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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偷偷看向百里屠苏，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悲。方兰生凑到他身边，悄悄伸出手勾住他的手指头。百里屠苏一顿，复用力攥紧。
百里屠苏的娘……肉身已被焦冥吞噬化为灰烬，现下又要吸取她的魂魄作为续命之用，想来是极其难做决定的吧。百里屠苏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执念于娘亲，叫他亲自作此决定，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女娲顿了顿，又道：“至于有缘之人，何谓有缘？自然是熟识之人，想来就在尔等之中。幽都之中，有一块缘由石，吾之祭司中有人精通此道，届时尔等站上缘由石，着祭司占卜一卦，便可知有缘之人。魂魄分离，练药之术，那祭司皆会详细说与尔等，只是未曾有人成功寻到这些物品，实施之后会如何吾亦不知……一切随缘……吾便赠与尔等一道符咒，可在‘还’欲取而代之之时使用，暂且压制于他。吾已帮尔等打开通往魂之彼岸通途，尔等速速前往，莫要耽误……”
拜谢了女娲娘娘，接了符咒，几人顺着记忆之路，缓缓走向魂之彼岸。
无人吭声，百里屠苏依旧紧紧牵着方兰生的手，襄铃看到了却无心去思索其中原由。所有人心中皆在担忧，要百里屠苏拿娘亲魂魄炼制丹药，他如何肯？要沉浸在昔日回忆之中的韩休宁点头答应他们请求，又如何做到？
不知结果之时拼命寻求，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却面临两难抉择，难道当真要功亏一篑？不、明明有解决之法……
红玉想劝，却又张不开嘴。实则女娲娘娘说得对，左右魂魄也不能投胎，留在篙里亦是日日流连沉迷在痛苦之中，比地府酷刑还要难熬。不若拿来为活人所用，也是韩休宁作为母亲，最后也是唯一为韩云溪做过之事吧……
然而，红玉看了看百里屠苏背影：他人家事，外人又如何插嘴呢？只能百里屠苏自己做决定。
由心中念想，或许便会看见你所牵挂。百里屠苏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娘的微笑。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在祭奠之中表现甚优，娘摸着他的头第一次对他露出了微笑，然后夸了他一句。
娘……
一如上回所见，飘渺中韩休宁身影隐约浮现，背对众人，沉浸在往日痛苦回忆之中不能自拔，却在百里屠苏走近之时，若有所思开口：“你……我……还记得……有活人曾进入篙里……是你么……”
“娘……”
“你叫……娘……上回我也听到了……为何要叫呢……？”韩休宁恍恍惚惚的说：“我……想过……你与娘分离……便来此处寻觅……是么？我也……也曾异想天开过……说不定……说不定你便是我……我的孩子……不然为何……要跟我叫娘呢？我是……听到了的。”
“怕只是我痴心妄想……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又怎么会来寻我呢？我……从未对他好过，连一个笑脸都吝啬给予……”
百里屠苏看着韩休宁，她一如当年面容，从未改变，只是当年的严肃转变成了现在的呆滞。他想起小时候，他同虎子打架，虎子回到家去她娘问的不是你为啥又打架，而是你可有哪里受伤。他去找娘，自然又是被训斥了一通。
他的娘，永远都先是巫祝大人，后才是他的娘，永远面容严肃，永远高高在上。
他怨过的，恨过的，迷茫过的，甚至想着这样的娘，不要也罢。然后最后他长大了，娘真的没了。他就想，就算是先是巫祝大人也没有关系，就算是把煞气封印在他体内的娘也没关系。
娘就是娘，无论是怎样的娘，也是娘啊！
韩休宁继续说：“我总想见到他……我反反复复的回想……回想我的孩子，却发现……发现每回见他我皆是训斥责备……他做得好了我觉得理所当然……做的不好了便怒斥喝骂……甚至他已死去了……我还要……还要……”
“他曾问我，他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才能是好孩子…我才能夸夸他…我想见他……总想着见一次……便好了……却又不敢……我怕见到他后……他……我想跟他说……你是个好孩子……是娘错，是娘坏……”
“我想，这忘川便是给我的惩罚吧……我每日每日……看着村子被屠杀，每日每日……眼见亲子丧命……每日每日……亲手将封印注入我儿体内……每日每日……都看到我儿最后望向我之眼神，他担心我……也希望这世上最能令他安心的母亲能够保护于他……”
“再见一次……就好了……”
百里屠苏伸出手，想拉住母亲袖子，却徒劳自韩休宁身上穿过。人鬼殊途，看得见，摸不着。
“娘……”百里屠苏看着韩休宁，似下定了决心：“娘……我是云溪……我是你的孩子……”
“娘，我是云溪。”
“韩云溪。”
篙里之魂，昼夜幻梦、耽于往昔，无法听清别人的声音，也无法辨清别人的形貌，只是沉湎于自己的思念之中……
娘，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孩子，我已长大成人，我是韩云溪。
第四十五章
红玉怀中女娲娘娘赠与灵石突发异彩，自她怀中飞出，闪电一般弹射入韩休宁胸口。众人目瞪口呆之中，她如死水般深不见底的瞳孔慢慢凝聚，最后定格在百里屠苏脸上。
她伸出手，抚上百里屠苏面颊，那手心竟有温度，温暖如阳。她僵硬却努力的勾起唇角：“云溪……我的孩子……”
百里屠苏双手攥紧母亲的手腕，点头：“娘，是我……我是云溪……”
“好孩子……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么？娘好想你……娘……对不起你……”
“没有，娘都是为了我好……是我顽皮……是我擅自出村害了大家……娘……我好想你……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怨恨过娘……从来都没有……”
韩休宁仔仔细细摸过百里屠苏五官，似要将亲子面孔刻在心中，她说：“云溪从未做错过什么，云溪从来都是最乖的，是娘不好，娘从未耐心教导过你。云溪，娘已……已不能陪伴在你身旁，虽无资格，却依旧想要嘱咐与你。娘自与你分别，才懂得世间残酷，有些人分别再见便可能是永别，因娘之私念害你不知能在世间存活多久，然不论如何艰难，切记不可放弃生之希望……”
“娘……”百里屠苏眼中已有泪滑落，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在自己母亲面前，他只是那个渴求母亲关怀的韩云溪，而非独当一面的百里屠苏。
“娘……希望你过得好……”韩休宁依旧笑着说：“希望你过得很好很好，娘便心满意足……上天垂怜……能见你一面……娘的……云溪……”
韩休宁面容随着话语越发模糊，待最后一字落地，她也不见了踪影，唯独剩下灵石一颗，缓慢坠地。
对方若是心甘情愿为尔等所用，便可以此物为媒，将魂魄吸入，留作炼丹之用……
魂魄被炼为丹药使用，自然没了，何来转世投胎……
“娘……！？！”百里屠苏终于按耐不住心中悲痛，跪在地上大喊出声。
自此以后，再无韩休宁，再无娘亲，天上地下，永寻不得。
成为真正孤儿。
方兰生突然想起女娲娘娘曾经说过的话：然逝者已不可追，执着是好，却同样易入魔障……心中须得留得一线清明，大悲大喜之时，莫要失了方寸。
再看百里屠苏，周身气息已极其不稳，他情绪不稳便无法压制与‘还’，那狡猾之极的家伙趁虚而入，意图取而代之！
“不好！”红玉上前一步，口中念咒，将女娲大神所赠符咒打入百里屠苏体内，符咒入体后百里屠苏猛然停止动作，身体一软昏厥过去。
方兰生连忙接住他，将他搂在怀里，心疼拭去他眼角泪痕。他第一次……看到百里屠苏哭……
红玉弯腰捡起那块灵石，本晶莹剔透灵石之中多了一抹异色，想来便是韩休宁之魂魄。离人魂，不曾想最后竟是如此情况之下得到。
襄铃早已哭红了眼睛，抽抽噎噎的道：“屠苏哥哥好可怜……屠苏哥哥的娘也好可怜……”
风晴雪道：“想来是巫祝大人自愿献出魂魄……灵石才会……”
红玉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这几日她已将后百年的气都叹了，她收好灵石，对方兰生道：“猴儿快些扶起公子，魂魄已拿到，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需速速离开。”
百里屠苏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是韩休宁。
他看到了小小的自己，或走或站，片段虽不多，却都是偷看角度，不曾让小小的自己发觉。想来……是娘曾经在他不曾发现的时候，偷偷的来看自己。
娘虽不若普通人家的娘，会给他缝衣做饭，会拎着他的耳朵笑骂，会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却依旧是关心他深爱着他的。当初站在天墉城，与师尊一战之时他便有些明白了母亲当年为何如此对他。
重任在肩，责不容贷，稍微松懈便有可能酿成不可挽回之祸。娘的心中苦痛从不比他少多少，娘爱他，比他爱娘要多许多许多。
娘，云溪从来不曾怨过你……
娘……
“娘！”百里屠苏梦中惊醒，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他自床上猛然坐起，迷惘望向四周。
“木头脸你醒了？”方兰生慌慌张张的跑过来，端着一碗水凑到他唇边：“你先喝口水吧。”
百里屠苏默默喝下几口水，并不做声，方兰生将碗放下，小心翼翼的说：“这里是晴雪安排给我们的住处……她说明日会带我们去缘由石那里。最后一样女娲石红玉姐也已去取回来了，你莫要担心了……哦，对了，还有这个。”
方兰生从怀里掏出那块灵石，怯怯的递给百里屠苏：“我问红玉姐要来的……左右暂时还用不上……我想……你拿着……我……”
灵石之中，一抹异色缓缓流淌，那是韩休宁的魂魄。百里屠苏双手接过，轻轻抚摸，仿佛还能感觉到母亲气息环绕周围。
“我、我不打扰你了，我先……先回房去了……你莫要太伤心了……”
“别走。”百里屠苏抓住他的手腕，说：“别走，陪我一下。”
“……好。”
百里屠苏伸出手，将方兰生圈在自己怀中，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兰生。”
“嗯？”
“兰生。”
“嗯。”
“方兰生。”
“我在这呢。”
我在这里呢，我在你身边。
“兰生的娘……是怎么样的人。”
就在方兰生以为百里屠苏睡着的时候，百里屠苏缓缓开口问道。
方兰生想了想，道：“我娘……很普通，我打小爹就出家去了，她一气之下便常住庵堂，吃斋念佛，不再过问家中大小事宜。我很小的时候她带过我……后来就多是二姐管教我了。”
“二姐与我而言，说是姐姐不若说是母亲一样的存在吧，我也常跟二姐斗嘴吵架，她虽凶我骂我却处处心疼我。我现在也想开了些，斯人已逝，生者当如斯。她过世之时若是能见到我，想来也会跟木头脸的娘一样，嘱咐我要好好过日子吧。”
方兰生握住百里屠苏自背后环绕在他腰间的手：“木头脸，你不要难过了，看你这样，我也觉得很难受。”
百里屠苏将唇印在他脖颈，低声道：“好。”
“我今天很高兴。”方兰生攥着他的手指头，柔声道：“总算是集齐所需之物，有缘之人的魂魄也有法子可以得到……只要封印了木头脸你体内的心魔，便可如平常人一般平静生活下去……真是太好了。”
“从蓬莱回到家中之时，我常常想，如果你能活着该有多好，不论、不论还能不能见到，只要你过得好我便心满意足了……结果，你说你喜欢我，我总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百里屠苏道：“我才是，兰生能喜欢我，与我而言也是如同梦中。你待我极好，我却不曾为你做过什么，兰生为什么……会喜欢我？”
方兰生支支吾吾：“哪有什么为什么……我也、也没做过什么，反正……反正……哎呀这种事情没什么好说的……”
“事情结束之后，兰生先跟我回天墉城可好？我想带你见师尊，还有师兄和小师妹。”
方兰生咽了一口口水：“你师兄……不会打我吧？”
那个师兄虽说对木头脸极好，但是瞧着就是十分严肃之人。若是知道师弟被自己拐走，不会怒极攻心取自己性命吧？他这小身板子，哪里扛得住……
百里屠苏无奈，师兄又怎会随便打人呢？方兰生有时脑中所想当真不是他能理解的。不过……师兄应该会与自己比试一场，唠叨一番是免不了的。
师兄曾说执剑长老一职会留给他，可惜自己虽死而复生，却依旧不能履行。方兰生为家中独子，要说服家里与自己一起已是难上加难，让方兰生离家更是不可能，所以他必须跟着方兰生回琴川，注定辜负师兄一片好意。
“师兄会理解我的，若是当真动手，也只会打我，不会打你。”
“其实我并不是很担心你师尊与师兄……”方兰生可能也觉得刚才的问题有些傻，手指无意识的去扣百里屠苏的手，说：“我比较担心我家里……你师兄不会打我，但是我三姐肯定会打你，先叫人把你打出去，再罚我跪，用家法抽我……然后她就会派媒人迅速给我介绍一门亲，绑着我成亲……我、我其实可怕挨打了，小时候挨过一回，可粗的藤条，好几天都不消肿……”
“我很怕……我三姐一哭……我就心软，若是当真面对，我不知是该选你……还是选我家里……”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偏偏他还是方家独子。便是说破大天去，没孩子不成亲不算什么，了不起跟爹出家去。但是跟男人在一起，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三姐会说什么。
无外乎就是败坏门楣，不知廉耻之类的话，说不定还会把三姐给气病了。离家出走私奔之事他是万万不敢去想的，若是想与百里屠苏在一起，只能硬着头皮扛住。
他本就不是心智坚强之人，抗不抗得住他自己都没底。这也是他为何从不去想与百里屠苏在一起的原因之一，他心底害怕，害怕面对流言蜚语，更害怕面对家人的苦口婆心。
他念学堂之时有一位同窗，与他关系不错，偶尔说上几句话也是温文尔雅的，夫子极其欣赏喜欢。不料后来却被人发现此人有断袖之癖，跟自家一个下人有染。夫子便将其赶了出去，再不许别人提起，认为收了这样的学生是极其侮辱之事。
此事在学堂惹起不小风波，下了学后同窗之间谈起，极尽侮辱之能事，还说了些猥琐不入流的话。他也才知道有些人家里遮遮掩掩的养了一些男妾，而这类人，是比风尘女子还要下贱些的。
再后来……那位同窗死了，他最终扛不住流言蜚语，一封砒霜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听说那个与他有染的下人从柴房逃出来，背着他的尸体走了，去了哪里就无人知晓了。
他很害怕，但是放弃百里屠苏……方兰生略微扭过头，盯着百里屠苏小半张脸看了半天，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第四十六章
他很认真地说：“木头脸，若是我三姐关着我不叫我出来，逼我成亲，我也一定不会妥协的。所以就算我三姐打你骂你，把你赶出去，关上门不让你进来，你也一定要来找我，就算找不到也要一直找直到找到我为止。”
百里屠苏亲了亲他的眼睛：“刀山火海，天上地下，我都跟你一起，决不放弃。”
两人聊了一阵，方兰生突然想到一事，问：“女娲大神道有缘之人自然是相识之人，那木头脸你师兄不也是你熟识之人么？要不要把他也叫来啊？那如梦二还丹不也是他给你的么。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师妹，你师尊……应该不行，他已是仙人了。那红玉姐是不是也不行？她是剑灵……”
百里屠苏想了想道：“我也不知，天墉城事务繁多，师兄实在忙碌，幽都地界亦非随便进入，明日且看再说吧。”
方兰生点点头，打了一个哈欠。百里屠苏摸摸他的头发，替他拆下发冠：“困了么？那便睡吧，明日还有要事。”
他压根没提方兰生自己还有一间房间的事儿，方兰生乖巧点头，褪了外衣，缩在百里屠苏怀里睡着了。
一夜无梦。
所谓幽都又称地界，是深入地下之所在。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此处都是黑暗一片，是阳光照射不进的地方，唯一明亮的是自半空幽幽流淌的忘川。生活在此地之人为女娲族人，终身不得出幽都。
襄铃抬头看着忘川，感慨道：“此处暗暗的，都看不到太阳，襄铃早上起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晚上呢！”
风晴雪也抬头看了看忘川，淡淡的笑了笑：“生活在此习惯了……便不觉有什么了。”
“晴雪以后……还要回幽都来吗？”襄铃问。
“我已决定留在幽都，作一个灵女，终生侍奉女娲大神左右。这本就是我之所愿，虽经历曲折却总算实现了。”风晴雪看了一眼百里屠苏，又看了看众人，道：“待苏苏之事解决，各位便要回到地上世界，想来以后是见不到了。”
襄铃怔怔的说：“那……襄铃以后都见不到晴雪了吗？红玉姐和兰生也见不到了么？屠苏哥哥也见不到了吗？襄铃不要……”
幽都并非随意可进出之处，若为灵女自然不可再踏出幽都，红玉怕是也不会再出天墉城了。千里摆宴席，亦无不散，生老病死短短几十年，待百年之后世间之人又要换上一拨了，谁还能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方兰生与百里屠苏肉体凡胎，几世轮回后他们不记得往事，往事也已不属于他们了。
生离别之话题沉重非常，一时无人搭话，红玉连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