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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小说家-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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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平站在阳台上,若有所思地俯瞰着神乐坂宽阔的街道。记得久荣还在的时候,两个人常在小驰睡后拿一听啤酒,就像现在这样凭栏迎风。有时他莫名地就觉得久荣其实一直在身边,什么事故、葬礼或是死亡,都如让这条街上摇荡不定的烈日一般,尽是虚幻。
    中学已经放暑假了吧。奈绪很快回复道:
    》那时很难受吧。
    》我想,抛下年幼的小驰和你而去,你妻子一定也很难受吧。
    》但是,你真的很了不起。
    》不管是当父亲,还是当作家,都非常完美。
    》我真羡慕这样竭尽全力生活的人。
    完美是什么,耕平想。一切不过只是外人的评价而已。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被小说或电影删节的生活细节。犹犹豫豫、迷迷茫茫中顶住生活中的压力,期待着明天崭新的开始。作家的工作成果都凝结在书本上,极容易计量,然而做的事情其实跟普通职员没什么两样。
    当父亲更是如此,永远都找不到正确答案。自己真的把小驰培养得很出色了吗?难道单靠父亲一人之力就可以营造一个温暖的家庭吗?耕平愁绪万千。
    02
    和小驰一起在神乐坂上的意大利料理店吃完午餐回来。青田耕平望了望楼下电梯旁的信箱,里面有好几封信件。学习班的广告、信用卡的还款通知、中学的国语考试承诺书,说起来,这个月卡上还要扣去银座文艺酒吧的酒钱。
    底下还有一个厚厚的B5信封。拿出来一看,“all秋冬”的毛笔字标志赫然映入眼帘。耕平当场撕开环保纸做成的信封,一看究竟。可是分明的,他的手颤抖了起来。
    “老爸,怎么了?我上去啦!”
    小驰站在电梯里,按住开门按钮。
    “呃,等等,老爸也上去。”
    耕平快步走进电梯,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手中月刊小说杂志的封面上。彩色的装帧画上那个弥漫着忧郁的少女肖像仍一如往常,只是那个反白的大字标题……
    “第149届直本奖结果公布:矶贝久《蓝天深处》。”
    都差点忘了。每年夏冬两季,直本奖主办方文化秋冬的小说杂志上都会刊载获奖作品摘录和著者采访,还有评委评词。
    “老爸,到啦!”
    小驰按住开门按钮等着他。耕平直直地盯着直本奖公布后的封面,双脚迈不出半步。
    “怎么了,老爸?这个月卡债很多吗?”
    小驰所担心的,总是经济上的问题居多。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耕平简直想马上找个地洞钻进里去。他也无可奈何,两父子生活过得紧巴巴的确是事实。
    “没有啦,是一些很厉害的老师对老爸的书作了一些评价。”
    耕平神经高度紧张,以至于电梯到了十二楼他也丝毫没有察觉。毕竟是首次入围的首次评词,有些紧张也无可厚非。耕平打开玄关门,嘱咐小驰好好做作业,自己便缩进书房,仔细阅读起评词来。
    日本的文学奖评选基本都是由作家主持。那些拥有出类拔萃的作家生涯和获奖经历的老作家们阅读了新人或中坚层作家的作品后再作出评价。他们中间流传着一句话:文学奖就是为了让前辈培养出后来居上的对手而存在的。
    现在直本奖的评委共有十人,最年轻的也满了五十岁,都是出道逾二十年的历史小说、现代小说、悲剧小说等各个流派的代表作家。
    耕平伏在书桌上,全神贯注地读起分四段印在糙纸上的评词来。上一次这么认真地阅读小说杂志是什么时候?或许出道以来都久违了吧。
    但是,第一个历史文学女作家让耕平的期待狠狠地落了空。对于耕平的作品,她没有评及半个字。入围的六部作品中虽然有三部有幸被她提及,但除了获奖作品外,其他评词都极为苛刻。然而这也让耕平羡慕不已,因为至少荣幸地成为了她评论的对象。在她眼里,《空椅子》连占用一行评词的价值也没有。真是遗憾。
    (啊,直本奖的评选真是严格啊!)
    即便是从容淡定的耕平也忍不住叹起气来。下一个是以喜剧风格的寓言和反战小说为特色的评委。他平衡地对六部作品进行了评价,然而最后评及的是矶贝,似乎是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评价的。耕平排在获奖作品的前一位。
    耕平不禁精神为之一振,把那段关于自己作品的评词又反复读了几遍。
    “青田耕平氏《空椅子》中所描绘的一个思念亡妻的丈夫的生活,既具体实在,又充满诗情画意,而不足则在于结尾处勉强设置迷局,将故事草草收尾。若拨开这个结尾不看,这部作品将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得到这样的评价,即使落选了也了无遗憾。第三个是写中年女人恋爱小说已达到登峰造极境界的女作家。
    “《空椅子》中,回忆画面的描写极其唯美精致,有些比喻甚至前无古人后鲜来者,但是谈话背景和描写现在生活的片段略显平庸。”
    能把一部小说解读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这才算作家。以亡妻久荣为原型的回忆画面中,耕平的笔端似乎也被注入了无法抑制的力量,以至于他觉得不是自己在写,而是妻子在为他写。这一点居然被评委轻松地尽收眼底。下一个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鹰派作家的评词。
    “青田氏《空椅子》感性之灵动,文体之透明,让我为之陶醉。读着他对亡妻诉说的字字句句,让人有种参透生死本质的感觉。”
    (哇!)
    看完评词的三分之一,耕平意外连连。除了第一个历史文学作家之外,其他几个评委几乎都是盛赞之词。这样的话,那不就像大奖得主不是矶贝久,而是自己一样了么?耕平欣喜地翻开下一页,接下来是写战国时代为背景的厚重历史小说的大作家。
    “《空椅子》的确运笔有神,但因其以回忆画面为主,以至于结尾时给人一种似是一直潜在水中的憋闷感。”
    呵,原来如此。布局上必须这样安排,但他说得的确没错。如果能在某个地方插入哪怕一个场面,把主人公带入一个宽广的世界,那就完美了。耕平自我反省着,也思考着如何将这个建议运用到现在正在着笔的作品里。下一个是中国历史小说第一人。耕平反复读了多遍他的评词,却不见只言片语提及《空椅子》。又一次被直接无视了么?耕平有些沮丧,而当他看到最后一段评词时,不料想被震惊得倒仰在椅子上。
    “这一次,青田耕平的才华终于得以在世人面前展露。语言之妥帖自如,甚至凌驾于获奖作品之上。我想,在不久的将来能够有所飞跃写出名作的,就是他了。”
    呃,高兴是高兴,可言过其实的赞美,还是让人心里不踏实。自己的写作手法真的没问题吗?首次入围就受到如此褒奖,或许还是得小心点交通事故吧。下一段是短篇小说名家的评词。
    “《空椅子》是一部难以捉摸的作品。虽然遗憾无缘大奖,但数位评委的评价都不错,我就是其中一个。抑扬有致的文体、细致的观察和精巧的描写,感受着这些,让我不禁有‘真想再看一部’的冲动。”
    耕平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却像是遨游在太空里。或许自己真的能行,在艰苦恶劣的创作世界里纵横数十年的老作家们都对自己如此褒奖。即使存在文章公开发表时的夸大成分,也一定是因为自己有相当的实力,有突破瓶颈的机会吧。耕平这样想着,越想越难以平静,像一只得了欣快症的黑熊一般在狭小的书房里走来走去。剩下的三个评委中,又有两个对耕平的作品视而不见。
    原来是因为这两个评委和第一个时代女作家的反对才与大奖失之交臂的么。耕平反复读了多遍评词,终于可以想象出评选会的大致流程。最后是一个年轻时即出道,在第一线创作了近五十年的明星作家。
    “让我忘却评委身份痴迷阅读的,有青田耕平的《空椅子》和矶贝久的《蓝天深处》这两部作品。两位作家文采洋溢,而且清楚地知道如何做到有扬有抑,让我切身感到,应该受到关注的作家登场了。青田较为文艺,矶贝则能敏锐捕捉时代,虽然我把票投给了矶贝,但青田的实力并不比获奖作品逊色。”
    耕平高举起双手,不禁兴奋得叫出声来:“太棒啦!”
    此时,门忽地开了,小驰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怎么啦,老爸?你今天真是太奇怪了。”
    耕平拉起面露嫌色的儿子的手,在书房里跳起舞来。初次入围直本奖的作品竟能受到如此高度的评价,他做梦都不敢想象。这段评词,让他这十年来不见天日的作家生活突然闪耀了起来。
    03
    “啊,我真的被震惊到了。”
    桌子对面,坐着文化秋冬第二文艺部的编辑大久保高志。这时,他正啪啦啪啦地浏览着耕平刚修改好的《父与子》的校稿。
    “这次几乎没作什么改动呢。您辛苦了,青田老师。什么事那么震惊啊?”
    不愧是编辑,比起与作家闲谈,新书的校稿显然更为重要。耕平喝了口冰咖啡:“当然是《all秋冬》的评词啊。被夸成那样,搞得我都诚惶诚恐了,似乎得奖的不是矶贝,而是我一样。”
    “啊,这件事情啊。的确对首次入围者来说是史无前例的好评呢,我听主编说……”
    大久保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正是大白天闲散之时,这家神乐坂咖啡店里却异样地在唱着戏。
    “在决选投票的三部作品中,大家对矶贝先生和您的评价不一,有的还说要让两部作品同时获奖呢。最终矶贝先生的前几次入围经历起了作用,他获得了大奖。而对于首次入围的您,则决定看下一部作品如何。所以,我想那些评词都是评委们真实的感受和想法。”
    耕平虽然在收到直本奖公布号小说杂志的那天把评词反复读了多遍,但随后便把它放进书架,加上了封条。若一直沉浸在那些评词中,便会终日得意忘形而无法着笔,这就是常言道的“捧杀,捧杀”。虽然只是首次入围直本奖,但耕平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一种叫“必须写出优秀作品”的无形压力忽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呼……原来如此。但是很多人即使首次入围作品评价很高,但之后还是屡次落选呢,说什么写得还不如上次鲜明。那才是真的郁闷呢。”
    耕平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好几个作家的名字,他们凭借着光鲜华丽的处女作闯入了直本奖提名。如果要求他们写得更有新意,当然无法与处女作匹敌。这着实是个残酷的打击,但自己并非没有陷入这个怪圈的可能。十年来初版后再无加印的作家生活,已经无形之中消磨了耕平意志。
    “不,我觉得这次绝对没问题!”
    大久保可真是自信。
    “什么没问题啊?”
    “马上就九月了。通常把校稿交过去,出书也是三个月后了。但《父与子》的预定出版发行时间却是十月二十五号,我们快马加鞭,足足提前了一个月。青田老师,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新作提前出版发行,将在十月末付梓。
    那是什么意思呢?耕平糊糊涂涂地,猜不出个所以然来。编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直本奖冬期入围作的截止日期,是十一月初。我们非常希望您能拿奖,不论是编辑,还是营业,甚至包括印刷厂和装订在内,都鼓足干劲地在支持您呢。”
    耕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呃……这个、这……”
    “没关系。主编好像从各位评委老师那里得到了什么启发,您现在正是顺风起航呀,英俊馆的那本入围作不是加印了嘛。而且我们确信,《父与子》一定不会比《空椅子》逊色,因为我们文艺部所有人读完之后都这样说。所以,您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
    这就是独家主办直本奖的出版社的强大之处吧,简直和其他盼个入围都只能听天由命的出版社有天壤之别。然而耕平丝毫感受不到顺风的助力,虽说加印了,但才区区两千册,眨眼一个月又要过去了,出版社也没来联系三刷的事。读者来信也是,与以往并无不同。而且他们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也与自己的评价有微妙的差异。
    “打住打住。我也觉得《父与子》写得并不差,但绝对够不上直本奖的厚重,所以这本书不可能拿奖的啦。对于文秋各位的支持,我很高兴,但我觉得,我的决胜作是下一部长篇恋爱小说。”
    大久保微微皱了皱眉,伸出神经质般细细的指尖,把校稿一点点放进信封。
    “下一部长篇是哪里的?”
    “在《小说北斗》上连载,所以是英俊馆的。”
    对编辑而言,他所负责的作家的出版时间表是极为重要的业务信息,因为作家的工作由一连串的步骤组成,出版的时机、广告的手段等,都是营业战略不可忽视的部分。
    “嗯。但是,您也会有不着痕迹、悠然舒畅地写成的作品,对吧。我觉得《父与子》就是您出道十年、步入成熟而不着痕迹写成的优秀作品。轻快,有韵味,有笑有泪。评委老师们都非常资深,我想他们一定会认同作品的这些魅力的。哎,我们只是选出入围作而已,没办法决定最终结果。但是,如果这本书拿了直本奖,作为负责人,我不知道会有多高兴。青田老师,您辛苦了。谢谢您的大作。”
    大久保深深地低下头。活到现在,还没受过几次他人如此由衷的行礼。当然,出版社是商业机构,应该也做过数字计算吧。如果出的书赤字频出,估计只能立马倒闭了。但是,超越业务之外的连带感、好恶和尊敬,是任何工作中都可能存在的。
    (虽然一直滞销,但我拥有这些好编辑啊。)
    耕平思想单纯,从不认为那是因为自己的人品或是才能。
    “你这样恭敬,这……”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安静的咖啡店里,他也低下头来。
    九月,是个安静的月份。
    直本奖评审会前的狂热与骚动,只如幻影一般。从那以后,没有一家全国性报纸过来采访,连载之间的空隙也没有小说要写。新作预定在十一月截稿的新年号上连载。耕平一面构思着新作的情节,一面一篇篇地读着古今恋爱小说,希望能从中悟到哪怕是一点新创意或新设定。
    恋爱小说和悲剧小说不同,一般没有规定同一创意或设定不可再次运用,即使是同一设定,只要改变故事的展开或作品的氛围、温度、湿度,就完全是两本不同的作品。但现在这个时代,还是要讲究新意的。耕平读的作品多是国外的新作或是比他还年轻的作家的作品,而可算作古典的恋爱小说,他大部分都已经读过了,现在只是拣出有感触的再读读而已。
    开学后,小驰精力充沛地进入了五年级课程的学习,看不出丁点有关和小芽恋爱的蛛丝马迹。他像他老妈一样思虑深重,久荣就绝不会挑明是自己主动喜欢上了对方——而对方就是小驰老爸。一定是因为害羞吧。
    耕平自己的恋爱则完全进入了休养期。虽然有时会去银座喝喝小酒,但和索芭蕾的椿几乎没什么进展,只是偶尔会收到椿的求救短信,说她在店里没事可干,无聊得很。
    和奈绪也是,相隔数天才互通一次的短信还是不温不火地继续着。耕平对这个岳母安排的相亲对象并没有特别的好感,虽然对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国语老师的感觉还行,但还没有和她正式交往的想法。比起这些,现在的头等大事是维持小驰的生活,准备新的小说。耕平这样想着,却被奈绪突然发来的短信吓了一跳。
    》耕平先生,这周六有空吗?
    》想让您兑现那个约定呢。
    》如果需要人照顾小驰,
    》我去拜托郁美阿姨。
    》我现在有点想把自己喝醉的感觉,
    》请考虑一下答复我吧。
    突然而至的约会邀请。呃,麻烦了。耕平双手抱在胸前,忘记了翻盖手机还没有合上。
    04
    左犹豫右犹豫,和奈绪的初次对饮还是定在了涩谷。不但从饭能坐副都心线就能直达,而且那里有很多年轻人常去的时尚酒吧和咖啡店。如果第一个地方没喝尽兴,要再续摊也能随当时的心情有选择的余地。
    耕平预约了一家意大利料理店,就在宫益坂下的那栋大楼的顶层。楼顶一半是露台,小小的水池里装着许多蓝色的灯,跟这个暑气尚存的九月夜晚极为合宜,给人一种清透凉爽的感觉。
    碰杯的,是冰镇的白葡萄酒。奈绪穿着一件领口大开的纯白夏裙,和上次穿浴衣的感觉迥然不同,性感而大胆,完全不像中学的国语老师。在面朝露台的座位上,奈绪让耕平与她并排而坐,可她胸口以至更下方的雪白的肌肤却一窥无余。很高兴,但也很困扰。
    “不好意思,突然给你发短信说什么想把自己喝醉,我有点太卑鄙了吧。”奈绪转过身,正对着耕平说道。
    “呃,没有啦。是出了什么事吗?”
    奈绪一抬手把杯里的白葡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放下酒杯说道:“他老婆怀孕了。”
    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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