处抛来一块礁石,她站在上面,诉说自己是他的妻子,好几年前他们在米兰结婚,她是他的妻子,永远、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他疯了!她转过身子,礁石倾倒了,她渐渐往下掉。因为他走了,她想——像他扬言过的那样,去自杀了——去扑在大车底下!不,他还在那儿,依旧独自坐在座位上,穿着他那件旧大衣,交叉着腿,瞪着眼,大声自言自语。

人们不准砍伐树木。世上有上帝。(他从信封背面得到这一启示。)要改变世界。人不准因仇恨而杀戮。让所有的人明白这一点(他记了下来)。他期待着。他倾听着。一只雀儿栖息在他对面的栏杆上,叫着赛普蒂默斯,赛普蒂默斯,连续叫了四五遍,尔后又拉长音符,用希腊语尖声高唱:没有什么罪行。过了一会,又有一只雀子跟它一起,拖长嗓子,用希腊语尖声唱起:没有什么死亡。两只鸟就在河对岸生命之乐园里,在树上啁鸣,那里死者在徘徊呢。

他的手在那边,死者便在那边。白色的东西在对面栏杆后集结。但是他不敢看。埃文斯就在那栏杆后面!

“你在说什么?”雷西娅在他身旁坐下,突然问。

又被打断了!她总是打断他的思路。

远离人们——他俩必须避开人们,他说(他跳起身来),立刻到那边去,那里的树下有几张椅子。园内的斜坡宛如一段绿绒,空中有蓝色和粉红色烟雾幻成顶篷,远处,在烟雾弥漫之中,参差不齐的房屋构成一道围墙,车辆转着圈子,嗡嗡作响;右边,深褐色的动物把长长的脖子伸出动物园的栅栏,又叫又嚷。他俩就在那里的一棵树荫里坐下。

“你瞧,”她指着一小群男孩,央求他看,孩子们拿着板球柱,其中一个拖着步子,走了几步,脚跟不动转了个身,然后又拖着步子走,似乎他正在音乐厅里扮演小丑呐。

“瞧,”她恳求他看。因为霍姆斯大夫告诉过她,要让他注意真实的事情,去听听音乐,打打板球——霍姆斯大夫说,她丈夫需要的正是板球这种有益的户外活动。

“你瞧呀,”她重复一遍。

看吧,一个声音对他说,却杳无人影。他,赛普蒂默斯,乃是人类最伟大的一员,刚经历了由生到死的考验,他是降临人间重建社会的上帝。他躺着,活像一床铺着的床单、白雪堆成的毯子,永远不会损坏,惟有太阳才能毁掉它。他永远受苦受难,他是替罪羊,永恒的受难者,但是他不要扮演这角色;他呻吟着,挥手把那永久的受难、永久的孤独推开了。

“瞧,”她再次说,因为他决不可在外面大声自言自语。

“嗳,瞧一下吧,”她恳求他。但有什么可瞧呢?几头羊,如此而已。

到摄政公园地铁怎么走?——人们能告诉她怎么去摄政公园地铁站吗?——两天前刚从爱丁堡(26)来的梅西·约翰逊想知道。

梅西·约翰逊觉得这一对看来有点儿古怪。一切都显得异样。她初次来伦敦,要到莱顿霍尔街她叔叔家去做事。这天上午她正穿过摄政公园,却被坐在椅子上的一对男女吓了一大跳:那个年轻女人似乎是外国人,那个男的,看上去疯疯癫癫。即使到她老的时候,她也不会忘却这一情景。到那时,她的记忆中又会浮现五十年前某一个和煦的夏日早晨,她如何走过摄政公园的一幕,因为她仅仅十九岁,终于有机会来到伦敦;可是这一对男女多么古怪呀,她向他们问路,女的显得很吃惊,猛地做了个手势,而那个男人呢——看上去真不对劲,也许他俩正在吵嘴,也许正在诀别,也许……她知道他俩之间肯定出了什么事。现在,所有这些人(她已回到公园的大路上),这些石制花坛、整齐的花朵以及坐在轮椅上的老头,他们多数是病人——这一切与爱丁堡相比,都显得别扭。梅西·约翰逊加入了那群迎着微风缓步向前、目光迷离者的行列——松鼠栖息在枝头,用嘴巴啄着,梳理毛皮;小水池边麻雀展翅飞翔,寻找着面包屑;几条狗儿一刻不停地围着栏杆嬉戏,或互相追逐;同时,和风吹拂着他们,给他们那种冷漠地看待生活的凝视增添了几分怪诞和平静——当梅西·约翰逊加入这一行列时,她真想大叫一声“嗬!”(因为那个坐在椅子上的青年男子把她吓坏了,她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

可怕!可怕!她想哭泣。(她离开了亲人,他们曾警告她会出什么事的。)

为什么她不待在家里?她呼喊着,一面转动铁栏杆上的圆把手。

登普斯特太太(她常在摄政公园里吃早饭,把面包屑留给松鼠)在想:那姑娘依然十分无知;说真的,她认为还不如长得胖一点、懒散一点、期望少一点的好。她的女儿珀西爱喝酒。登普斯特太太感到,还是有个儿子好些。她在生活中吃了不少苦,如今看到像这样的一位姑娘,她不由得微笑起来。你会嫁人的,因为你长得够漂亮,登普斯特太太心里想。去嫁人吧,那时你就会明白喽。哦,那些厨师,等等。每个男人都有特殊的性子。要是当时我能知道的话,会不会作出那样的选择呢?登普斯特太太扪心自问。她不禁想悄悄地向梅西·约翰逊进一言,让自己那布满皱纹的脸感受怜悯的一吻。她的生活可真不容易呐,她想。为了生活,她还有什么没牺牲的呢?玫瑰花,体态,还有腿形(她把裙下肉团般的双脚并拢)。

玫瑰花,她觉得可笑。全是废话,亲爱的。因为事实上,由于生活中有吃有喝,寻找伴侣,有欢乐也有悲伤,生活不仅是玫瑰花嘛。而且,让我告诉你,卡里·登普斯特并不愿与肯蒂什城(27)中的任何女人交换命运。但是,她祈求怜悯。为了失去的玫瑰,怜悯她吧。她请求站在风信子花床旁的梅西·约翰逊给予她怜悯。

啊,瞧那架飞机!登普斯特太太不是总想到国外观光吗?她有个侄儿,是在异乡的传教士。飞机迅速直上高空。她总是到玛甘特(28)去出海,但并不远航,始终让陆地呈现在她视野之中。她讨厌那些怕水的女人。飞机一掠而过,又垂下飞行,她害怕得心都快跳了出来。飞机又往上冲去。登普斯特太太吃得准,驾驶飞机的准是个好样的小伙子。飞机迅捷地越飞越远,逐渐模糊,又继续往远处急速飞行:飞过格林威治(29),飞过所有的船桅,飞过一栋栋灰色教堂,其中有圣·保罗大教堂(30)和其他教堂;终于,在伦敦两边展现了田野和深棕色树林,爱冒险的鸫鸟在林子里勇敢地跳跃,迅速地一瞥就啄起一只蜗牛,放在石块上猛击,一下、两下、三下。

飞机急速往远处飞去,最后只剩下一个闪亮的光点:那是理想,是凝聚点,象征人的灵魂(本特利先生就这样认为,他正在格林威治精力充沛地平整他那块草地);它也象征着人决心通过思维、爱因斯坦、推测、数学和孟德尔学说(31)去挣脱躯壳,离开住宅而远走高飞——本特利先生正在雪松四周清扫,一边这样思索着——飞机又迅疾地飞去了。

尔后,一个衣衫褴褛、普普通通的男人挟着只皮包迟疑地站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台阶上,因为教堂里一片芳香,多么热忱的欢迎,多少个飘扬着旗帜的坟墓,那是胜利的标志,但不是战胜军队的标志,而是战胜那烦扰的追求真理之心,他思忖,正是这种心思使我茫然若失;况且,他想,教堂还给予你伴侣,邀请你成为社团的一员,大人物属于它,殉难者为它牺牲;他兀自想,为什么不进去呢?把这个装满传单的皮包放在圣台与十字架前,它们象征一种已升华到无从寻求、无从问讯、亦无法表达而变得虚无飘渺的东西——他想,为什么不进去呢?正当他踟蹰之时,飞机又出现在勒德门圆形广场上空。

多奇怪,一片岑寂,阒无声息,惟有车辆在行驶。飞机似乎没有人指挥一般,任意地疾飞。当下它不断升入高空,直上霄汉,仿佛是什么物体,纯粹为了娱乐,欣喜若狂地上升,机身后面喷出一团白烟,在蓝天盘旋,描出字母T、O和F。



“他们在看什么?”克拉丽莎·达洛卫问开门的女仆。

这所房子的大厅凉快得像个地窖。达洛卫夫人把手遮在眼睛上方。当露西把门关上时,达洛卫夫人听见露西的裙子发出窸窣声,感到自己像个远离尘世的修女,觉察到熟悉的面纱裹住了面容,往日的虔诚得到了报答。厨娘在厨房里吹口哨。她听到打字机的嗒嗒声,这便是她的生活,她靠着大厅的桌子,垂下头,领受着这种影响,感到获得了祝福,心灵亦净化了。她拿起记录电话内容的小本子,喃喃自语:这样的时刻是生命之树上的蓓蕾、黑暗中的花朵(仿佛有一朵可爱的玫瑰在为她一个人苞放);她拿起了小本子,一面思忖:自己一刻也没有信仰过上帝,但正因为如此,她更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对仆人,还有对狗和鸟儿予以报答,主要的是要报答她的生活的支柱、她的丈夫理查德——报答那些欢快的声音、绿色的灯光,甚至那厨娘的口哨声,因为沃克太太是爱尔兰人,整天都在吹口哨呢——她想,人必须偿还这些悄悄积贮的美好时刻。她拿起小本子,露西站在一旁,试图向她解释:

“太太,达洛卫先生……”

克拉丽莎继续看本子上记的电话:“布鲁顿夫人想知道,达洛卫先生是否能与她共进午餐?”

“太太,达洛卫先生让我告诉您,他不回来吃午饭了。”

“天哪!”克拉丽莎嚷道,她这样说是为了使露西也能感受她的失望(并非痛苦),使她感到她们之间的默契,领会其中的含义,并体验绅士淑女如何相爱,同时平静地憧憬自己的未来;露西小心地拿起达洛卫夫人的阳伞,仿佛那是女神战胜归来时留下的神圣武器,随即把它放在伞架上。

“再也不要怕,”克拉丽莎勉励自己。再也不怕太阳的炎热。因为,布鲁顿夫人请理查德而不请她参加午宴,这件事使她觉得安身立命的时刻晃动了,犹如河床上一棵草感到船桨的划动而摇曳不定,她也同样地摇晃,同样地颤抖。

米利森特·布鲁顿没有邀请她。据说她的午宴别具一格,挺有味儿。庸俗的妒忌不能离间自己和理查德的感情,可是她怕光阴似箭,从布鲁顿夫人脸上她就看到生命逐渐萎缩,好似刻在冰冷石块上的日晷;年复一年,她的生命一点一点被切除;余下的时光不能再像青春时期那样延伸,去吸取生存的色彩、风味和音调。以前,当她走进一个房间,室内便充满她的气息,当她站在客厅门口踌躇片刻时,常会领略一种美妙的悬念,恰似跳水员即将纵身跳下而感到捉摸不定,迟疑不前,因为在他下面,海水忽明忽暗,波浪眼看要訇然卷腾,却只轻柔地拨开水面,滚滚向前,掀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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