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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身旁的军医:“朕睡了多久了?”
军医拧了帕子为我擦脸,边擦边道:“回陛下,您回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抬手挡了帕子,只觉身心俱疲,胃中烧灼着一团火,疼痛不已:“有多少人回来了?朱……朱副将回来了吗?”
哈丹他们身为狄族,在我军中行走不便,所以通通换了汉服,用了汉名。哈丹不知该取个什么汉名,就干脆只用我的姓,叫大伙喊他“朱副将”,我俩还曾为此事开玩笑,说这叫“冠夫姓”。
“朱副将没有回来,”军医支吾道,“咱们的人回来得也不多。”
我的心已然沉了下去,手臂挡在眼前,疲惫道:“不多是多少?五千人出征,回来得可有十分之一么?”
“连……连陛下在内……”军医小心翼翼地说,“有三十五人……”
三十五人。
五千人出征,回来的只有三十五人。
我的胃一阵翻腾,陡然喉间一腥,竟是腹中鲜血翻涌上来。我咬牙吞下这一口血水,翻身下床,军医赶来扶我,被我踉踉跄跄推了出去。
我掀开帐帘,跌跌撞撞走出帐外。军营中从未有过的萧索,主将率兵出征,副将刚刚战败,身为他们拥护的帝王,我竟是伏在马上,昏迷着被驼回来的……我军士气已然跌进低谷。
我强迫自己走得稳些,攻城虽惨败,但我不能倒下,更不能躲在军帐里。我叫军医前面开路,带我去军医帐中看望伤兵,一路所经之处,虽人人对我跪拜,但神色各异。军医帐中挤满了伤兵,士兵遍体鳞伤,个个都是拼了半条命才能逃回来,一见我便涕泪俱下。我将他们一一安抚,又嘱众军医好好照顾,掀开帘子,向外走去,守备徐庶迎面上来道:“陛下,花洲城中遣使者送来书信一封。”
我接过书信,打开,石英一笔臭字,语气却不可一世。
我读了三遍,确定其中没有“狼王”“哈丹”等字眼,才轻出一口气,将书信对折。
“敌方主将劝朕投降,并给朕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若朕不降,他每天杀十名俘虏,若杀完再不降,他便要兴兵出城,踏平我军大营。”我抬头环望四周,众将士瞬也不瞬地盯着我。我两手交错,一撕,再撕,缓缓将手中劝降信撕成碎片。
“朕若降了,对不起死在城中的兄弟,更对不起此刻于安明、建州拼杀的将士!”我大声道,“此番我军虽败,但朕在此立誓,绝不会让兄弟们的血白流!朕誓死不降,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军营中响起冲天的呐喊,将士们异口同声,仿佛要就此吐尽胸中一口浊气。我的目光与人群中的一道交汇,撤离,而后转过身,独自往主将军帐走去。
不多时,身后有人快步赶了上来。
我没有回头,却知道这必定是刚才那人,于是问:“何时回来的?”
“回陛下,”夏炎道,“今晨方至。”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军自起兵之日起,粮草就一直是个大问题,因此孟士准师徒秘密前往各地筹措粮草,更兼联络各地故旧,以助我来日可顺利回京。前几日夏炎刚运了一批粮草至军营,一同送来的书信上说,他不日也将返回。若不是刚刚在人群中见到他,我几乎要将这事忘了。
夏炎道:“臣一回来便听说我军吃了败仗。陛下,恕臣斗胆一问,狼王果真身陷城中了么?”
我点点头。
“那狼王他……”
“还活着。”我瞥他一眼,淡淡道,“朕知道他还活着,而且石英很可能没有发现他的身份。否则擒住狼王这么好的筹码,他既可以要挟我,又可以要挟草原,怎会在劝降信中提也不提。”
夏炎点头道:“吾皇圣明。只是今晨,殷首辅已将陛下战败的消息通告各府县,这个,倒是瞒也瞒不住了。”
我冷笑一声道:“他们占尽天时地利,却直到现在才打一场大胜仗,怪不得他迫不及待要通告天下。再不打胜仗,只怕军心就散了。”
“营中此刻兵力薄弱,陛下可要召魏铎将军率兵回援么?”夏炎问我。
“不必。”我道,“朕猜石英城中人也不多,否则直接打过来就是了,何必叫朕投降,又何必拿杀俘来威胁朕。朕会修书一封,叫魏铎稳定军心,继续攻打安明、建州两地。花洲一事,朕自有办法。”
“是何办法?”夏炎急问道。
我停下脚步,转头打量着他。夏炎被我看得很不自在,退后一步,恭敬地低下了头。
我问:“夏炎,你拜孟卿为师,不惧杀身之祸与他逃离流放地,多年来东奔西跑也未尝有一声抱怨。当日朕讥你前程远大,你告诉朕乃是为万民福祉。朕今日再问你一遍,你果真没有一丝功利之心么?”
夏炎周身一震,像是不知如何回答,头埋得更低了。
我知自己正戳在他心头,继续道:“追随孟士准为师,赌注虽大,赢了却是一本万利。你于诗文上天资平平,走科举之路势必无望,又不愿一生籍籍无名,所以冒险拜孟士准为师,与他一同找寻朕。若朕有朝一日回到京城,你便有了拥立之功,入朝为官不在话下,平步青云也未可知。”我顿道,“朕说得对吗?”
夏炎不答,然而脸色发白,显然被我说中心事。这不奇怪,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孟士准与我多年君臣,我还能信他目的纯直,夏炎?呵。
“人各有志,你能豁出命去,出人头地,也不失磊落。”我缓缓道,“既然你想立功,朕这里有一份天大的功劳,你要不要?”
夏炎抬头道:“臣要,陛下请吩咐。”
他竟不问功劳是什么,可见心情急切。我要的就是这份急切,沉声道:“朕将朕的快马借给你,你骑着它,去找一个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朕要你三天内把他请来……”
转眼,三日之期已过,我坚决不降,石英将十名俘虏束手缚脚,押上城头。
我知石英阵前杀俘有两个目的,一来是为动摇军心,二来是为辱我。我自称帝王,却连士兵的命都救不了,他不光要打我耳光,还要一次打十个,打得我军心涣散,无力再战为止。我不知他从哪儿学来这样的招数,他祖父石栋不屑,师叔卫明不懂,还有一位曾教过他兵法的,若是身在此处,只怕暴脾气上来能单枪匹马杀上城楼,打死这混小子。
而我处于劣势,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军战俘十人如两脚羊一般被推上城楼,并排站开。
我军大营就在花洲城外,今日石英杀俘,我军同仇敌忾,于营外列阵以待。我一身戎装,骑马立于阵前,与城头遥遥相望。风声呼啸,吹得城头旌旗猎猎作响,更添悲凉。
那十人之中没有我最担心的面孔,可个个都是我同生共死的同袍兄弟。我见他们被强迫面朝我军,身后各站一手持利刃的刀斧手,不由心中大恸,这时却见城楼上突然走出一个身穿赤色锦花战袍的青年将军,腰系战刀,满脸阴鸷,对我喊道:“逆贼,你投不投降!”
那副模样丝毫不像他所崇敬的卫明大将军,更不及其祖父石栋万一。
我不理他,耳边风声刮过,仿若众女啼哭。我远远地望着城楼上那一张张脸孔,自左边看到右边,仔仔细细,将每一张脸孔记在心上。
他们当中,有相貌清秀者,亦有相貌普通者,年纪最大的许有四五十岁,年纪小的看起来仍是个孩子。
他们本可留在乡里,或做一点小生意,或耕种祖上留下来的几亩薄田,今日却要站在这里,为我一句”不降“而送上性命。
我单手握紧马缰,狠狠吸了口气,扬声道:“众将士听令!此十人乃为朕而死,为我军而死,为武将荣耀而死!记住他们,便是我军战至最后一人,也要为他们报仇!”
“报仇!”
“报仇!”
“报仇!”
身后的呐喊震耳欲聋,石英恼羞成怒,一声令下,长刀刺穿一名俘虏胸膛,那人口吐鲜血,身子只晃了一晃,便如折翼之鸟般从城楼坠了下去。
石英每杀一人,我军便喊一声“报仇”,呐喊响彻天际,震起远处一片飞鸟。我双手紧握马缰,死死盯着城楼,几乎目眦尽裂,眼见他杀至最后一人,那人突然屈膝下跪,于高耸城墙之上,远远向我叩了个头。
“陛下乃天命之君,绝不可为我等小人向篡位谋权之贼低头!仰赖陛下开仓放粮,小人才能救活家中老母小儿,此来从军之前早已安顿家中一切,这条命交给陛下,就随陛下处置!可惜今日小人要先走一步,不能为陛下杀上京城了。小人就用这条命求皇天庇佑陛下得政还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城墙足有数层楼高,这一跳摔得他脑浆迸裂,肉碎骨散,来日便是有人想为他收尸,都收不回来了。
我心中悲凉已极,怒目瞪着城墙上的石英。兵败之恨,哈丹被俘之忧,同袍惨死于前之仇……种种涌上心头,我一手至身后擎过重弓,一手从身前的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此弓为哈丹所有,极重极沉,除哈丹外,任何人都无力拉动。今早我出营之前一眼扫到,不知怎的,竟执意将它挂在马上。此时我怒血上涌,根本忘了自己拉不动这张弓,手中羽箭搭于指间,拼了全身气力,张弓引箭,对准城头上的石英一箭射了过去!
羽箭极快,霎时间飞至石英面门,石英未料到此箭如此之快,情急之下竟楞在原地,眼见便要被射死,身边人猛地将他一扯,箭镞贴着他的侧脸没入城墙之上。
鲜血瞬时从伤口流出,染红石英侧脸至颈间一片。事后我方知,我悲愤之下射出的这一箭没入城墙三寸,去势已尽,箭身仍不断颤动,发出“瓮瓮”之声。
“石英!”我直视城头之人,厉声叫道,“今日之仇,朕铭记于心。来日城破,你杀朕一人,朕杀你十人,定要尔全军陪葬!”
一直回到营中,我手中仍紧紧攥着那张重弓,下马,行路,入帐。帐中早有一人在等我,我俩彼此对了一眼,他快步上来,一把将我手中的弓接了过去。
“去拿药酒!”他对随我进来的夏炎道,“快!”
我的两手臂已经失去知觉,重弓在手还能勉力撑出三分,回到帐中,重弓一下,我的手臂抖若筛糠一般。夏炎很快将药酒拿来,那人叫我坐下,撕开我的衣袖,倒了半瓶药酒在我手臂上。
“陛下恕臣不敬之罪。”
他跪在我脚边,两手一边一个,夹住我手臂使劲地搓。他这样搓,我的手臂该很快就发红发烫才是,我却没有一点感觉。那人急得额上冒出了汗,将剩下的药酒全数倒了上去,又叫夏炎去拿。如此搓了很长时间,我才有了一点知觉。
我道:“戚卿,别跪着了,坐下吧。”
戚长缨长出一口气,这才搬来凳子,坐在我面前。
他虽坐着,却不敢坐实了,只将小半边屁股挨着椅子,一边为我顺经脉一边道:“陛下要是再像刚才似的逞能,这两条胳膊就别要了。”
我不由笑了:“你都看见了?”
“没看见,听说了。”戚长缨嗤道,“臣还寻思呢,陛下以前三两弓都拉不动,怎的几年不见变这么厉害了?原来是逞能!”
我又笑了。
石英共有三位师父,第一位便是他的祖父石栋老将军。去世得早,只留给他一屋子兵书;第二位是卫明大将军,没教他多少就被我卸了军权只能在家擦长戈;戚长缨是第三位,当年他郁郁不得志,淮江之战时我钦点他上阵领兵,并把石英派去给他帮手。石英名为帮手,实为徒弟,跟着戚长缨委实学了不少东西。
若说魏铎擅守城,那戚长缨于兵法之上可谓无所不会。他既能打水战,亦能打陆战,攻城有妙计,守城也能将城池守得铁桶一块。当初殷燕宁在淮江搞鬼的时候,戚长缨打得他屁滚尿流,狗急跳墙甚至用了行刺这一招。按理讲他俩该是血海深仇,可我被哈丹救往草原的时候,殷燕宁撤了那么多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文官武将,却唯独留下了戚长缨。
戚长缨带着石英很是打了两年仗,把在我朝东北虎视眈眈多年的异族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以后,十分潇洒地交出兵符,回归乡里。
殷燕宁竟然由始至终没有拿他怎么样,或者说,不能拿他怎么样。
“朕叫夏炎去请你,你不觉得闹鬼么?”我问道。
“要说闹鬼,几个月前陛下起兵的时候就已经闹过一回了。臣真的没想到陛下还活着,一直以为是殷、卫二人合谋害了陛下。不过后来看了那篇檄文,也能推测出个大概。陛下这么机灵,怎么会真被这两个宵小害死,定是已假死之计脱身,以谋后定了。”戚长缨说话直,不像魏铎,明明是个粗人,为了显得有文化,偏要咬文嚼字,“不过陛下怎的这么多年才起兵?若是前两年,臣手中有兵,跟魏将军两相一合,还用得着如今这么费劲么?”
他说得轻巧,然而我当年身在草原,咱俩一个大西北,一个大东北,我连伏虎关都进不来,哪里联络得上他?今次要不是孟士准传信给我,告知他的所在,他以为我就找得到他么?
我的手臂没那么僵了,这会儿被他左右开弓的搓,也稍微缓解了一些。我屈了屈手臂,笑道:“你把自己说得跟千古第一大忠臣似的,怎的知道殷、卫二人害朕,还能给他们打了两年仗呢?”
此话一出,戚长缨垂了垂眼睛,叹气道:“陛下被假传死讯之后,臣从淮江急调回京。卫将军那个人,陛下知道的,目下无尘,除了他自己,他谁都看不上,因此不怎么搭理臣,殷燕宁对臣却极为拉拢。臣知二人为人,那时已经萌生退意,可殷燕宁叫臣去东北……陛下,东北边患多年,百姓深受其害,臣就是再不想打,可朝廷无人可用,百姓无辜啊……”
“好了,戚卿,朕明白了。”我止住他的话,“朕只问你一句,今时今日,你可愿为朕而战吗?”
“臣赶来此地便是做好了为陛下马前卒的打算。”戚长缨单膝跪地道,“只恨孟大人偏心,竟叫魏铎将军拿去首功,臣必要好好打几个胜仗,把功劳抢回来。”
“好!”我大笑,“朕祝将军旗开得胜!如今石英正在花洲城内,以将军只见,花洲城几日可破?”
“十天。”戚长缨眼都不眨地说。
我真想一脚踹过去。
“不成,”我冷下脸,“三天。”
“三天?!就是臣答应,有样东西也不答应啊!”戚长缨叫道。
“什么东西?”
“臣斗胆卖个关子……”
“呵,”我冷笑,“那就五天,五天之后若不能破城,朕就把你绑在箭上射进城去,叫你跟你的好徒弟团聚。”
可能是我那一箭把石英射懵了,接下来几天他不光杀俘,还偷袭过我军几次,被我军挡了回去。我想给他个惊喜,不想让他那么早就知道自己的克星来了,于是一直没叫戚长缨露面。如此过了四天,到晚上,我跟戚长缨正在沙盘推演军情时,突然有人来报:“陛下,将军,外头……外头突然来了个……”
那人骇得够呛,话都说不利索,我压根没明白他要说什么,戚长缨却一拍大腿叫道:“呀!来了!”
戚长缨叫我一起出去看,我一路琢磨着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这么神神叨叨的,难不成这几年隐居,他哪次洗澡叫脑子进了水?可一出帐子,我也愣了。
营中灯火通明,照得眼前白昼一般。十二门火炮一字排开,乌黑炮筒简直闪瞎了我的眼。
我狠狠吞了口口水,问戚长缨:“你要等的就是这个?”
戚长缨道:“正是。当年在淮江之上,臣就是用船载着这东西轰开了淮江水匪的大营。”他拍了拍火炮的炮口,旁边个没见过的小士兵登时吓得抱紧了头,“这玩意儿攻城最好,只是不知殷燕宁为何要弃之不用。”
我心里呵呵道你当初就是拿这东西轰得殷燕宁差点死在江面上,他心里可不是烦么?
当时大内同时在研制火炮与火铳,火炮研制成十二门,我悉数给了戚长缨,火铳还未研制成功,我便叫他们继续研究。六年过去,该我的就是我的,火铳回来了,火炮也回来了。
戚长缨问我:“陛下,咱们明日轰他几发?”
我想了想:“他们杀我军俘虏四十人,就轰他们四十发吧。”
戚长缨朗声大笑:“成,那臣再送他八发,凑个吉利数!”
第二日,火炮齐发,轰隆隆四十八响之后,花洲城墙已成齑粉。
我大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除少数人留在营中外,几乎全军出动,进攻花洲!
事后回想这场大战,我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戚长缨将火炮推到阵前,四十八发炮弹一轰,我方已经胜了。剩下的,就是单方面的屠杀。石英于守城一事尽得戚长缨真传,当日我不敢贸然进攻,也是怕一击不成再无法翻身。然而戚长缨一到,管你用什么方法守城,他按住了就是一顿乱揍,很快便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