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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小说家-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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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呢,中央电视台来电说要给您做个采访,说是直本奖评审会实时连线系列节目的一部分,还说要专门设一个镜头,全程跟踪拍摄……”
    已经被那些全国性报刊折腾得叫苦不堪了,居然还来个全国性电视台。这种狂热已经远远超出了耕平的底线。
    “呃,你是说等待评审结果期间,镜头一直对着我么?得奖了倒还好,没得奖怎么办呢?”
    米山也谦恭道:“那样的确有点难办,我当时觉得可能对新书的宣传有好处,所以……不过我们又没欠他们电视台的人情,这个事情最终还得您说了算。”
    耕平想象着自己一本正经的表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样子,落败的惨状也定会在全国观众面前一展无余吧。这太丢人了,估计往后只能宅居家中,无颜再在神乐坂大街闲游乱逛了。
    “不好意思,你帮我推了吧。要这样的话,还不如一早不要入这个围呢。”
    细想一下,直本奖也好,芥山奖也好,都仅是文化秋冬这个出版社单独主办的文学奖而已,可不单只作家、编辑,连所有媒体都被它折腾得团团转。米山的嗓音似乎带着些许哀求:“青田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是《all秋冬》能登堂入室的作家里面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啊,我们都万分期盼您凯旋而归呢。”
    “你这样说,我很为难呐。这奖又不是说拿就拿得到的,再说了,下次入围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
    米山认真起来,用手轻捂住话筒,含混不清地说道:“据说,只要拿了直本奖,一辈子就能赚两亿日元。”
    “……”
    耕平无言以对。两亿日元,他只有在彩票中才敢想一想。
    “当然这得拿了奖之后继续写作,不过拿奖后的稿费、演讲的出场费就完全不能跟拿奖前同日而语了。”
    十年间初版后再无加印的耕平从没想过,文学奖之中居然暗藏有这般玄机。如此说来,评审会之夜,岂不就是彩票抽奖大会么?只是彩票大奖的中奖几率为几百万分之一,而直本奖却有六分之一的机会,而且自己的名字将被永远印在一本又一本的语文教科书上。这就是文学的至高荣誉反馈而来的现实利益。烦恼缠身的耕平心情不甚畅快:“米山,我终于知道直本奖为什么可以引起如此骚动了。我和那个世界太格格不入了,简直快要精神错乱了。评审会那天再见吧。”
    和《空椅子》的出版方英俊馆的编辑一样,米山也被委派为直本奖联系人。
    “好吧。期待您的好消息。”
    耕平无声地叹了口气,挂断了让他疲惫不已的电话。
    随后,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不觉竟睡了半个小时。或许是全国性报刊、电视台的采访请求和直本奖的经济效益对他刺激太大了吧。不管怎么说,《空椅子》只是一本初版仅七千册的小说。被渗出的汗水扰醒的耕平,走到厨房喝下一大杯矿泉水。
    耕平眼角的余光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光亮在一明一灭,定睛一看,原来是放在桌上的手机。他打开屏幕,是香织节奏不定的短信。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正是直本奖热潮之中,
    》我知道你很忙,
    》但是你可以为我匀出周四晚上的时间吗?
    》竭诚祝你凯旋而归。
    为什么所有人都齐齐送上祝福呢?可耕平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已。四十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等待竟如此令人疲惫。
    15
    “说实话,您入围直本奖太让我意外了。您执笔已经有十年了吧。”
    朝风报社文艺部的记者一边说,一边翻开记事本。嬉皮派的长发烫着卷,似乎文艺部记者总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自称日比野的记者说道:“我读完六本入围作品,觉得这次直本奖非您的《空椅子》莫属。”
    “呃,这个……这……”
    高兴是高兴,可受到如此称赞还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
    “上届直本奖你猜中了吗?”
    文艺部记者自信满满:“对啊,我当时就猜了《猫爪酒店》。而且前三届的,我都猜中了呢。”
    耕平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至少两年前这个记者就猜错过。日比野又毫不在乎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文章不错。如今的作家,哎,虽然我没有资格说三道四,感觉真的大不如前了。不过您的文章端正工整,精于韵律,那富于都市气质又不失细腻的感觉,在如今的男作家中极为少见,这是您最大的魅力所在。”
    对于华丽夸张的场面或犯罪描写,耕平只能举白旗,丑闻或惨状的描写他更无从起笔。受到饱读小说的文艺部记者如此称赞,他的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其他入围作怎样呢?我只读了矶贝的。”
    报社记者双手抱在胸前。白色灰泥粉刷的墙壁和洁净无尘的木质地板,让人仿佛置身于颇有情调的山中小屋,只是窗外葱郁的道旁榉树被暑气折腾得耷拉着枝条,无精打采。
    “那也是一部不错的作品。矶贝先生的人气和经历都无可挑剔,但这部作品中有一些幻想成分,有的评委对此极为厌恶,因为近代现实主义仍是直本奖判定优劣的主要基准。所以矶贝先生有点悬哪。”
    “呃,是么。”
    耕平不知该再说点什么。矶贝久是自己青友会的朋友,他的才能已在出版界公认不讳。但是,他也是同自己竞争直本奖的对手。
    “因此,循规蹈矩的《空椅子》便得以脱颖而出。我的看法就是这样。”
    耕平真想长长地叹口气。什么叫循规蹈矩?这在耕平的字典里,就是陈词滥调。
    “其他四部作品在我看来都不在获奖范围之内。青田老师,绝好的机会啊。”
    “呃,谢谢。”
    事前采访就是这么回事么。直本奖真是恐怖。接下来还得应付两场呢。
    “我还想请教几个关于《空椅子》的问题。”
    接下来便是耕平驾轻就熟的作者访问时间。其实,对于数月前出版成书的小说,耕平已无话想说,因为该说的都写进了书里,但作者访问对于书的宣传来说至关重要。耕平将一半心思漫然晃荡在夏日的神乐坂大街上,另一半则熟练地回答着记者们总爱提的问题。
    当晚十点将过,耕平早早把小驰哄睡,在神乐坂街头约见了香织。好久没有像这样两人单独约会了,他心房的一角隐藏着一个异样的期待,现在差不多是和香织有更进一步发展的时候了。
    她这样在评审会前夜特地跑到神乐坂,说无论如何想见一面,即便是真的和她发生点什么,也并不稀奇吧。在那个经常光顾的意式餐厅,在那个经常预定的靠窗座位,两人相对而坐。正前方的舞台上,一位盲人歌手正高亢地演唱男高音歌剧。耕平故作镇定,点了一瓶五位数的香槟。
    “不好意思,这么晚……”
    她一定是下了班回家特地换了衣服才来的吧。那条从没见她穿过的蓝白条纹夏裙,不但颜色精神,且无袖,宽领低胸,露在外面的两条手臂和胸口,在柔和的灯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泽。淡淡的妆容,一定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毫不夸张地说,今晚的香织,是相识以来最迷人的香织。
    “呃,没有啦。三家报社的连番轰炸让我神经紧绷一下午了,这样跟你喝喝酒倒挺放松的。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耕平拿起冰桶中的香槟,正要给香织倒酒,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别国的绅士一般谦恭有礼。也正是这时,他突然发现香织握着酒杯的手竟在阵阵颤抖。
    “你怎么了?紧张吗?”
    或许今晚真的有那种期待吧。男人的心,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年轻的书店店员放下酒杯,突然低下头:“耕平,对不起。”
    她说完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耕平拿着香槟瓶的手悬在半空,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想说什么呢……”
    眼泪满眼眶打转,香织却拼命强撑着,不让它们流下来:“错的是我。我有未婚夫了,九月份就要举行婚礼,却还对你……”
    未婚夫?婚礼?完全不明其意。耕平放下香槟瓶,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香槟。这么昂贵的香槟,竟只有酸味,非得投诉不可。
    香织毫不回避地看着耕平,继续说道:“我可能是有点婚前恐惧症吧,心里一直迷惘着,就是他了么?要跟他结婚么?那时你正好来我们书店开签名会,真的,我就像见到了王子一样兴奋,一直觉得你像个天外之人一样遥不可及,可你却温柔地跟我说话,还几次三番约我见面。这段日子我真的非常高兴,每天都像做梦一般美妙。”
    耕平忽然觉得什么东西从他胸口慢慢逃离开去,心中那朵还未等得及盛开的花朵只得含恨枯萎。
    “但是,对你的喜欢一天天增长,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对不起,虽然明天是对你意义非凡的评审会,我也不得不说出这些话。全都是我的错。”
    香织又一次低下了头。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流了下来。耕平挣扎着坐起身,作最后的顽抗:“那就不要和那个人结婚了,跟我交往吧。”
    香织哭着微笑道:“他父亲得了重病,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半年了。上周六,我和他一起去医院看他父亲,他父亲握着我的手,流着泪对我说,‘儿子我就交给你了,虽然我很遗憾看不到孙子长什么样,但我还是可以安心地把儿子交给你的。’可我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好。”
    书店店员再也强忍不住内心的感情,哭了起来。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香织嘴角强露一丝微笑,说道:“其实我真的很厚颜无耻。我说‘嗯,我会努力让他幸福的,您就放心吧。’即使时间倒流,我想我也会这样回答。所以,我不能再跟你见面,不能再对你想入非非……”
    香织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虽然他不像你一样生活在如此华丽的世界,也不会让我怦然心动,但他绝不是坏人。我今生最后的恋爱,将在今晚,在这家餐厅画下句点。”
    “这样,你真的觉得好吗?”
    书店店员认真地点点头,笑了:“我仍然是青田耕平的忠实读者,会一直读你的书,买你的书。明天努力吧,我会在心里为你加油鼓劲的。”
    耕平微笑着掩饰胸口划开的伤洞:“我只能说非常遗憾。我可以邀请你陪我喝完这瓶酒吗?”
    “嗯。耕平,对不起。”
    这晚,耕平把香织送进地铁,独自走进半坡上的一家酒吧,一直喝到天明。
    
    第三章
    
    01
    (糟了!)
    睁开眼的一瞬间,青田耕平惊出了一身冷汗。昨晚被横濑香织重重甩开,不知不觉竟在神乐坂酒吧里,红酒、伏特加、杜松子酒,甚至还有调酒师强力推荐的二十年陈酿苏格兰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到底喝了多少杯酒,花了多少钱,只知道头很痛,钻心地痛。他慌忙坐起身,却见小驰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担心而又关切地望着他。
    “老爸,你没事吧。一直打着大呼噜呢。”
    耕平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一看,早上七点。还好,还不至于让小驰上学迟到。
    “不好意思,我马上做早餐,你等会儿啊。”
    “嗯,这个不急。老爸,你今天要去直本奖评审会吧。”
    “呃……这个。”
    昨晚被年轻的书店店员撂下再也不要见面的狠话,耕平似乎还未从那打击中回过神来,竟把这件大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不禁又是一身冷汗,连忙爬起床来,向厨房走去。
    冰箱里还有昨晚剩下的米饭,耕平决定做个日式早餐。纳豆、煎鸡蛋、大葱和油豆腐做成的味噌汤,前些天腌制的西芹和青瓜。小驰夹起一片青瓜放进嘴里,马上皱起眉头:“老爸,这个太酸啦!”
    耕平刚才明明尝过,却丝毫没有感觉。心不在焉地做好早餐,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餐,心不在焉地看着早报,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飞去了哪个国度。在冲绳,这种状态叫作“丢魂”。突如其来的失恋和直本奖评审会来临的双重冲击,似乎让耕平也把魂给弄丢了。他夹起一条西芹,咯嘣咯嘣地嚼着,仍然浑不知味,就如同嚼着一口冰冷的泡沫塑料。
    “这个,很咸吗?”
    小驰面露烦色:“好了好了,老爸。我就盼着直本奖的热劲儿赶紧过了,那样我就可以吃上美味的早餐了。”
    他夹了些纳豆,又挑出煎鸡蛋的蛋黄放进饭碗,胡乱地拌了拌,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这是耕平最乐于见到的吃相。他也尝了尝,果然还是不知其味。连米饭和纳豆都吃不出来,今天真是太反常了。
    “今晚,外婆会来吧。”
    把她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晚上,亡妻久荣的母亲郁美会来陪小驰,所以耕平没有打电话叫钟点保姆。
    “呃,是噢。晚饭我会拜托外婆给你做的,你想吃什么。”
    小驰没有半秒思考或犹豫,大喊道:“蛋包饭。外婆做得比你好吃多啦!”
    久荣去世后,耕平曾大费工夫地钻研烹饪书籍,但终究不及久荣和岳母。磨炼厨艺就如写小说,都是大量消耗时间的差事。
    把小驰送出家门,耕平又如往常一样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前。今天的任务是百货商店广告杂志的五页随笔和小说杂志所邀短篇小说的情节构思,都不是可以马马虎虎应付了事的东西。随笔不仅稿费高出普通广告宣传杂志一两倍,广告部负责人还是他的忠实读者。隔周一篇的随笔的稿费,是他生活得以继续的珍贵收入。
    但不论他如何伏案苦思,仍然找不到工作状态。其实随笔的主题早已确定,对比今夏的酷热和童年夏天的凉爽,轻笔带过环境问题这一话题。平常看来毫不费力的文章起首在此刻竟异常艰难,想再翻翻资料找点灵感,却发现所有文字都已失去意义,如同沙粒般簌簌地从书页上零落。
    或许真是把魂丢在哪里了吧。不论他如何努力集中精力,努力了整整一个钟头,随笔还是只字未动。他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着急都是于事无补,就算使劲推,使劲拉,也有如风平浪静的大海一般纹丝不动,而说不定第二天却奇迹般地下笔如有神,这就是作家工作的不可思议之处。在状态的日子和不在状态的日子泾渭分明,便是作家生活的每一天。
    不过,今天是直本奖评审会举行的日子,稍有紧张抑或丢魂落魄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管怎么说,要是夺得大奖,自己将万众瞩目地出现在当晚的电视新闻上,面对全国的读者和观众。耕平关了电脑,决定看看圈中好友的赠书。这样的心情,还是看本轻松点的吧。他从书架上抽出片平新之助新写的时代小说。好人恶人迥然分明的名捕侦探小说,即使确是不朽的杰作,大概也难以称之为文学作品吧。但不得不说,新之助的小说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人在心情最低落的时候,把眼前的烦心恼火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能把读者带入另一个世界,这或许才是小说最为珍贵的力量吧。
    下楼吃完午饭,耕平又回到了寓所。上电梯的时候他想,今晚一定免不了被大伙儿带进这个餐厅那个酒吧的,到时候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于是,他早早地放好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却不想泡澡的功效如此神奇,竟让他烦闷浮躁的心情沉静了下来。夏日的户外光线透过浴室窗纸,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光感,不觉间让他全身涌动着直本奖即将到来的兴奋。
    耕平从衣橱挑出刚从干洗店拿回的白色衬衫和一套夏季西装。今晚的形象或许会被载入史册,决不可马虎了事。虽然平日不修边幅,不爱打扮,但绝不能容忍穿着让人心生厌恶。正当他的手伸出衬衣袖口时,内线电话响了。耕平拿起听筒。
    “耕平,我是郁美。我是不是来得太早啦?”
    原来是岳母。在耕平夜晚外出的时候,她偶尔会过来陪陪小驰。
    “没有,没有。您看,总是麻烦您。我马上开门。”
    耕平一边按下内线电话的自动解锁按钮,一边把袖口纽扣扣了起来。打开门,只见郁美抱着两大束鲜花,一大束白百合和一大束红玫瑰。郁美拿出那束红玫瑰递给耕平,说道:“这个给你,祝贺你入围直本奖。虽然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拿奖,不过已经很了不起啦。我想久荣在那边也一定为你高兴呢。”
    郁美走进门,径自走进厨房,把接好水的花瓶从水龙头下拿了出来,顺着水流剪去白百合的绿茎,插在花瓶里。耕平看着她微弯的背影,惊讶地发现这四年里她确实老了不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曾经的绰约风姿,在痛失独生女儿后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今晚可能会晚点回来,麻烦您叫小驰按时睡觉。”
    郁美把花瓶凑到眼前,仔细地修正每朵花的角度。又要把它摆在女儿的遗像前吧,就像往常一样。
    “结果大概什么时候揭晓呢?”
    人生的首次评审会。耕平没有任何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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