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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大都爱唠叨,这厢刚坐定,那话匣子就开了,从年岁姓名开始往身世经历刨,白嘉分着心回着话,眼睛却盯着场中。
“元宝,瞧你这身形,力气怕是不缺的,既来了这儿,怎么着也得露一手给咱几个瞧瞧不是”,都是些半大的小子,不大会儿就热闹了起来,庞祝刚认完人,便被怂恿着去抓那最大的石锁。
那锁少说能有百来斤,但凡有把子力气的,都能单手拎起,只是要玩溜了,却要花些时间练习,在外人看来,以庞祝那将将两百斤的体重,拎个石锁不是难事,白嘉却是知晓,被庞家上下宠大的少爷,在那堆石锁中,也就能拎起那最小的一只。
他虽明白今儿庞祝怕是要出丑,却并未上前阻止,一来,那些起哄的小子都是直爽性子,并无旁的心思,二来,也是该让庞祝起点羞愧心,让他好好减减那身肥肉了。
庞祝自是不知他家书僮的打算,难得有这许多人同他玩,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撸了袖管就上手抓,在众多眼睛的注视下,那石锁却跟长了脚似的,愣是纹丝不动。
“那,那个,我再试试”,庞祝脸涨的通红,两手齐上,使出了吃奶的劲,才见那石锁颤颤巍巍的动了动,似要离地。
白嘉正瞧得开心,就听得有铜铃声传来,过不久,小道上转过来一架驴车。
一直叨叨个不停的老妇终于止了话头,搁了手里的针线,起身迎了上去:“老头子,今儿咋回来这么早?”
驴车上跳下一老一少,那个跟大牛像了七八分的小子满脸喜气的回道:“娘,今儿酒楼里缺货,刚去就被要走了,价钱也挺好”
“是么,那敢情好”,闻言,老妇也是喜上眉梢,因着上粼县内山林众多,这野物也就不再稀罕,平常酒楼都有固定的猎户送货上门,像他们这般没点门路的,只得去菜市口卖,价钱自然上不去,还耽误功夫。
这次回来,驴车上还稍带了不少物事,老猎户一边往下卸一边皱眉道:“乡里这两天似是不太平”
“出啥子事了?”,老妇人也不闲着,在一旁帮衬着拿点东西。
“近些日子,乡里几家酒楼,接二连三丢了不少活物,也不知是啥闹的”,这年月,丢些个东西再正常不过,只是,那几家酒楼都是乡里有名的,后厨管的也严,之前断没出过这种事,且又是挤在一块儿,便就奇了。
老妇却笑道:“我还当是啥,怕是那楼里进了黄皮子了”
白嘉听了一耳朵,也没往心里去,他却不知,就因着这一疏忽,生生让人钻了空子,引出后头许多事。
28
驴车卸的差不多时,从院里出来个女人,一手环着个木盆一手抱着个孩子,走到白嘉跟前时,冲他笑了笑,便把手里的娃放到了原先老妇坐着的那个马扎上,然后抱着木盆沿着墙角往后头去了,那盆里装了不少衣物,显然是去浣洗的,路过驴车时,喊了一声:“爹,娘,狗子我放门口了”
老妇挥挥手,道:“行,去吧”,转头见白嘉还在,便没忙着过去。
老猎户的三个儿子,只老大成了家,生的是个男娃,约莫八个月大,正是好动的时候,刚给搁马扎上,就一骨碌滚了下来,跌了个仰倒,把个白嘉吓了一跳。
不过,这娃也皮实,耐摔耐打的,掉到地上也不哭闹,自己个儿翻了个身,左右张望了下,便手脚并用,往人多的地方爬去。
那娃只围了个肚兜,撅着个屁股,一扭扭的,倒是爬的飞快,白嘉瞧着有趣,就在后头跟着。原先这空地中央有个磨盘,后头因着改了练武场,就给挪到角落了,只是那一处凹陷却没抹平,还刻意挖深了些,权做了绕圈跑步时设的障碍。
可不巧,那娃奔着坑便去了,那坑底可散着好些个石子,棱角支楞着,这要翻下去,见血是肯定的。
眼瞅着那叫狗子的娃就要摸到坑边,白嘉忙一个健步上前,把人提溜到手里,狗子被当空悬着,一时有些懵,手脚无意识的乱蹬,踩了人一脸。
白嘉架着那娃的手晃了晃,佯装凶恶道:“不准动,再动把你扔了”
狗子虽听不懂话,但被白嘉凶神恶煞的样子唬住了,倒也安分了些,眨巴着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人瞧,那模样,跟他爹大牛像了八分,憨傻憨傻的。
白嘉冲他做了个鬼脸,想要逗着玩儿,却见凌空正对着他的小雀儿突的翘了翘,未等他偏头,一股子黄水就兜头嗞了过来,淋了他满脸。
“哎呦,这娃子,稍不留心就闯祸”,老妇人正从后头过来,瞧了个正着,她把狗子接过手后,往他屁股蛋子上轻拍了几下,脸上却带着笑意,问道:“小哥儿,可还好,嗞了眼睛没?”
乡下有习俗,童子尿淋身是要走好运的,是以,这一遭还算个喜事。
白嘉摸了把脸,道:“无碍”,这尿,骚味不重,还热腾腾的,倒是不难受,只是半个前襟都湿了,他往里掏了掏,把那本贴身的符箓天书拿了出来,本想看看是否遭了水灾,却见那书,半点水渍都未沾染,但页面上的符箓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本的蝇头小楷,以及书页间掉落的一枚印章。显而易见,这是又出幺蛾子了!
院外的道口有株银杏,枝繁叶茂的很,白嘉盘腿坐在树下,一手把玩着印章,一手翻着书页。相比之前斗字不识的符箓图,如今的书册却更入得他眼,他大致翻了翻,七十二页纸,前十二页详细列了十二种单符,之后,便就出现了复杂的组合符箓,有两俩相合的,也有三三配套的,图文并茂,瞧着也不再让人豪无头绪,只是越往后符箓越复杂,竟是出现了符阵,最简单的一个,融合了三十八种符箓,难的,有将将一百零八种,这还不算,书页最后,留了行小字,写道:符箓之道,广如天深似海,万万之术皆可行,只待有识之人共举。意思是说,这本符箓天书并不完善,期间符箓符阵尽可再添加创作。
白嘉自认不是那有识之人,粗粗看了下便把书册塞进了衣袖中,再看那印章,半白半黑,非金非玉,入手温润细滑,方方正正如麻将大小,底部是篆刻的符箓两字,颜色却是鲜红欲滴,上头有个小钮,其形是条阴阳鱼,和之前在枫华山天坑内捡到的铜镜后背的图案极相似,这么看来,两者间当是有关联的。
白嘉重重叹了口气,仰面倒下,手枕在脑后,眼睛定定的,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的撒将下来,乱了他满腹的心思,他细细想了下,自来到这大陇朝,也有近半年,这半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桩桩件件,处处透着股诡异,那种摸不透又逃不开的感觉,让他心生烦躁,就好像明明看见前头有个坑,却控制不住要往里头跳。
“小哥儿一个人窝这干啥哩?”,老猎户端着旱烟走过来,扰了白嘉的清闲:“怎不和他们一起耍去?”
白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我就不去了,搁这儿躲懒不挺好”
“你这样可不行”,老猎户蹲坐在树荫里,摇头道:“像你这般年岁的,还是要打打闹闹的才好”
“……”,白嘉也不争辩,在他看来,那简易的石锁和箭靶,真不够他玩的,与其浪费气力,还不如瞧庞祝举锁来的好,这满场乱窜的小子,竟是无一人能和他争锋,隔着大半个空地,一眼扫过,那撅的高高的腚子,怎得也忽视不了。
白嘉一扫之前的阴郁,嚷声道:“元宝少爷,加把劲,午食有红烧袍子肉,你若把那石锁抓起了,便能多吃两块”
今儿出门前,听刑管事在交待厨娘,说是山上打了只袍子相当肥美,要一半红烧一半炙烤,庞祝平日里最好这一口,在书院待了几月,虽肉食不断,却被白嘉管的严,多吃不得,即便如今回了家,也不敢放肆,现下一听这话,也不知他打哪生了股气力来,竟硬生生把那把跟他较劲了半天的石锁提到了大腿处。
“不错不错,这老黄头家的外孙瞧着绵软,却还是有几分血气的”,老猎户在一旁悠悠的说道。
白嘉却是长叹一声:“对付贪吃的胖子,以肉为饵,便是上上之策”
庞祝心心念念的红烧袍子肉,最终没入的了口,无他,晌午前,庞祝的外祖便就早早来堵人了,对着同样来接人的王大善只说了一句:今后,他家元宝但凡来这边学武,午食便就在他那解决,就把人打发了。
庞祝无甚话说,他这一上午倒腾下来,两条胳膊都废了,跟着他外祖回去时,只剩下哼哼了。
那黄家老爷子也是个溺爱外孙的,一边替庞祝擦汗一边心疼道:“元宝,再忍忍,待回了家,姥爷给你抹药油”
庞祝哼唧哼唧的往白嘉身边凑,手有意无意的蹭着,那意思再明白没有,求安慰求按摩,白嘉只作没瞧见,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头里。
二三百米的距离,紧走慢走也就那分分钟的事,刚入得瓦楞村,就见一群半大的小子正在打群架,俩个或三个扭在一起滚过来滚过去,其中居然还有女娃,这倒是奇了。
怔愣的功夫,黄家老爷子风一般的从他身边刮过:“臭小子,又作死哩”,就见他一手一个从扭成麻花的俩堆人里揪出俩个小子,正是那大虎和二虎。
他那一喊,嗓门挺大,临近的几家就有人出来了,见着那些个小子,骂骂咧咧上前,把滚成一团的人隔开,若是自家的,拧了耳朵拖回去,不是自家的,也给打发了。
大虎和二虎是被老爷子抓着后脖颈拎回去的,一进院门就随手一扔,粗声道:“滚去洗漱”,一转头,对上庞祝便又和蔼的很:“元宝,来来来,去瞧瞧你姥姥给你做了啥好吃食”
庞祝的外祖家,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开一桌不够,开两桌太空,且这一家子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规矩,女人小孩也可同桌,便专打了个十四座的大圆桌面,平日坐着就宽松,今儿便是多了俩人也够用。
一大家子同坐一处,用食也香,许是换了个环境,庞祝划拉了一碗饭后,难得有了说话的兴致,又是挨着自家祖父,便道:“姥爷,俩个弟弟怎得今儿没入学?”
话一落,原本热闹的饭桌顿时静了片刻,黄老爷子给自家外孙添了个鸡腿,哼哼道:“叫人退回来了”
“……”,庞祝再不通事,也知晓他刚才那话问错了,便就不再开口,只一门心的啃肉吃,眼角还瞟着白嘉,就怕自己这次吃多了,惹得他的书僮想着法的克扣他的吃食。
黄老爷子扫了眼和他离了两臂远的孙子,‘咦’了一声,却是又道:“今儿倒是乖巧,若是平时,除非睡着了,哪怕是用个食也不得安宁”
因着这话,一桌人便都扭头瞧去,除了白嘉和庞祝两个,其余人都是一脸的欣慰。
“哎,真别说,今儿俩小子怎得这般能坐住?”,这说话的,是庞祝的大舅,大虎二虎的亲爹。
一旁双生子的亲娘不乐意了:“以前,大虎和二虎可不这样的,许是最近长身体,一把子力气没处使,难免出格了些”
“大嫂说的有理,那老猎户不是也说了,咱家大虎和二虎天生神力,指不定以后就有大出息的”,庞祝的二舅帮腔道。
黄老爷子却是黑了脸:“真有出息还叫人退回来”
老爷子一发火,一家子老小便没人敢吭声。
庞祝和双生子隔着不远,起先他未主意,因着这一茬,便就多看了两眼,两眼的功夫却叫他看出了些不同,他特特给人碗里夹了俩筷子菜,随着他的靠近,可以确定,这俩小子怕他。
目前为止,除了牲畜,他和人共处并未引起旁人的异样,不管老少青壮,只是眼下看来,这事怕有蹊跷了,白嘉眼底沉了沉,低头闷声扒饭。
许是折腾累了,午食后,庞祝趴在床榻上由着黄家老爷子给抹了药油后,就渐渐睡迷糊了。白嘉左右无事,便晃荡着出了院门,径自往山里去。
29
瓦楞村以山为名,之所以有这般叫法,是因老老早之前这边儿有个做瓦楞的作坊,村子的前身便是由这作坊发展起来的,只不过时过境迁,小作坊没落了只留下个以务农为生的九姓村。
正午时分,初夏的暑气渐渐上头,村子外头寂寥无人,白嘉溜溜达达的走远了些,趁四下无人时运足了劲往林间跑,霎时,两边的景儿化成了残影,风一般的掠过,山间地势依然崎岖,他却如平地般轻松自如。
初时,所过之处树木稀疏,多的是被砍伐的树桩子,连杂草也少的可怜,待进的深些,林子就密了,枝叶遮天蔽日,蛛网蚊虫随处可见,显是少有人来,僻静的连条正经的小道都没有,白嘉这才缓了下来,前世里他便是个路痴,如今换了个壳子也未有好转,这一通瞎跑,早分不得东西南北,只知晓该是进的深了,周遭的空气里已然透着股枯枝朽木的腐臭味,还混着粪臭,各色味儿胡搅在一起不是一般的难闻,且他五感又是极其灵敏,这嗅闻起来便就越发变本加厉,好再,除开这些,那满鼻子的血腥气让他稍稍好过了些,尤其是,原本还算安静的密林,因着他的到来,如水入油锅,炸了,各类野物跑动起来时,血液流动的更快,那股子甜香味儿也就愈发浓郁了。
白嘉之所以过来此处,并不是一时贪玩,而是有他自己的思量,庞祝的私产,他大动不得,里头的出产是要卖了换银钱的,是以,他自是不能像在枫华山上那般肆意,一天一头猎物的挥霍,且刑管事又是个人精,时日长了难保不会起疑,于是,只得把主意打到了这边。
瓦楞山周边连着好几个山头,个比个的大,一眼望去连绵无际,可想物产自是丰饶无比,除了惯见的,其中还有不少猛兽,老虎,狼,豹子,熊,都在此间现了身形,就连那蟒蛇都有水桶粗细,也难怪黄家老爷子在饭桌上敲打大虎二虎时,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俩再怎得折腾,也不能往山里去。
像这般自身带着凶悍气的野兽,虽畏惧白嘉的气息,却也不会如虫鼠鸟兔般,未待靠近就夺路而去,它们大都只在不远处观望,既不靠近也不逃离,只有些躁动的来回徘徊。
对他人来说危险重重的深山,在白嘉看来,就跟逛自家后花园般自在。
枝丫间有猴群在吱呀作怪,几个跳跃便就远去了,白嘉起了些兴致,一个纵身跃上树梢,学猴般抓着枝条在林间荡开了去,那种忽上忽下不着天不着地的感觉,和高速奔跑截然不同,要更为带劲,由着这股子玩性,他越跑越远,直到树梢间最后的一点光亮隐没,眼里火花突的跳跃,入目只有红绿灰三色时,才意犹未尽般站定,开始思索该怎样寻找回去的路。
对于路痴而言,迷失在深山中是极为可怕的,白嘉也不例外,在他兜兜转转了好半天,眼见着耐性将要告罄之际,终是寻了株年岁最长且最为高大的红杉。
那红杉完全如鹤立鸡群般,生生顶到了天际,站在树梢临空而立,借此足以俯瞰整片山林,他在上头扫视了一圈,出路未瞧到,却不经意间撞上了第四种颜色。
一瞬间,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腾空一跃,几个飞扑直冲而去,临到跟前也没太靠近,离着两丈远就下到地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微有些诧异,若是没看错,那泛着黑气的似是片坟地。
那坟地,松柏挨挨土包挤挤,自里头生出股阴寒之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源头便是游弋期间的屡屡黑气。
这种感觉似曾相似,驻足良久后,白嘉猛得想起,分家头天遇的招魂一事,那作法的道士给他的便是如这般阴森寒冷之感,且比这还要厉害几分。
黑气结合着坟头,就如那游荡的鬼魂,这般一联想,他忽地转过弯来,那天碰上的哪是道士,分明是当初地府错抓他的鬼差,怪不得那天他瞧着古怪,原是做了变换,可气息改不得,他又接触过两次,自是有了些许印象。
只是这前后种种究竟是为了哪般,却仍旧让人毫无头绪,似乎从他枉死到借尸还魂,再到捡获铜镜,都和那鬼差有莫大的关联,白嘉不禁伸手按了按衣襟里的书册,他对符箓的理解只有一个:收鬼抓妖。
难不成就为这?这念头一冒头,当即就被掐了,除了招魂那次,周边似乎并无鬼怪之事,这要他抓哪门子的妖收哪门子的鬼?
白嘉眉心越皱越紧,之前,书中有现成的符箓可用,虽不明就理,一一试过便也能分辨,哪像现在,却要重新摸索,且画符,需要朱砂黄纸,他一个大字都上不得台面的,要怎得在那小纸片上画那鬼画符,两厢一对比,也是好坏参半。至于,事实是否真如这般,还待他细细研究过后,方能知晓。
一个时辰的午睡,庞祝虚的更加厉害,别说手,便连全身都酸软无力,白嘉好不容易出了山回了小院,就瞧见小胖子眯缝着眼在床上磨蹭:“姥爷,我身上疼,走不动道了”
黄老爷子对自家孙子能狠得下心打骂,但对着这个外孙却是软乎的不行,瞧见他这般模样,也是心疼,正想回了下午的课业,白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