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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儿,下来吧,我请你喝咖啡。”他在楼下喊。
我冷冷地看着他,没反应。
“下来吧,你这个样子很让我担心,出来透透气你会感觉好些的。”
我还是无动于衷。祁树礼不放弃,跑到楼上来按门铃。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我怕吵着邻居,只好去开门,跟他去了上岛咖啡。祁树杰活着的时候,经常带我去那,他死后我就很少去了,受不了那熟悉的气氛。现在又置身其中,我愣愣地坐着,头都不敢抬,怕周围的东西刺痛我的眼睛。
“以前经常来吗?”祁树杰也没看我,淡淡地问。我点点头,小心地搅着杯中的咖啡,热气瞬间蒙住了我的眼珠,我抬起头,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阿杰带你来的吧?”他接着问,目光终于停在我的脸上。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不透他,不理解一个人何以能将自己隐藏得如此之深,他坐在我对面稳如泰山,我的目光再犀利也绝无可能穿透一座大山。
“看清没有?”他从容地笑着,一点也不惧怕我目光的挖掘,“你不用这么看着我,纵然我十恶不赦,也不会把你怎样的……我只是想对你表达我的关怀,你可以视而不见,但请不要拒绝,我并无恶意,考儿,多一个关心你的人,有什么不好呢?”
“谢谢,我不需要。”我冷冷地拒绝。
“你不需要吗?”他沉静地看着我,目光背后是深深的不忍,“你看看你现在的这个样子,被人伤害到何种程度……知道我赶去医院看你时的感觉吗,我恨不得杀了那个伤害你的家伙!而你却说不需要关心,不,考儿,你太需要了,每当看到你单薄的样子,我就有一种想保护你给你温暖的冲动,我错了吗?难道你宁愿受人伤害也不愿接受我的关怀?我就真的那么让你讨厌吗?”
“我这个样子还值得别人关怀吗?”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什么样子?”祁树礼皱了皱眉,“你觉得你很不幸吗?你知道什么叫做不幸?你还太年轻,遇到一点事就以为全世界都应该为你默哀,你抬眼看看这个世界,哪个角落哪天不死人,战争、瘟疫、天灾、人祸、毒品、艾滋,那些经历了这些灾难的人如果都像你这么悲观,这个世界早就是一片死寂了!”祁树礼老练深沉地看住我,满目沧桑,一双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情绪开始变得很激动。
“远的别看,你就看看我,你觉得我比你幸运吗?早年丧父,成年后背井离乡骨肉分离,临到中年了又痛失兄弟,现在呢,我是有钱,可是除了钱,我还有什么,没有家,没有妻儿,我甚至连个老了送终的人都没有。我现在活着的唯一的一件未尽之事是给我的生母送终,完成这件事我就真的了无牵挂了,我来这世上一趟,就是打个转,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得到-我唯一的收获就是承受了太多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那种苦难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说到这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感伤,眉心紧锁,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内敛严肃的人,喜怒哀乐甚少表露,是什么事情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面呢,往事的回忆吗?
“给你讲讲我父亲的故事吧,他去世很多年了,我好像跟你说过,他是病逝的吧,可在我心中,他从未离去过,他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在他生病的时候,全家为了给他治病债台高筑,他住着医院最差的病房,用着最便宜的药,享受着最难以容忍的服务,原因只有一个,我们没钱!记得在父亲被病痛折磨得满床打滚的时候,我恳求医生给他打一针止疼针,但医生却以我们拖欠医疗费为由给拒绝了,一次又一次,我和弟妹们满眼含泪地求他们,得到的答复始终是交了钱再说,我们没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痛死在病床,他死的时候是睁着眼的,全身蜷在一起,那悲惨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NO。9 天使怎么伤我心(2)
这是我没听过的,祁树杰生前很少跟我谈及他的家人,我只知道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却不知道原来死得这么凄凉!祁树杰究竟对我隐瞒了多少事情,为什么要隐瞒,我发现我越来越不了解这个虽然已经死去却跟我共同生活了四年的丈夫!而眼前这个男人,身体内流淌着跟祁树杰同样的血,我跟他并无关联,却要跟我谈他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是唤起我的同情还是想拉近我跟他的距离?
“听说你要投资在本地建一所医院,”我看着他,心隐隐地发痛,不能说没有被触动,试探着问,“是为了你父亲吗?”
“是!”
他很肯定地点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也看着我,“父亲去世后我就在心里发誓,长大后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建一所大医院,让全世界看不起病的穷人都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后来我真的有了钱,本来想再迟两年回来拿一部份钱给阿杰,谁知-现在除了一个难以面对的母亲,我没有别的亲人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所以我决定提前实现那个愿望,我怕我有一天也会不辞而别离开这个世界,你不知道,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我可是吃尽了人间所有的苦啊……”
这一点我相信,他满脸的沧桑足以表明他不是一个与生俱来就富有的人,别人看到的都是他的风光,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人,虽然他很老练,从容而淡定,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深沉的面孔后面隐含了人生最大的艰辛和不易,这也是我一直想避开他又狠不下心的原因,毕竟如他所说,除了一个难以面对的母亲,他在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医院什么时候开工?”
这个消息老早就传开了,一个归国华侨要在本地建一所大型私立医院,据说投资好几个亿,地址都选好了,开始我不知道这个华侨是他,后来是看报纸才知道的。
“快了,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就等那个日子了。”
“日子?什么日子?”
“我父亲的……祭日。”
我无语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谈些什么了。
“跟你说说我在美国的事吧,你让我有倾诉的欲望。”他喝口咖啡,很优雅地又吸了口烟,烟雾下的脸格外地扑朔迷离,我知道他是有意转移话题,也就随其意听他慢慢道来-
“很多人都以为我在美国一定过着神仙般的日子,那是现在,过去我可是一无所有啊,举目无亲!为了填饱肚子,我每天到码头上扛麻袋,码头上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那里是白人的天下,最受辱的就是黑人和华人,挨打对我来说比吃饭还平常,那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个睡觉的窝,吃顿人吃的饭,除此外我什么都不敢想,一想就恨不得跳进大西洋!后来情况好一点了,我也开始考虑成个家,找了个中国女孩,两人在码头附近开了家店铺,虽然赚得不多,日子还是混得下去的,那段时间是我在美国的记忆中最幸福的日子,我的女人虽然不漂亮,但她很持家,也很爱我,后来我在朋友的帮助下包了条船跑运输,一跑就是好几年,几年里我没回过几次家,我的女人哭着跟我哀求,要我别跑了,她不要钱就要我陪在她身边,后来见我无动于衷就又求我跟她生个孩子作伴,我答应了,可是我那时赚钱赚红了眼,根本顾不上这些……终于有一天,她离家出走了,我发了疯似的找她,怎么也找不到,当我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已是一具腐尸,她被当地的黑社会组织残害了,挖去了眼睛,还有心脏、肺、肾,她的大部分器官都被人残忍地割除,听说是被一个专门的机构贩卖了,你知道我那时的感觉吗,我想死啊!”
祁树礼这个时候情绪已经激动得难以自控,额上青筋暴跳,嘴唇颤抖,他狠狠抽了口烟,痛苦地闭上眼,试图让自己的情绪稍稍缓和些,再缓和些……当他睁开眼睛重又看着我的时候,我突然很不忍,觉得让他讲这样一段经历是件很残忍的事,隔着桌子我都可以感到他内心撕心裂肺的痛楚,可是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颤着声音说:
NO。9 天使怎么伤我心(3)
“我那可怜的女人跟我吃了那么多苦,一天福都没享就……我好后悔,如果我不出海赚钱,如果家里有个男人,她是怎么都不会被人害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找过女人,更没想过成家,我四海漂泊,赚的钱越来越多,可我却一天比一天寂寞,我很想回到从前扛麻袋的日子,虽然苦却感觉自己还活着。现在呢,我大部分时候都是麻木的,赚钱赚麻木了,没感觉了,可是又停不下来,因为一停下来就有很多人要失业,我的企业很大的,我的很多兄弟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忍心抛下他们……其实我一直就想回来,可是又害怕回来面对亲人,对弟弟我是无颜回来,因为我没有找到小静。对母亲呢,我更不愿意回来,因为在小静这件事上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她的……考儿,别这么看着我,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需要的不是同情,我需要什么,你知道吗,我需要一种类似于亲情又有别于亲情的慰藉,能给我这种慰藉的人目前只有你……”
我心跳骤然加快,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漂泊半生好像就是为了回来遇见你,虽然这种相遇来得很迟,但它终究还是来了,你让我觉得这辈子活着还有一件事情值得我去追求,我不虚此行,我愿意替阿杰和我的家人偿还欠你的一切……因为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们祁家的确欠你很多……”
“你……什么意思?”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情绪变得紧张起来。
“请让我照顾你吧,”祁树礼话峰一转,胸口剧烈起伏,像做出了重大决定似的突然说,“我……想代替阿杰来照顾你……”
“不可能!”我霍地跳了起来,浑身筛糠似地抖成一团,“你把我当什么了,跟了弟弟又跟哥哥,我真这么烂,没人要了,死也要做你们祁家的鬼吗?”
“先别这么激动,考儿。”他伸手拉我。
我甩开他的手,像是突然着了火似的,完全不能恢复平静,“我已经受够了,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忘掉这一切呢,告诉你,你们祁家对我的伤害我一辈子都铭记在心,是谁都弥补不了的,你们欠我的债这辈子都休想还清……”
“考儿,你冷静一点……”
祁树礼起身扶住我颤抖的双肩,咖啡厅的人全都对我们拭目以待,我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心里也很清楚不能在这种地方出洋相。于是我坐下了,还在喘着气,泪水不经意间已糊了一脸。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激动,是我不对,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祁树礼边给我递纸巾,边往我的杯里添咖啡,万分怜惜地说,“天知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好难过……你被伤害到这种程度……”
我抽泣着说,“我自己受伤害没什么,但不想伤害到周围的人……”
“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接受你的关怀就会……就会伤害到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你指的是谁?”他明察秋毫,“米兰吗?”
我一愣,止住了哭泣。原来他知道。
“我对她没兴趣,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祁树礼立即恢复了冷酷威严的表情,直言不讳地说,“虽然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但她漂亮得太庸俗,不上档次,我不喜欢,而且我也找她谈过了,她应该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
我一惊:“你找她谈过了?什么时候?”
“音乐会结束后不久。”祁树礼如是说。
“你真是多事!”我很不悦。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去喜欢她,对她也是另一种伤害,而且她也不值得我这么做。”祁树礼很不客气,我没想到他对米兰的印象这么恶劣。可是他当着我的面却跟她有说有笑,这个人好阴险。
“你不是跟她很聊得来吗?”我不能容忍别人在背后说朋友的坏话。
“那是为了接近你。”他坦白得让人害怕。
“你真可恶!”我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咖啡厅。如果从一开始他就不给米兰幻想的空间,事情决不会弄得现在这样糟,米兰是很要面子的,难怪音乐会结束后她就跟我形同陌路。
NO。9 天使怎么伤我心(4)
“你应该清楚,我现在拒绝她是为了避免以后更深的伤害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吗?”他追出来对我喊。我也回头冲他喊:“用不着你来教我,你好自为知吧!”
回到家,我赶紧给米兰打电话,没人接,又打到杂志社,没想到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米兰辞职了!
我问接电话的同事她什么时候辞的职。同事说就在前几天。她居然招呼都不给我打一声就辞职了,她真那么恨我吗?我沮丧极了,不停的往她公寓打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是樱之。我说明情况后,樱之也是大感意外,因为连她都不知道米兰辞职了。
“你不是跟她住一块儿吗?怎么会不知道她辞职了呢?”
“我哪知道啊,她每天早出晚归的,回来也没几句话讲,她什么事情都不肯跟我说,她不说,我又怎么好问呢,”樱之也很急,“她最近的情绪好低落,她家里催她回家过年,她死活不肯回去,每天一进门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你们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啊?”
“没什么,就是有点误会。”
“是误会就应该解开啊。”樱之关切地说,“这么下去,你们十几年的交情就真的完了,考儿,这样是不行的,要不你们面对面谈谈吧,有什么事情解释不清的呢,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算了,过些日子再说吧,她现在情绪不好,说了也是白说。”
“也是,你不晓得她现在的样子,真是让人担心。”
“那她出去没跟你说什么吗?”
“没说,我估计是去找工作了,辞了职,她总得有份工作才是。”
我同意樱之的看法,就交代她,如果米兰找到了新工作就给我打声招呼。樱之说,现在工作很不好找,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我说:“那倒不必担心,米兰很有能力,而且又有这么多年的新闻经验,找份工作应该不难。”
“那就好,那就好。”樱之连声说。
可是灾难还远没有结束!
两个礼拜后的一天下午我去电信营业厅缴话费,在平和堂门口意外地碰到了小林,
一身洋装,青春逼人。我看着她无限感慨,年轻就是好,多大的伤害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出来,不像我,至今都在地狱里徘徊。经过上次的事,我和小林意外地成为了朋友,经常联络,有时候还在一起吃饭逛逛街什么的,这大概是这场劫难我唯一的收获。这次碰到她,她说刚从一家公司面试出来,是一家跨国大公司,她应聘总裁秘书,看来很有希望,公司对她的印象很好。我忙对她表示祝贺。她就热情的邀我和她共进晚餐。
我们去了五一广场附近一家很有情调的西餐厅,我说用不着那么破费的,随便找一家小馆子就可以了。“那怎么行呢,那太不上档次了,表达不了我的诚意。”小妮子笑着拉我进去坐下。
“可你才找到工作啊。”
“正因为找到工作才请你呀。”
我忽然想起米兰可能也正在找工作,于是问:“现在工作很难找吧?”
“还好吧,我去了几家公司面试都通过了,是我自己不太满意那些公司才一直挑到现在,”小林自信满满地说,“做我们文书这一行的,除了学历,年龄很重要。”见我低着头没出声,情绪很低落,她赶紧换了个我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哦,对了,上个礼拜我去看了耿老师,他已经出院了,恢复得不错,就是……又瘦了不少。”
我抬起头,剜心的剧痛又阵阵袭来……
小林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想必是我的样子触动了她,让她忍不住想给我点安慰和温暖,伸过手来握住我冰冷的手,“别难过了,去找他谈谈吧,只有我知道他对你的那份感情有多深……”
“我们没得救了。”
我摇着头,抓紧她的手,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没去试过,你怎么知道就没得救了呢?”
我还是摇着头,哭了起来。小林给我递过纸巾。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并没有阻止我哭泣,她知道这个时候让我哭出来可能还好受些,等我哭得差不多了,情绪稍稍平静后才轻言细语地给我安慰,劝解我。分别的时候她送我到路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还有……耿老师又找了个新助手。”
NO。9 天使怎么伤我心(5)
“是吗?”
“是的,我没见过,但听说挺漂亮。”
小林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明显地掠过一丝痛楚。
我怕拍她的肩,“忘了他,我们都忘了他!”
华灯初上,我一个人游魂似的游到家,心里空落落的,很早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