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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争鸣:“……”
“你现在闭嘴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严争鸣转过身,站在两步以外,将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话挂在了眼角眉梢上——“快点滚过来道歉”。
程潜无言片刻,心道:“助长了这种脾气,以后怎么好?”
随即,他又暗自摇摇头:“算啦,不是一直这幅德行么?”
程潜于是敷衍地拱手道:“是,师兄大人大量,说得和唱得一样好听——对了,如果这里就是扶摇山的后山,我们能从这里回去吗?”
“想多了,”严掌门大尾巴狼似的说道,“扶摇山是扶摇山,心魔谷是心魔谷,两者虽然比邻而居,却不是封在一起的……咦?”
他刚说到这里,就看见不悔台后面居然有一道门,严争鸣话音一时卡住,心道:“这乌鸦嘴,刚说了就打脸,不会真能过去吧?”
掌门印中引路的羽毛飘飘悠悠地落到了门上,消弭不见了,门上有一个小小的凹槽,与掌门印的形状如出一辙。
严争鸣试探着将掌门印解了下来,小心地塞进了凹槽中,严丝合缝,仿佛本来就是长在一起的。
这时,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响起,一道十来丈高的大石门露出了形迹,缓缓打开。
门里突然飞出三块木牌,分别刻着“天”“地”和“人”三个字,严争鸣本想一把抓过来,谁知他手刚一伸向“天”字牌,其他两块便有向后退去的趋势,竟是三者只能择一的意思。
“选了‘天’字牌,是立刻就能飞升上天了吗?”严争鸣笑道,“你选不选?”
程潜不吭声,带着一点笑意看着他,看得严争鸣老不自在地嘀咕道:“别老勾引我。”
说完,他想也不想地摘下了“人”字牌,只听“喀拉”一声,掌门印自动从那大石门上脱落下来,径直回到他颈间,下一刻,那木牌上突然白光大炽,周遭不悔台与古怪的石门全部远去,眼前光阴一样闪过无数人与声音,嘈嘈切切。
从“扶摇”二字落成,古老的石碑奠定数千数万年的传承,九层经楼落地而生,门口大的、小的、胖的、瘦的足迹渐次闪过,或浅如轻纱,或深入石体,然后它们全部消失殆尽,唯有幽潭涧边的草木,年复一年,渐成碧涛。
沧海与桑田,落在千古未改的细雨微风下,经久不衰的唯有枯荣轮回。
此乃三极正中的人道。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陶渊明
第86章
两人脚下;一个巨大的法阵好像徐徐点燃的烽火一样铺展开;耳边传来一声不知何处而来的叹息。
程潜一愣:“这好像是韩渊那日在扶摇山外画的那个。”
严争鸣:“嘘——”
他抬手盖住了程潜的眼睛:“你仔细听。”
那个布阵的魔修说过;此阵名为“听山阵”,能听见什么呢?
黑暗深处先是传来细碎的虫鸣,继而有不明显的水声;风吹过草地,旁边似乎有个人翻了个身……
严争鸣低声道:“好像是后山。”
后山山穴幽潭旁的草地上,几个少年带着一个不知是人是妖的小东西,饥寒交迫地等着师父,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迷茫中半睡半醒地睁了一次眼;灌进耳朵里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接着是风吹竹林,一股竹叶香仿佛呼之欲出,有细细的竹笔杆敲打着石桌,发出清脆而微带一点回旋的声音,下一刻“哗啦”一下,仿佛是纸张被风掀起,却并没有吹远,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角,只是响个不停。
这是清安居。
两人谁也没吭声,默默地听了半晌,仿佛围着扶摇山走了一圈,直到脚下法阵黯淡,最后一丝光消弭在黑暗之中。
原来那天韩渊一个人偷偷跑到扶摇山下,气势汹汹地布下个看似凶险的阵法,就只是为了听一听扶摇山的声音么?
程潜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遮在他面前的手突然放了下来,严争鸣将发光的印石往手心里一敛,四下立刻黑了下来,只见黑暗之中,有一道白影突兀地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把木剑,在不远处倨傲地施了一古礼,抬手拉了个扶摇木剑的起手式。
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旁若无人地当场演示起扶摇木剑来。
刚开始,他是一袭素白布衣的少年,随着扶摇木剑一招一式层层推进,面貌逐渐变成了成人模样,手中木剑化为寒光四溢的长虹宝剑,身上布衣也变成了雍容的锦袍。
他所行的剑招每一式都与师父教的相同,却又说不出有什么地方,有细微的差别。
一套漫长的木剑法走完,舞剑的人已经变成了老人,锦袍重新变成素白的布衣,宝剑重新变成无锋的木剑。他垂剑敛目,整个人身上有种看破红尘的静谧。
这一套剑法酣畅淋漓如行云流水,两人都是练剑的,特别严争鸣还是个剑修,自然看得出深浅,一时间各自震惊,谁都没顾上说话。
下一刻,那白衣老头蓦地一抬头,一剑刺了过来。
程潜一把将严争鸣推开,两人分开三尺,木剑从中间穿了过去,凛冽的剑风削断了程潜垂在肩头的一缕乱发。
而后转瞬就消失了,下一刻,场中却出现了两个白衣老头,从两侧脚不沾地似的飘了进来,顿时将两人分开了。
严争鸣错步躲闪的时候,整个人没入黑影中,转眼就不见了。
程潜吃了一惊:“师兄!”
他的真元被牢牢地压制在内府当中,一时间与凡人无异,往常仿佛能与他心意相通的霜刃顿时变得无比凝滞,程潜勉力抽剑一挡,只觉得老头那木剑上仿佛有泰山压顶之力,他手腕一麻,加上此情此景太过怪异,程潜本能地往后退去。
这一退不要紧,手中霜刃立刻有了反噬的迹象,这养不熟的凶剑多年没闹腾,程潜都险些忘了它是个什么尿性。
那老人第二剑已经送到,程潜只好一咬牙,半步不让地再次接招。
手上的压力越来越大,真好像天塌下来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人力终于有所不殆,不得好死剑又不允许他后退半步,程潜的双臂终于颤抖起来,被卡在那里的手腕“嘎嘣”一声轻响,好像扭着筋了,他强行冲击起被封在气海中的真元,真元不断地冲击着内府,程潜眼中一次一次地闪过寒霜,又一次一次地被更死得压制回来。
程潜急着去找严争鸣,一点也不想和这老头用凡人的方式缠斗,当即犯起了浑,飞起一脚踹向对方腰腹。
谁知这一脚竟踹了个空,那老者本人居然只是个幻影,唯有他手中剑是真实不虚的。
程潜一脚踩空,手上顿时卸了力,老头的木剑狠狠地砸在了他胸口上,这回可是真格的。如果他这身体不是聚灵玉练成的,这一剑能撞断他一排肋骨。
他呛咳几口,感觉半个身体都被打得麻木了,后背本来已经止血的伤口全部崩裂开。
那老人木然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死气沉沉的冷漠,端平木剑,指着他的胸口,一时间,周遭只有程潜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突然,那老者开口道:“就凭你这样浮躁的心绪,也想走‘人道’?”
程潜本来有心将他打成一只白面口袋,听了这句话,动作却骤然顿了顿:“前辈你是……”
“接招,少废话!”老者横剑而上,拦腰一剑“盛极而衰”中的“极盛”,木剑划出了一道满月似的长弧。
这挨上一下,恐怕是真玉也碎了。
程潜既不敢怠慢,也没敢与他硬拼,有些狼狈地向前一步避其锋芒,艰难地回忆起自己修为低微时研究过一阵的拆招,仓促间回了同一式中的“幽微”一招。
“幽微”这招,讲究“风起于青萍之末”,是说在极盛的时候,其实便早已经埋下了幽微的祸根,祸根与花团锦簇的形势一同壮大,最后会成为由盛转衰的契机。这一招变化多端,极其微妙,与程潜惯用的那种夹杂着暴虐气的海潮剑法格格不入,他仓促使来本就吃力,出手不由得慢了几分。
这一慢,可谓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虎口一麻,霜刃“嘡”一声,竟被一把木剑挑飞了!
程潜:“……”
他十岁学剑至今,一把霜刃不说横扫天下,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白衣老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伸手一招,那霜刃贴地飞起到程潜近前:“再来。”
程潜手指紧了紧。
便听那老头又道:“蠢材。”
程潜的手指快被他自己捏碎了,他一把抓过霜刃,那老者突然纵身一跃,瞬间,千万条剑影从他面前闪过,细密得仿佛初春的雨,无可躲避,无可防御。
这是真正的“幽微”!
程潜瞳孔一缩,忽然意识到这老人好像是在教他,一时看得呆住了,直到那一把木剑撕破无穷幻影而来,笔直地停在他鼻尖下。
“你从来没有正经学过剑么?”那老人问道,“你师父是谁?”
程潜不由自主地卡了壳。
木椿真人的确只教了他一年多,在忘忧谷中匆忙将整套扶摇木剑传给他,也不过就是仗着他小时候过目不忘的小聪明。后来门派的剑谱基本是程潜凭记忆默出来的,有出入的地方大师兄修正了一下。
现在想起来,他一知半解时仓促间记住的,一定是对的么?
大师兄小时候学的那手稀松二五眼的剑,真能修正什么吗?
程潜低声辩解道:“家师在我们刚刚入门的时候就仙去了。”
老人皱了皱眉。
程潜压下自己的性子,恭敬地问道:“师父临终前以元神将扶摇木剑演示给了我,仓促间可能有些地方没记清楚……”
他的话被一声冷哼打断了,那老人闻听此言,也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更来气了,挥舞着木剑一下一下地拍着程潜的肩膀,一迭声地骂道:“蠢材!蠢材!”
程潜这一辈子也没被扣上这么多顶蠢材的帽子,然而偏偏无法反驳——谁让人家比他强太多呢?
面对这样的同门前辈,哪怕对方说他脖子上顶着的是一枚七窍夜壶,他也只好听着。
老人兀自跳了一会脚,身形突变,转身变成了那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模样,又一招“极盛”挥了出去。
程潜头皮一炸,这位前辈以老人的形象出现的时候,使用“盛极而衰”这一式的剑招虽然老辣,却跟更偏向于“衰”,未免声势不足。可他以中年人形象出现,手里木剑又变成不知名的宝剑,却刚好合了“盛”的剑意,威力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程潜心里一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将那老人方才掩饰的“幽微”从头到尾琢磨了个遍,再次硬着头皮将那剑招使了出来。
接住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欣喜,那中年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提剑再上,他整个人自空中翻转而起,居高临下,纵劈而下——变形的极盛!
程潜瞳孔骤缩,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真元的禁制被放开了,被禁锢许久的真元疯狂地在气海中流动,他手中霜刃“嗡”一声轻响,一瞬间分开了七八个剑影,短兵相接——
程潜不等对方变招,已经先一步进入幽微剑意中,寒霜似的剑意无孔不入地充斥在整个空间,不着痕迹,却又无处不在,中年人第三剑“极盛”转眼而至,两股真元当空相撞,动地惊天的一声巨响。
这位前辈毫不留手,连劈了十六剑“极盛”,一次比一次刁钻,一次比一次凶险。
程潜第一次真正领会“幽微”的剑意,先开始有些滞涩的剑越来越纯熟,霜刃带起漫天的剑影,令人战栗地在整个空间中铺陈展开,一时间竟与斩魔阵异曲同工。
可惜他越强,对手也越强,程潜的气力终于耗尽。
第十六剑的时候,霜刃再次脱手而出,狼狈地滚落在地,程潜强提一口气,晃了一下没站稳,居然直接半跪着栽了下去,手臂勉强撑住地面。
中年人居高临下地将手中宝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漠然道:“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么?”
程潜一时间心跳如雷,说不出话来。
“‘幽微’一招,乃是扶摇木剑中最难的一招,变幻莫测,无孔不入,你先前狗屁不通,不过瞬息,却已经能游刃有余,有这样的资质,为何宁可去钻研别家剑法?浮躁!”
若说方才是忧心严争鸣,心绪略有浮躁,程潜承认,但他这么多年的苦功不曾比任何人少下一分,九死一生,不曾比任何人安闲——天资姑且不论,他自认绝不是个浮躁的人。
程潜当下辩解道:“我……”
中年人嘴角微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打断了他:“因为你觉得木剑与你不对路,是吗?我扶摇木剑走得是‘人道’,从生到死,从少到老,世上万万千庸常之人都脱不开这个路数,一点稀奇的地方都没有,你觉得自己是例外,与那些常人不同,对不对?”
程潜:“……”
回想起来,旁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尚待鹏程万里的时候,他自认已经早熟到失却了那份少年心,旁人上下求索、迷茫不知前路的时候,他自认已经循着清晰的目标,远远地走在了前面,旁人百般挣扎、事与愿违时,他横行世间,早就无所畏惧,旁人眷恋飞升,百般求而不得的时候,他却自愿走上了“人道”。
虽然从未自夸过,可程潜深藏潜意识里的自视甚高让他从未将扶摇木剑中每一招往自己身上联想过。
那木剑中种种剑意,对他来说,始终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他像是艰涩地领悟别人的人生际遇那样生搬硬套,从不曾真正有感而发过。
那中年人断喝一声道:“你看了天地,而后看自己,看了旁人,却从不肯与自己比对,难道你不是人?你既然选了‘人道’,为何不肯放下那颗大而无当的天地心?”
“待人全凭亲疏远近,感慨谁,容忍谁,亲近谁,爱谁——你可曾敬畏过谁?仰望过谁?以谁为鉴么?”
那中年人说到这里,蓦地将剑尖往下一压,锋利的剑刃刮得程潜脖子生疼:“少年不知天高地厚,骄狂浮躁,自命不凡,我看你不是少年,心性也没多大长进。”
程潜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你若真能超凡脱俗,自觉解透了扶摇木剑,为何连一招‘幽微’也使不好?站起来!”那中年人怒喝道,“剑还没传完,装什么死!”
刚开始,他心思难定,度日如年,虽不担心同在此间的严争鸣,却开始担心起外面跟众多魔修与天衍处的人共处一室的李筠等人。没料到转眼被此间主人明察秋毫地看出心不在焉,遭到了疾风骤雨的虐待,逼得他不得不摒除杂念,渐渐沉入扶摇木剑中。
程潜被困在这里不知多久,此间不知名的主人无数次禁锢住他的真元,无数次强迫他像个没入门的小弟子一样,将霜刃当成普通木剑练习。
可是等到那重新化成老者模样的人推开另一扇门,将他放走的时候,程潜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无日无月的种种,只发生在一念一息间,他站在另一个门口,抬眼看见自己入此门前被木剑削掉的一小缕头发竟然才刚刚落地。
程潜忽然一步缩回,回头问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那老者眼观鼻、鼻观口地答道:“无名,我不过是你们存下来的一点传承。”
程潜又问道:“如果我们选了‘天’字或者‘地’字呢?”
老者道:“扶摇派自古只走人道,至于天与地,我教不了,没人教得了,只好送你们从哪来回哪去。”
程潜听了,心里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没来得及抓住,他若有所思片刻,端端正正地冲那老者行了晚辈礼,这才大步离开了。
他身后的传承之门悄无声息地关闭,好像从未存在过,程潜抬头看见严争鸣站在不远的地方,抱着他从内府中取出来的木剑,若有所思地微微低着头。
一见他,程潜心里不由自主地浮起愉快,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大师兄……”
谁知刚一开口,严争鸣一道冷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程潜从小跟他一起长大,他是平日里没事找事,还是动了真火,程潜还是能分辨出的,当时就一愣,心里微微有点犯嘀咕,想道:“难道他也被那老头折磨得不轻?”
严争鸣瞪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吭声,转过身径自往前走去。
程潜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又哪里得罪了这位少爷,一边无奈地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程潜自己就忽然反应过来了,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严争鸣手中木剑上,头皮一阵发麻,心道:“等等,他没事把木剑取出来做什么?”
传承中那老头眼尖得很,不会看出来多嘴说了什么吧?
这么一想,程潜几乎心虚了起来,他悄悄地抹了一把冷汗,心里飞快地琢磨起了对策。
严争鸣听他问了一句之后立刻缄口不言,心想:“哦,这是做贼心虚了。”
等了半晌,就在程潜干咳一声,正要开口的时候,严争鸣出其不意地开口道:“怎么,关于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