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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小说家-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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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平心里明白,终有一天,他必须拯救回这颗荒芜颓废的心,必须重新拨动静止在妻子车祸那天的时针。但如何才能做到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还是这里的蛋糕好吃呀!”
    小驰在巧克力蛋糕上涂上满满的奶油,大口地咬着。这是他们常去的那家位于靖国大道边的咖啡店的招牌蛋糕。不甜,但可可味很浓。耕平只要了杯浓咖啡。是该开始注意体重的年龄了。
    “太阳下山天就冷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回到家之后,你知道了吧?”
    小驰“嗯嗯”地连声点着头,又切下一块大大的蛋糕。
    “你不是说今天跟明天要大扫除嘛。我负责自己的房间、浴室、玄关,还有走廊。你负责书房、卧室和厕所。客厅和阳台还有窗玻璃,两个人一起打扫。”
    “是呀。要怀着对这一整年的感谢之情,彻彻底底地打扫。知道吧。”
    “知——道。大扫除我喜欢,感觉很开心。”
    耕平笑着说道:“你只是在说阳台吧。”
    小驰每年大扫除都要拿着擦窗户用的洗洁剂吹泡泡玩。看着飞上冬日晴空的七色泡泡,耕平才感觉这一年结束了。
    回到家,耕平从书房开始搞起了大扫除。整理今年完结的《父与子》的资料,整理今年看过的书,得把自己要保留的和要卖给旧书店的分成两堆。这时最关键的是要严肃对待每一本书,每本书中都包含着作者的思想,总有那么几页沁人肺腑的文字。
    但是,耕平在神乐坂的公寓绝不算宽敞,若对书抱有同情,便侵犯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有好些作家或是批评家朋友的住处已被它们占领了。书这种东西,真是让人爱不释手的外来物种,面对它们绵绵无尽的侵略,必须誓死保卫自家的生态平衡。
    整理书架时,拿开三十二开的单行本,竟发现了一本薄薄的白色相册。耕平啪啦啪啦地翻看着其中究竟。
    (这是……)
    相片没有褪去一点颜色。那是和久荣结婚前一起去冲绳旅行时拍的相片。那时的她二十五岁,朝气蓬勃,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欢乐地大笑着,丝毫让人察觉不出投射在十年后的阴霾。那个久荣穿着无袖洋装走在国际大道的市场里,那个久荣穿着泳装躺在海边躺椅上,那个久荣被酒精染红双颊,站在夜色中的阳台上吹干着头发。每张相片都那么鲜明清晰,一如初洗,把那个夏天的阳光都关在了里面。
    泪水模糊了耕平的双眼。幸福属于死者,而不属于被遗弃在这个世界上的生者。耕平想起给她涂防晒油时那光滑的脊背,想起在市场里散步时牵手的温暖,想起回程的飞机上许下的再游冲绳的约定,只是终究没有兑现这个约定。究竟还有多少约定是没有兑现的呢?是自己没能让妻子幸福。耕平心里哭泣不已,然而泪水没有滑落,它只是轻轻湿润了双眼,用那张淡蓝的滤纸把世界染上了色。
    “喂,老爸,我找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小驰敲响了书房的门。进这个房间必须敲门已成为青田家不成文的惯例。他打开门,把头伸了进来:“这个是DVD光盘吧。我在房间的书架上找到的。”
    14
    耕平看了眼站在门口的小驰,他手上拿着一个透明的卡带盒,里面银色的圆盘闪闪发光。这并不是刻录电视剧电影的十二英寸DVD,而像是摄影用的小型光盘。耕平从放成一堆一堆的书山中伸出手来。
    “给我看看。”
    耕平接过光盘,看了看正面。闪闪发光的盘面上用油性笔写着标题,是久荣一丝不苟的圆角字迹。
    (写给十年后的老爸和小驰)
    耕平心里一惊。整理妻子遗物时,明明已把家里上上下下彻底翻了个遍,唯独遗漏了这个光盘。因为那时想着孩子的房间里不会有久荣的东西,只是草草地找过了一遍。他站起身,说道:“这是老妈的字。要不看看吧。”
    小驰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客厅的窗外,冬日火红的夕阳静静地燃烧着整片天空。神乐坂大街一如昂贵的玩具般精致得让人心碎。耕平把光盘放进影碟机,坐在了沙发上。小驰依偎着坐在他身旁。
    刚开始有一段短短的如雨点般的杂音。小驰下意识地握住耕平的手。那只手虽小,但却很温热,指甲的形状很像耕平。接下来突然出现的画面让人一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样可以么,拍得到我吗?”
    画面中,久荣一袭白色夏裙,灿烂地笑着。她把椅子搬到了阳台,光脚盘坐着。相机大概是固定在三脚架上之后放在窗边的吧。久荣不只是爱开车,还喜欢捣鼓各种机械,在女人里也算是罕见的。说起来,自从那场事故后,耕平就再没给小驰录过像,也不知道相机放在哪里。小驰悲伤地喃喃道:“老妈……”
    录像不停地放着。久荣的头发在初夏的晚风中吹动。她按住刘海,笑了:“现在,老爸和小驰去新宿的电影院看电影去了,很无聊,所以我没去。刚买了新相机,所以我要给你们一个惊喜。藏在小驰房间里,等到十年后我们再一起笑着看吧!”
    耕平看了看眼前的阳台。虽已不是夏季,但水泥的三合土、铝制的栏杆,还有湛蓝的天空,都是那时的模样。
    “能和你们一起组建一个家庭,我真的非常开心。小驰,你虽然才上小学一年级,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虽说是老爸老妈的孩子头脑聪明是理所当然的,但你绝不只是聪明,有时还凛凛正气,无论他是谁,只要是他做错了,你都敢于指出,这一点最棒了,有的大人还不一定做得到呢。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不惧怕,面对比自己弱小的很友好。你就这样慢慢长大,让许多女孩为你疯狂吧!”
    小驰握住耕平的手握得更紧了。耕平点点头,偷偷看了看儿子的侧脸,只见他双眼通红。
    “学习的话,按你自己的节奏走就行啦,不要勉强自己喔。然后呢,你要找到自己一直喜欢的事情,在未来把它作为你一生的事业。即使做不了有钱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呢。你看你老爸就知道啦。”
    小驰毫不遮掩地哭了出来,头一下下地撞在耕平身上。对着超薄电视,他泣不成声:“嗯,我知道。我也要像老爸那样做让大家开心的工作。我其实真想让你也看看老爸的签售会。”
    久荣死后的这四年,发生了许多许多事。签售会,加印,还有著名文学奖的提名。如果她还活着,该有多高兴呢。
    “接下来是说给老爸,不对,给耕平的。十年后,你还是会在写小说吗?虽然你会叹气说卖不出去啊,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始终都是最爱你小说的粉丝。你所做的工作,正是我最大的幸福,所以,即使你成了大畅销作家,也要好好地写出好的小说来。还有还有,如果十年后我变得满身赘肉,你也不可以嫌弃我喔。因为就算你中年发福、头发稀疏、老眼昏花,我也一定还是你的粉丝。”
    久荣的身后,夕阳尽情地燃烧着。云朵边缘像是流淌着熔融的黄金一般鲜艳无比。妻子遗留在录像中的身影,就像她此时此刻正坐在眼前的阳台上一样新鲜而清晰。
    久荣真的已经死了么?重复过无数遍的疑问再一次掠过耕平的脑海。有那么一瞬间,久荣蹙着眉,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声调也降低了一个八度。
    “我最近一直在烦恼着。承蒙上苍的恩惠让我过得这么幸福,而我却抓不住生存的感觉,只能半死不活地活着,就像在空气稀薄的山顶上艰难地呼吸一般,每天的生活都憋闷不已。我曾经跟你谈起过很多次呢。”
    听到妻子想要自寻短见的那份打击,至今仍停留在耕平身体的最深处。接下来的内容应该让才上小学五年级的小驰看吗?但现在要停止播放也来不及了,自己也急切地想知道久荣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我的内心还远远没有安定下来。我决定不再这么拖下去了。”
    久荣伸出手,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取了下来。录像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旋转,定格在沉入层云的夕阳上。慢慢地,夕阳被灰色的层云溶释。
    “喏,你看。在老爸和小驰看电影的时候,世界也在一点点地运动,我也不会一直这么烦恼下去,因为也会让你们烦恼的嘛。所以,我决定自己再好好想想。”
    久荣把相机放在栏杆上,给了自己一个特写。以黄昏的天空为背景,久荣的表情盛开成灿烂的笑脸,仿佛大朵的鲜花含着朝露绽放一般。这是她死前许久不见的笑脸。
    “呼呼……好像个女演员似的哈。我的决定是真心的。今天的日期是……”
    久荣说出了录像日期。耕平像被雷击中了一般。那正是久荣出事的前四天。久荣最后留下这样的笑容和决定,死了。
    “你怎么了啊,老爸,很痛啊!”
    原来不自觉间,耕平用力紧抱着小驰的双肩。
    “……你在哭么,老爸。”
    不经意间,泪水已悄悄滑落,但不是因为悲伤。或许那不是泪水,是充满幸福的心想要滋润体表的水分。经过了漫长的年月,耕平终于彻底接受了妻子的死。
    如果这个录像是真实的,那么久荣即使在最后一刻也没有丧失对未来的憧憬。那场车祸,不是她希望发生的,而是意外。
    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耕平耳边响起,谁在远远地咆哮。
    “老爸,老爸,你没事吧?”
    小驰摇着耕平的肩膀。发出咆哮般的声音流着眼泪的,是耕平自己。
    “嗯,老爸没事。只是隔了这么久又看到你老妈,太高兴了,所以眼泪止都止不住。”
    小驰静静地微笑着,露出一副母亲般的大人样子:“我明白,老爸。现在你尽情地哭吧。”
    小驰摸了摸他的头。耕平按了几下遥控,把亡妻的录像又放一遍。初夏的夕阳复活了,亡妻的连衣裙在风中摇摆。久荣张开嘴,对着他笑。已幻化为光尘的妻子,在超薄电视中生动地活着。
    (这样,终于可以动起来了。)
    耕平感到,那场车祸后凝固的时间终于再次流动起来了。因为自己已经彻底接受了那次失去和打击。从今以后,再想起久荣的车祸,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安了吧。再想起她,想起的一定都是这个录像中她露出的灿烂笑脸吧。
    不知是悲伤,或是幸福。耕平坐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久久地凝视着电视屏幕。
    15
    第二天早上耕平一睁开眼,心情格外清爽。他一边做着小驰的早餐,一边随心地哼着小曲。人心真是简单,不必要的复杂只会成为人生的负累。耕平虽是作家,但也是个简单的人,仅仅因为久荣留下的最后信息,他的世界便从黑暗中反转了过来。数月来笼罩在心头的黑云终于消散,蔚蓝的天空重新铺开。满满涂着黄油的吐司、半熟的煎鸡蛋卷,好吃得简直让人泪流满面。
    除夕那晚,耕平带着小驰早早地洗完澡,上街去吃荞麦面。父子二人一起吃除夕荞麦面,今年已是第四个年头。但对耕平来说,今年的味道无可比拟。
    走回大道时,新年首次拜神的人们已挤满了坡道。挂在路旁榉树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贩卖正月草绳的货摊上,年轻的人们神气抖擞地吆喝着。神乐坂这条大街,至今仍残留着旧派东京生活的影子。
    “我们也拜神去吧。”
    耕平牵起小驰带着手套的小手,向毗沙门天善国寺走去。走上台阶,他把十日元硬币扔进功德箱,双手合十。又看看小驰,他嘴里叽叽咕咕地小声地说着什么。
    “许了什么愿呀?”
    “嘿嘿,我许愿说,希望老爸这次能拿到奖。”
    差点忘了还有这事呢。和久荣的死比起来,直本奖只不过是个再细微不过的问题。如果这次能拿到当然是高兴。但入围了两次,耕平已经很满足了。他在钱包里翻了翻,翻出些零钱。他拿出一个五百日元的硬币,想了想,又换了个一百日元的硬币递给小驰。
    “你如果要许那么大的愿,十日元可不行,还是给这个吧。”
    小驰扔进去的香油钱,闪耀着明晃晃的光彩,消失在功德箱的黑暗里。今年一年过完了,明天开始又是新的一年,一定又是不可预测的一年吧。他去年也曾来这里拜神,却从没想到今年是这么过了。只要能这样和小驰一起精神抖擞地迎接新年,勤勤勉勉地写着小说生活下去,耕平已经满足了。
    新年悠然地过去了。耕平像往年一样,回自己老家和久荣老家拜了年,各住上一晚,元旦后便投入了工作。虽然只是一篇短短两页原稿纸的散文,但似乎不写点什么,就感觉不出又是新的一年。
    耕平和索芭蕾的女招待椿,还有琦玉县的国语老师奈绪都约了一次会。椿听到久荣留下的最后信息,和耕平一同流下了眼泪。奈绪虽然被那个有妇之夫纠缠不休,但最终还是和他分了手。然而耕平,虽说他已经完全放下久荣的事,但仍然没有下定决心和其他女人好好交往。
    就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中,两周已经悄悄过去。虽说上次入围直本奖时的确有些紧张,但连续两次入围后,竟也习惯了评选会当天的气氛。那天的天气预报,是晚上有雪。
    上回似乎是晚上九点左右接到的通知。傍晚时分开始,耕平便不紧不慢地泡完澡,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从衣柜里拿出那件仅有的开司米夹克,用除毛刷刷了个干净。深蓝和白色相间的条纹衬衫,西裤就穿米色羊毛的那条吧。入围作品《父与子》是一本内容轻松的书,轻松的装扮应该很搭调。小驰和岳母郁美站在玄关,送他出门。
    “老爸,加油哦!”
    加油。说是这么说,自己能做的,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啊,好的!”
    郁美伸出手,拍了拍他肩上黏着的刷毛。
    “要是拿了奖,要开记者见面会对吧,耕平。”
    “是啊,妈。”
    “那样的话,那时我可以带上小驰去么?我想让他看看他老爸出席盛大场面时的风采,或许会成为他一生的记忆吧。”
    记者见面会通常在九点档举行。那样的话,也不至于推迟小驰的睡觉时间。
    “嗯。之后我再跟您联系。”
    “路上小心。你还真是沉得住气呢,你今天的样子,我真想让久荣也看看。”
    小驰手舞足蹈地欢呼助威:“老爸,加油!老爸,加油!我们记者见面会见!”
    耕平笑着挥挥手,走出了玄关。
    等待评审结果的地点,是在银座一丁目的一个酒吧,因在出版界运势强盛而颇为有名,据说在这个酒吧等待评审结果的作家连续五个都获得了直本奖。耕平到时已经将近七点,银座大街上静静地飘舞着干干的细雪。他一级一级走下延伸至地下的楼梯,隔着玻璃能看到店内十分宽敞,吧台深处的包厢里,熟识的编辑们都已经到齐。看到耕平,《父与子》的责编大久保起身出来迎接:“您这也太晚了吧。我们五点钟就全部到齐了呢。”
    在筑地的料亭里举行的评审会,就是五点钟开始的。但也没必要老老实实地等那么长时间吧。耕平正是这样想着,才特意在家里慢吞吞地磨蹭到现在的。
    “不好意思。只是我不想再那样等了。”
    大久保抿嘴一笑:“不知怎么,感觉这次青田老师相当从容呢。”
    实际上决不像他说的那样,但要一一否定实在麻烦。耕平向微暗的酒吧深处的包厢走去。文化秋冬、英俊馆、交读社,三个经常有工作往来的出版社的编辑都来了。桌上摆着外卖寿司木盒和生啤酒杯。英俊馆的冈本招手道:“青田老师,请坐主宾位。”
    刚落座,调酒师便拿来了擦手巾。和编辑不同,耕平不能喝带酒精的饮料,因为如果得了奖紧接着还得开记者见面会。不愧是运势强盛的酒吧,店里的人比耕平还要深谙于此:“需要给您调一杯不加酒精的鸡尾酒吗?今天的主打菜单是芒果和草莓。”
    耕平点了芒果鸡尾酒。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只能和这几个熟识的编辑说着毫无意义的话消磨掉了。吃吃美味的寿司,喝喝新鲜水果调成的鸡尾酒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工作,这正是身为作家的不可思议之处。
    “哎呀,上回青田老师说得太好了!”
    英俊馆出版部长盐田满脸通红地说道。冈本接过话来:“是啊。我也被感动了。《空椅子》明明是本好书,评委们是读了哪里了呀?”
    文秋的大久保举起双手:“好啦好啦,冷静。评委老师们也有很多苦衷的啦。”
    这时,吧台的电话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系着蝴蝶领结的调酒师身上。他手捂着通话筒,寥寥数句后便挂断了电话。编辑们的眼睛里腾腾地冒着杀气。店里的人说道:“不好意思。是一个常客的电话。”
    冈本低声说道:“什么啊,来捣什么乱嘛。”
    于是大家接着聊天。耕平提起了下一本书的话题。虽说英俊馆有一本长篇恋爱小说正在连载,但文化秋冬的下一本书还没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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