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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小说家-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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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这话,耕平下意识地拨动心算盘算起每本650日元的文库版税来。他赶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些数字并不重要。
    椿的话或许说到了片平心坎里,历史小说家略显得意地说道:“椿小姐,你真会说话!今晚就留下来陪我好了,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踏遍红尘阅尽无数人的女招待瞥了一眼耕平,然后笑着说道:“那你在筑地给我买套房子吧!”
    “才一晚,哪有要房子的呀?”
    话音刚落,群青色的沙发上,八个风格迥异的作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笑声中,耕平想起明早还要给小驰做早餐,于是起身跟其他作家告了辞,向柜台走去。椿已经拿起外套站在那里等他了,等耕平走近,她凑过来说道:“小驰最近给我发了好多短信,说学校这样学校那样,搞得我紧张兮兮的,你回去了问问他怎么回事吧。”
    真有这种事?这小家伙才十岁,居然跟银座的女招待短信来短信去,那还了得!
    “嗯,正好稿也交了,我会好好找他谈谈的,劳你费心了。”
    说话间,小巧清瘦的妈妈桑走了过来,她穿着一条露肩的大红连衣裙,脸上的脂粉搽得比坦克装甲板还厚。那是在沉浮不定的银座开了二十多年酒吧的染子妈妈。
    “染子妈妈,承蒙您招待了!”
    对耕平这样的二流作家,染子妈妈向来都是爱理不理,似乎她的文艺酒吧只欢迎作家,而不是二流作家。她怪声怪气地嘶声说道:“没事,等你拿了直本奖,再双倍奉还给我就行啦!”
    椿微眯双眼站在一旁听着,等妈妈桑走开,她便推开门,对耕平说道:“我也觉得《空椅子》写得特别好,刚才各位的夸赞之词您绝对当之无愧。青田老师,加油喔!”
    走出酒吧,耕平沿着林荫道向地铁站走去。高级品牌店的橱窗里,可望不可及的天价手表、服装闪闪发光。凛冽的北风刺刺地刮着脸,可耕平并不觉得寒冷。有一群可以轻松自在发发牢骚的志同道合的朋友,真好;有一个女招待,不,应该说一个忠实的读者发自内心的夸奖,真好。
    明天,太阳又将升起,崭新的一天也将铺开画卷。耕平这样想着,步履轻快地走进了地铁。
    早晨,耕平特意做了一顿欧式早餐,欧洲风味十足的芝士煎蛋卷配蔬菜浓汁,还有他拿手的蔬菜汤。耕平看着小驰睡眼惺忪一口一口地嚼着吐司,装作若无其事地搭话道:“昨天晚上,我见到椿小姐了。”
    小驰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嚼着他的吐司。
    “她告诉我,你给她发短信说了很多学校的事。如果有什么事,你也可以跟老爸说嘛。”
    “没什么。”小驰把脸别向刚送来的早报,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股无名火骤地直冒到了嗓子眼,但耕平克制住了。孩子嘛,也有他自己的想法,没必要强迫他敞开心扉。
    “好吧,你现在还不想跟我说的话,我也不强求,但是真有什么事儿的话一定得告诉我喔,老爸绝对站在你这一边,知道吗?”
    小驰抬起头,看了耕平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说道:“老爸,你想努力当个好爸爸?”
    耕平端着蔬菜浓汤的手停在了半空。这孩子真够犀利,一语中的,像极了他妈妈。于是耕平顺着他的话说道:“那你要不要也做个好儿子呀?你装一段时间,说不定真变成一个好儿子了呢。”
    小驰听了,一脸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跟做结论似的说道:“好的。老爸,我吃饱了。”说完起身离开了还剩一半煎蛋卷的碟子。
    下午,耕平开始着手对《空椅子》进行最后的修改。提笔修改之前,他怀着有如参拜神社般虔诚的心情,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洗了手,然后坐在书桌前心里默念道:希望这是一本能承载大家满心期待的好书。
    作家往往对自己的作品注以全心,以至于无法恰如其分地评价。耕平极少修改原稿,他觉得修改只在构思阶段才有意义,一旦成为作品,变得有血有肉了,便无法再修改半字。小说就好比人的脸,如果一个人的眼睛和鼻子长错位置了,难道可以挖眼睛削鼻子地换回来?任何小说都有缺陷不足,但这正是小说的魅力所在,翻来覆去地修改不但劳心劳力,说不定还费力不讨好。
    这次,耕平把注意力集中在细节的修改上,推敲词句,整顿韵律,纠结难断时甚至整个小时对着窗外发呆。
    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耕平仍在全神贯注地修改着。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
    “青田先生吗?您好,我是四年级三班的班主任小川。小驰在学校出了一点事,可以麻烦您赶紧过来一趟吗?”
    耕平不禁心一紧,手一颤,钢笔落到了堆积的校稿上,血红血红的墨水在白纸上慢慢化开……
    “好的,我马上过去。”
    耕平顺手抓起夹克,飞奔出了家门。
    06
    办公室旁边那间四壁萧然的屋子,就是学校的家长接待室。冬日的阳光透过暗乎乎的窗户照了进来,照在看上去颤巍巍的旧布沙发上。耕平端坐在沙发上,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无声呼唤他的原稿。可既然来了,就没有现在打道回府的道理,何况小驰的班主任还在茶几那边坐着……
    于是,他深深地低下头,道歉道:“非常抱歉,我家小驰……”
    小驰坐在耕平身边,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班主任小川裕子语气中夹带着几分申诉,几分无奈:“小驰同学居然拿着量角器打笠井同学,打得他都出鼻血了。”
    “量角器?”
    一身运动套衫、身材稍显圆润的班主任满脸严肃:“是啊,就是老师上课用的那种木制量角器,要是打偏一点点,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耕平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看小驰,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正视着前方,完全没看耕平一眼。
    “我问小驰同学是不是不小心才打到的,他说不是,是故意打的。但我问他原因的时候,他又什么都不说了。我知道您是作家,工作很忙,但还是不得不麻烦您来一趟。”
    在这所小学里,几乎所有老师都知道耕平是个作家,似乎他们对学生父母的职业都抱有无限的兴趣。耕平回忆这三年来和小驰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还从没见过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或是暴力相向的,可这次不但打到同学流鼻血,还半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看着儿子的另一面残酷地暴露在自己面前,耕平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小驰,你真是故意的?难道你对笠井同学有什么不满么!”
    小驰眉头紧蹙,说道:“因为笠井同学他……”
    不等他说完,接待室的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
    “小川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家素铃亚怎么被打成这样……”
    一个身穿长毛皮大衣的母亲走了进来,一头卷发染得通红。她身后半遮半掩地跟着一个穿着厚厚羽绒服、留着短短板寸头脑后却拖着一条长如鼠尾的小辫子的小男孩。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小男孩的鼻梁上滑稽地贴着一个创口贴,一个鼻孔还塞着纸巾。
    身穿毛皮大衣的母亲看到耕平和小驰,顿时怒目圆睁,转身问她儿子:“是那小子打的,对吧,素铃亚?”
    素铃亚在同龄男生中算得上个大块头,可他一看到小驰,却突然畏畏缩缩起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对不起,笠井同学。”耕平低下头,道歉道。
    耕平话音未落,小驰冷冰冰地说道:“老爸,你道什么歉!”
    顿时,本就不大的接待室里,气氛降到了冰点。
    男孩的母亲忽地站起身,说道:“你看这孩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耕平淡然无视迎面而来的指责,心想还是赶紧搞定回家改稿要紧。本来只是孩子之间的问题,现在父母也掺和进来,解决起来就棘手了。不管怎样,总之先让小驰道个歉吧。于是耕平一手按住小驰的后脑勺,想让他低头道歉,不料小驰“啪”地一把甩开他的手,怒目圆睁厉声说道:“老爸,你干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是吧,那我告诉你好了。”
    耕平气不打一处来,扬起的右手却落在了半空,这孩子是怎么了啊,怎么变得这么桀骜不驯了呢。胸腔内愈烧愈旺的怒气使他全身颤抖不已。
    班主任老师见状,连忙说道:“青田先生,您先别激动,先听听小驰同学怎么说吧。小驰同学,你说说吧。”
    小驰直勾勾地盯着一直在母亲身后躲躲掩掩的素铃亚,以一种出奇冷静的大人口吻说道:“笠井总是欺负班上的细谷、木村还有吉永。”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说他们单亲、单亲什么的。”
    小川老师叹了一口气,说道:“哦,是吗?”
    这时,耕平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那个躲在母亲身后鼻梁上贴着创口贴的男孩此时显得越发卑微矮小。耕平问道:“小川老师,单亲这是……”
    女老师面露难色,迟疑地说道:“那三个孩子的父母离婚了,他们跟着妈妈过。”
    小驰横眉怒视着身穿毛皮大衣的同学母亲,说道:“笠井欺负细谷他们老实,却对我半句话也不敢多说,他说我老爸是作家,所以给我特殊待遇。”
    耕平凝视着儿子严肃而认真的侧脸,恍然明白,原来儿子无法接受的,是这种仅因父母职业关系而对单亲孩子区别对待的特殊待遇。
    “今天放学之后,笠井又把吉永欺负哭了,我当时气愤到了极点,打了之后才知道手里拿的原来是量角器。”
    话虽至此,红发母亲仍不认为错在她儿子,她挺起胸脯理直气壮地说道:“不管你怎么说,打人都是不对的吧,再说了,你把我儿子这么俊秀笔挺的鼻子打出了血,这也是事实呀。”
    小驰丝毫不理会她指手画脚激动的言语,心神淡定地说道:“我觉得笠井是受了家人的影响,因为小孩子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模仿大人的行为啊,笠井妈妈,你是不是常说班上谁家是单亲妈妈,谁家是单亲爸爸呢?”
    “你这个小鬼说什么呢!”笠井的母亲恼羞成怒,满面通红地怒吼道。
    小驰不依不饶:“不怕告诉你,自从我老妈在一场车祸中死了之后,就剩我和老爸两个人相依为命,你说,单亲爸爸有什么错?”
    话没说完,豆大的泪滴从他稚嫩的脸颊无声滑落。
    耕平坐在颤巍巍的沙发上,忽觉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让他完全无法动弹。还记得久荣死的时候,小驰才上一年级,每天晚上都要大哭一场才能入睡,才过三年,他就已经变得这么坚强了么,耕平打心里为他感到自豪。但他严厉地说道:“无论你有什么理由,对同学暴力相向都是不对的。小驰,赶紧跟笠井同学道歉!”
    小驰站起身,笔直地弯下身,低头道歉道:“笠井,对不起!”
    一直躲在母亲身后的笠井小声说道:“没关系。”
    小川老师总结道:“笠井同学的行为,也是一种语言上的暴力。笠井同学,你也跟小驰同学道个歉,两个人还是好同学、好朋友!”
    鼻子上贴着创口贴的男孩如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脸上荡漾起笑意来,没等他开口道歉,红发母亲突然叫嚷道:“开什么玩笑,挨了打还要道歉?素铃亚,我们走!”
    素铃亚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不由分说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接待室。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耕平领着小驰走进了一家咖啡店。这种环境怡人的咖啡店,在神乐坂并不罕见。
    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父子俩相对而坐。耕平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小驰的头,说道:“不知不觉,你也长大了呀!今天看看你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小驰兴奋得几乎蹦起身来:“我要特大号的巧克力雪糕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是老爸的好儿子嘛。哈哈,刚开始我还完全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记住不要打头,其他地方嘛,注意下轻重就行啦!”
    小驰涨得满脸通红,“扑哧”一声笑了:“谢谢你,老爸。这么忙还让你来学校跑一趟,对不起。”
    看着窗外微微下斜的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们,又看看正在向服务员点特大号巧克力雪糕的儿子,耕平琢磨着,晚餐做点什么犒劳儿子好呢?
    07
    作家的思考时间和创作时间往往是相互交错的,一边修改着即将付梓的校样,一边天马行空地构思着新书的框架。而现在离小说杂志的截稿日还有足足两周半,不用像上班族一样每天早上按时打卡,也不用开会或跟上司汇报,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这样一段轻松自在的时光,正是青田耕平觉得作家乃理想职业的原因之一。
    如果只对《空椅子》稍作修改,加把劲顶多十天就能搞定,但一想到青友会的作家朋友们,还有忠实读者椿对自己的褒奖和期待,耕平就觉得这本书说不定真能创造一个奇迹。于是,在严寒肆虐的岁末,他开始认真仔细地修改起这本书来。
    对作家而言,成名只需一本好书。耕平执笔十年,亲眼目睹了无数刚开始只在出版界小有名气的作家后来一路走红的光辉历程,因此对这一点深谙于心。在小说这个艺术世界里,作家的成长并不是像爬楼梯一样一步一个脚印,而是以某一本书为契机突飞猛进的。只需要一本轰动小说或是一个文学大奖,就可以把一个作家以往出版的所有作品炒个火热,不但作家的知名度大幅提高,而且某种程度上还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当然,作家创作是因为他有创作的欲望,但是要持续创作下去,他人的认同是必不可少的。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作家们,大概就是在这种创作欲望和期待“奇迹作品”的信念的驱动下坚持下来的吧。日复一日扎扎实实地创作,总有一天神明会看到的。
    但耕平对自己的未来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这十年,他不是没有过梦想,只是当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关在梦想的门外,所谓梦想本身都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怀着一种半放弃半期待的微妙心情,开始进行新书的修改。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二,耕平收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的一角印着“文化秋冬”四个古体字。耕平想,应该是哪个作家的赠书吧,反正不可能是自己的加印版。打开信封,一片湛蓝得几乎要把人也吸进去的天空上飘荡着几朵洁白得耀眼的飞机云的封面呈现在耕平眼前,这是矶贝在《all秋冬》上连载的小说《蓝天深处》的单行本。把书拿上手的那一瞬间,三十余年书龄的爱书者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本好书。加上这本书,已红透半边天的矶贝一定更加气势如虹吧,将来这个学生气未脱的作家会红到什么程度呢?
    “老爸,今晚吃什么呀?”小驰做完作业,从房间走出来问道。
    耕平把这本簇新簇新的书放在餐桌上,开始准备晚餐。
    把猪里脊肉用带有豆瓣酱辛辣口味的甜味噌腌好后,再烧热芝麻油慢慢煎透。与这个中式猪排搭配的,是一盘由白萝卜、胡萝卜、卷心菜、皮红肉厚的大辣椒混合而成的醋溜青菜。还有一道用切剩的里脊碎肉熬成的汤,撒上一点盐和酱油,放上几片葱叶和老姜。这三年来,耕平的厨艺的确精进了不少。
    “老爸,这猪排好好吃喔!”
    小驰十岁,正是长身体的黄金时段,食量大得惊人,几乎跟年近四十的耕平差不多。由此可见,随着孩子的成长,父母与孩子的食欲似乎是明显呈反比的。
    (自己反正也没得长了,但小驰不一样嘛。)
    耕平看着小驰津津有味地嚼着油滋滋的猪排,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晚饭后,耕平斜躺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读起矶贝的新书来。陷入了时间倒流困境的主人公在即将返回正常时空时,却再一次遭遇时间倒流问题——妻子死了。这本书与矶贝以往的风格不同,感情炽烈而又哀伤,细节方面也无可挑剔。这位被冠以“奇才”称号的年轻作家,以往写文章常常漫不经心,在惊心动魄的描写之后措辞却出奇平静。但这一次,完全挑不出这种问题。
    “老爸,我先去洗澡啦!”
    游思被打断,耕平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这时他才猛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坐起身来了!刚开始看的时候明明是斜躺着,什么时候坐起身来的呢。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矶贝的新书,一边回道:“这本书实在写得太好啦,我等下再去洗。话说你书包收拾好了没?”
    小驰对这个爱小说如命的父亲早已习以为常,他径自打开冰箱,直接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整盒牛奶,然后回话道:“收拾好啦!你还是早点儿洗澡吧,别看着看着就看到天亮啦!”
    这语气,跟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样。家人之间,为什么竟会如此相像呢?
    “我知道啦!你早点去睡吧。”
    “好吧好吧,晚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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