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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燕宁自诩文武全才,自成为首辅后,巴结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他过往的诗文被集结成册,每一上市便销售一空,各地更竞相向他求字,以至处处都有殷燕宁的墨宝。卖书题字这两件事据说他都没收钱,不过天底下有的是新鲜法子行贿,白花花给银子反倒是最低级那一种。那封书信并檄文一同传播至大江南北,天下人轻而易举便将殷首辅一手美字认了出来,更兼他在书信末尾印了自己一方私印,跟盖在求字落款上的恰好是同一个。
天下大哗,信者极信,将信将疑者观望,趁此时间,魏家军一路南下,四月底攻破英州,五月初兵临宿桦城下,驻军休整之后,五月中旬逼近咸康。咸康知府是个软蛋,没有抵抗便收拾细软逃跑,据说行李装了五大车,边走边掉,我们则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了重镇咸康。
当年殷燕宁鞭打我时,曾说我昏君误国,重用奸佞,以至饿殍千里,民不聊生。我从没说过自己是明君,他所说的奸佞大约便是孟士准,至于饿殍千里,民不聊生,我没有亲见,入城之后却终于知道这是副怎样的光景。
庆朝不同羌族,各处均有士兵驻扎,尤其京城往北七府十五县,因位置紧要,堪称京城的屏障,所以向来为朝廷所重视。咸康府附近土地贫瘠,难以耕种,我在位时曾年年调拨粮食,以防咸康府及附近百姓饥荒,如今进城,城中民房破败不已,几乎处处塌陷,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衣不蔽体,甚至比行人还多,墙角檐下,甚至有恶犬正在抢食死人的尸体。我以为我不在位,朝廷便不再调配粮食到咸康城,可行至知府府邸,见那富丽堂皇的宅院,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传令下去,开仓放粮。咸康府粮仓一开,存粮高达数丈,将粮仓中的耗子都养得灰灰壮壮。魏家军在咸康城日夜不眠放粮三日,救活了无数百姓,更全了我爱民如子之名,以至于大军开拔至下一城时,城中百姓竟自己反了,主动投奔我们。
眼见魏家军一路高歌猛进,各地守军根本不是对手,殷燕宁与卫明一怒之下令各地调派兵马,增援北地。双方几度交手,各有胜负,对方折损众多,我方也大伤元气。六月初,我军攻下北地重镇清安县,以此为据点征兵练兵的同时,我、魏铎与哈丹三人齐聚军帐之中。
“我们如今已经征兵五万,加上之前之数,共有十万将士,可折八万战力。”魏铎身着行军时的便服,数月征战叫他比以前更加黝黑精壮,但他双目炯炯有神,人虽瘦了,却不露半分倦意,“朝廷已派十万大军增援,正在路上,更有十五万淮江守军已接调令,不日也将动身。”
我们面前有一沙盘,上头高低错落形成北地全景。行军之时,我们常于其上推演兵法。魏铎俯身捏起角落三枚小旗插在三处道:“这两股大军若是会合,以我们如今的战力绝不是对手。陛下,臣建议以最快的速度攻下花洲、建州、安明三地,形成我军屏障。如此一来,三城联动,我军进可攻退可受,可无后顾之忧。”
我看着沙盘上三城,其中花洲离大营最近,另两处较远,若能一齐攻下,彼此之间借地势之利相互掩护,的确为我军屏障。我点点头,道:“你接着说。”
“三地不尽相同,其中花洲城小民稀,向来为人忽视,因此卫戍薄弱。探子先时来报,花洲守兵编制常年不满,军民加起来不足五万人,要打下来轻而易举,可供我新兵练兵之用。而建州、安明两地,一个为七府之一,一个位列十五县之首,一向乃兵家必争之地,要得此二城恐怕要费一番功夫。”魏铎道,“故而臣建议,花洲与安明同时出击,拿下此二城后,再集中精力对付建州。”
魏铎在沙盘上为我演示排兵布阵,整套布置四平八稳,瞧不出哪里不稳妥。我刚想点头叫他照做,就见哈丹皱眉道:“魏将军近日可曾再派探子至花洲查探?”
魏铎不意哈丹这么问,也拧起双眉:“此消息乃探子三天前探得,花洲只是小城,历来不为兵者重视,三天之内,情况当无变化。”他顿了顿,“还是说狼王信不过我军的探子?”
“正值战时,各地皆厉兵秣马,积极备战。花洲虽非要冲,却也身在北地,总不至于连守城士兵的编制都不满。”哈丹道。
“狼王有所不知,我朝虽向来重视北地,但兵将大多布置在北地七府十五县,其余各府县虽有驻兵,但如今战事僵持,只怕早已将驻兵分次调拨各地支援。便是我方,若不是有同下三城之心,也未必会看重小小花洲。”魏铎细细解释,然而哈丹还是沉吟不语,似乎极不赞同。魏铎镇守边关多年,向来说一不二,他肯听我号令,因为我是他的主子,可质疑他的换成哈丹,他的语气就没那么好了,“好,既然狼王如此犹豫,可见是有更好的办法,不如说来听听,若有道理,本将照做就是。”
哈丹道:“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觉得此事不应操之过急,应该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那要到什么时候?”魏铎讽道,“要到朝廷二十五万大军会合,一起来攻打我们的时候吗?”
“够了!”我喝道。
我方一路虽高奏凯歌,胜多负少,然而朝廷终究是朝廷,掌天下兵权,一时的胜败不算什么,若长期打下去,我方委实不占便宜。当日随我们出伏虎关的将士已然牺牲不少,新兵虽在招募中,但没经历过几次战场拼杀,也不算真正的士兵。我军初时还能势如破竹,最近显露疲态,几场仗都打得十分不易。况且把城池打下来不算,还要巩固驻地,以免后院起火,否则我们前面打着,后头就把地方丢了,不是白费劲么?
种种压在一起,局势不容乐观,再加上即将到来的二十五万大军……我双手按在沙盘边缘,迟疑良久,下决心道:“就按魏卿所说,即刻备战,三天之后发起进攻。”
魏铎放松肩膀,唇边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哈丹眉峰微锁,低头看着沙盘上的三城,半晌道:“既然如此,给我五千兵马,我去拿下花洲。”他一抱拳,对魏铎道,“安明、建州两地便仰赖魏将军了。”
魏铎也一抱拳:“祝我军旗开得胜!”
——谁也没想到,前方迎接我们的将是起兵之后最惨烈的一场失败。
三日后,天阴欲雨,拂晓,五千人整装待发,列阵营前。
魏铎早已率兵启程前往安明县,营中留一部分士兵驻守,另有五千人整即将进攻花洲。哈丹一身戎装,立于阵前,我见他要做战前动员,于是挂好腰间长刀,走了上去。
哈丹见我身披铠甲,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问:“你也要去?”
“不成?”我反问。
哈丹皱眉道:“留在营中,等我给你打个大胜仗回来。”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起打个大胜仗回来?”我笑道,“怕我分你的功劳么?”
话虽玩笑,但我态度坚决,哈丹也无法阻拦。他想了想,答应道:“那你跟在我身旁,咱们怎么去,怎么回。”
花洲城只有前后两道城门,我方从最易攻破的西门攻入,骑兵开道,步兵紧随其后。花洲守卫果然空虚,见敌不过,便龟缩于城内,只在城头放箭。我方的盾牌极为坚硬,骑兵为步兵掩护,步兵众志成城,两架攻城机一起运作,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门被我们撞开了!
城门一开,步兵让位两旁,骑兵纵马而入,待骑兵全都进来,步兵才挥着武器杀将进城。我与哈丹皆骑骏马,哈丹身先士卒,我亦紧随其后。然而一进城,我便发觉不对劲。
此乃瓮城,我们进城后此处当有激烈抵抗才是,为何不见对方一兵一卒,竟轻而易举让我们攻了进来?
我心道不妙,几乎同时,哈丹向我投来一个眼神。我俩心意相通,赶忙回头,正在这时,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城门被人重重合上,我们像包饺子似的被困在了瓮城里。
头顶突然探出无数弓箭,四周城墙望去,箭镞白花花一片。这已远远超过了花洲城的守兵编制,我们中计了!
“架盾牌!”哈丹运足中气,一声清啸,骑兵四散,将七层牛皮制成的盾牌高举过头顶,为步兵形成屏障,下一刻,弓弦弹射,无数箭矢破空而来。
瓮城狭小,众箭齐发有如疾风骤雨,顷刻便将小小一张盾牌射满。我曲臂将盾牌执于头顶,箭镞每射一根在盾牌之上,我的胳膊便强行受力一次,如此一轮飞箭下来,盾牌上插满数十支箭,直叫小臂酸疼不已。但在战场上受伤都是常事,我更心焦的是盾牌上插满了羽箭,已然不能再起保护作用了。
万箭齐发一轮,城楼上有人高声呼喝,士兵搭弓引箭,弓弦声仿佛近在耳畔,利箭霎时便到了眼前。我身边死伤无数,没了盾牌的骑兵仿佛天然的靶子,被对方一个两个,有如射猎一般射于马下。骑兵尚且如此,步兵更不必说。瓮城内一片混乱,眨眼间死伤一片,侥幸未死的也乱了方寸,有的甚至将兵器扔了,奔命般踩着死尸向城门跑去,被人当胸一箭射个对穿,呻吟也未有一声便颓然倒地。
哈丹大声呼喝,然而此等危急关头,我们如瓮中之鳖,在劫难逃,便是他武神转世,此时也无法扭转败局。他身上的铠甲与众人不同,城墙上人看出他是主将,掉转矛头一起向他射来。他挥刀格挡,一箭不落,将箭矢悉数劈成两半,而后猛地转头看着我,像是下定什么决心,竟扯过我的马缰,两腿一夹马腹,领着追风与阿凤一齐向城门方向跑去。
地上全是尸体,马儿行路不易,阿凤甚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不容易又迈了过去。我不知哈丹想做什么,转头望他,一眼未能扫到哈丹,竟扫到了站在城头的那抹身影。
六年不见,他长高了,也壮了,可是相貌仍旧是张娃娃脸,虽出身武将世家,但长成这样,谁都不信他会打仗。
石英。
我一失神,几枚羽箭破风而来,眨眼间便逼近我面门。情急之下,哈丹掷出弯刀,刀在半空中如新月般旋过,将箭矢劈成两半,又回到哈丹手中。哈丹使个眼色,我会意,握紧马缰,与他一同纵马跑向城门。我不知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几乎所有人都在跑向城门,只是城门紧闭,就算跑过去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叫城门边的死人堆摞高一点而已。
今日注定是个死局,我绝不能生还,此时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负隅顽抗,徒为敌人日后吹嘘功绩时增添笑料而已。今日我仅着骑兵甲胄,不知石英是否注意到了我,又是否认出了我。不过认不认得都无关紧要,事后清点尸体时,他总会发现我的尸首,然后送抵邀功。
我心中一片悲愤空茫,转头望着身边的哈丹,真没想到誓言应得这么快,我俩这便要死在一起。也好,我一脚跨过前方尸首,同时劈开直逼面门的羽箭,心想,黄泉路上我定握紧你的手,来日投胎转世,一睁眼就要看到你。
多谢在草原练出的一身功夫,我且行且战,避开羽箭,与哈丹到了城门边。此处是弓箭手的盲区,我回过头,所有能被弓箭扫到的地方已经一片死尸,无人生还,身边的追风突然一声长嘶,只见哈丹腾空而起,踩着士兵的肩膀落到城门之前。
城门前围着不少人,正疯了似的对城门又踢又打,好似能凭双拳将城门打烂,逃出去似的。然而城门坚固而沉重,日常开闭由机括操纵,方才使攻城机从城外开门,乃是对方守株待兔,开启机括的缘故,此时对方有意要将我们困在里头,机括怎么还会打开呢?
然而哈丹像抱定了开门之念,双脚岔开扎一个马步,两臂竟直接抱住城门突出的椽木。那椽木粗硬结实,一人合抱不拢,要十人一起才抬得起来。城门两扇,每一扇都至少由十数根这样的木头组成,哈丹仅凭一人之力怎能使门开启呢?
我骑在马上,急得满头是汗,这就想下去帮他,他却回头望我一眼,不叫我下来。身后的飞箭已然停了,城墙上震耳欲聋响起脚步声,仿佛无数兵马正从城中各处现身,要给我们最后一击。正在这时,哈丹大吼一声,手臂用力几乎崩裂铠甲,竟生生将恁重的城门移动了寸余。
寸余,仅是寸余,竟有寸余!陈旧的城门在这寸余之间发出机括摩擦的“支格”声,混乱的人群为之一静,不知是谁先伸出手去,眨眼之间,椽木上竟多了无数双手。
哈丹在军中一直地位超然,若说魏铎是以多年累积的军功与主将之名为众人敬重,哈丹便是实打实靠自己的本事为全军所佩服。他从草原带来的火铳队虽只百余人,但开战以来作战勇猛,历经大小战役至今无一人牺牲。招募新兵之时,哈丹更主动请缨练兵。今次他将火铳队留在营中,带新兵攻打花洲以作练兵之用,新兵们毕竟没有千锤百炼,遇伏便乱了阵脚,但此刻哈丹孤身在前,以一己之力撼动城门,此情此景鼓舞得众人镇定下来,不少人甚至主动抱住椽木,与他一同用力。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也在众人合力之下越敞越开。许多士兵奋力将自己的身子挤过门缝,眼见逃出生天近在眼前,突然身后风声追至,数箭齐发,竟将他们狠狠钉死在地!
追兵到了!
我回身就是一刀,将一名士兵斩落马下,阿凤更一顿猛踢,将想要靠近的士兵都远远地踢了出去。追风本就是烈马,谁若想靠近它,它管对方拿着什么武器,统统又踢又踩,更有数人大骂一声,豁出不逃了,从地上捡起刀剑,转身向追兵扑去。
一时间,城门处这狭窄逼仄的所在竟成了一处战场,众人之中奋战者有之,合力撼门者有之,更有几名尚在马上的骑兵不顾身受重重箭伤护在我身前。城门的机括在厮杀声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一刀砍掉一颗头颅,回过头,城门终于敞开一条足够宽敞的缝隙。
哈丹大声道:“十一,走!”
拉开城门仿佛已用尽他全身的力气,这一声大喊声音嘶哑已然破音。我掉转缰绳行至门前,箭雨又至,我一边挥刀格挡,一边对哈丹伸出手:“上马!”
哈丹两臂抱紧椽木,用力之猛,双脚下已踩出个深坑。见我伸手,他缓缓摇头,嗓子已然说不出话来,用口型道:“走!”
我怎么能走?说好了同生共死,我怎么能走!
我驻马不前,身子前倾,再歪半分就要摔在地上。我一定要他抓我的手,跟我一起走,若他不从,我一人苟活,余生又有什么欢喜?
僵持不下,追兵近在眼前,然后哈丹余出左手,缓缓向我伸来。
他一松开,沉重的城门骤然往前窜了一下,好在其余人度气稳住,门才没有合上。我顾不得了,一手抓紧马缰,一手伸向哈丹。然而就在我与他指尖即将交叉的刹那,他突然徒手抓住一支向我飞来的羽箭,反手插在马臀上。
“阿凤,走!”
阿凤迈开四蹄,一路狂奔,我死死拉着马缰也拦不住它的去势。几乎就在我逃出城门那一刻,沉重城门轰然关闭,哈丹留在了城里。
我做了个梦。
我知道这是梦,因为我还在宫里。那是宫里的春天,御花园里的桃花开了,粉嫩嫩的一片,妃嫔们手捏丝帕相携出来赏花,殷燕宁也带着我们这些皇子到花园来,以桃花为题,题诗作文。那时石英的长姐刚嫁与我的四哥,夫妻俩琴瑟和谐,同来宫中谢恩,也带上了石英。石英比我小两岁,他们有心叫他与我这个嫡长子交好,于是叫我们一起玩。可我们玩不到一起去,他拿着个小木板在地上刨坑,我坐在池塘边,看桃花被风吹落水中,就这么看了一下午。
然后殷太傅来了,他向我问了好,却抱起了石英。
殷燕宁的姑姑嫁给了石栋将军之子,石英则是石栋将军之孙,两人有姻亲,故而格外亲厚。殷燕宁对我总是淡淡的,若即若离,对石英却十分宠溺。他抱起石英,唤他的小名,问我们下午玩了些什么,石英糯糯地答一句,他赞一声好乖,还走去给石英拿糖吃,都走出一步了,才回过头,像刚想起还有个我似的,尴尬地问:“十一殿下也要一些吧?”
我没说要,没说不要,殷燕宁自己讨了个没趣,走了。石英转过头,歪着脑袋看着我,我摸了摸鼻尖,说了我俩之间的第一句话:“你喜欢吃糖么?”
石英说:“不喜欢,娘们兮兮的。”
他一点都不糯,都是装的,我觉得他跟我一样,心里还有点反感殷燕宁。他后来会对殷燕宁那么亲热,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过我怎么能想得明白呢?我们从来不是朋友,他是功臣的孙子,我是嫡长子,我们做不成朋友。
我醒了过来。
明明不是噩梦,我却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摸摸身边,半边床铺空荡冰凉,那个总将我搂在怀中的人今天不在了。我闭上眼睛,片刻之后,记忆涌了上来。
我问身旁的军医:“朕睡了多久了?”
军医拧了帕子为我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