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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衔玉而生的那一位。”孔静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黛玉道,“大爷说,这位宝二表弟淘气起来,比起容姨妈家的二表弟也不差的。我小时候倒是见过容家表弟,那时候有个小孩子嘲笑容家的二姐姐,被他一拳头打到水池子里去了。”
李纨笑起来:“同咱们宝玉还真有些像。”
正说着话,宝玉已经同丰儿说着话往里间来了,一路道:“今天人好生齐全,见过林嫂子。林妹妹也来了?”
李纨等忙起身招呼,一边问道:“下学了?可曾给老祖宗和太太请过安?”
“一回来就去请安了,还见到了林婶婶。”宝玉许久未见黛玉,心里着实想念,又见到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嫂子,喜不自胜,见静娴虽是妇人打扮,然而同那些鱼目珠子不尽相同,身上颇有几分清冷孤高之气,眉角一朵梅花精致夺目,细眉冷目不苟言笑,倒叫他一瞬间有些愣怔——莫不是警幻仙姑下凡了?不觉赞道,“表嫂真真如冬梅傲雪!”
静娴直皱眉,心里道:“我素来知道这个混世魔王不像话,只是竟到了这个地步,简直混账!”
黛玉冷哼道:“好没意思,这话是你能说的?”
宝玉见黛玉生气,忙道:“妹妹息怒,我无意冒犯嫂子,只是冬天下雪的时候栊翠庵的妙玉师傅给我送了两支梅花来,我见那花与嫂子眉间的花钿颇是相似,一时忘形,嫂子宽恕我个。”
静娴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一抖,她偏过脸去细细看了一眼宝玉,面如银盘目若点漆,真真一副好皮囊。她想想玉姐姐,忍不住被泼了一大桶冰水,彻底地凉了下来:“好个妙玉师傅!”
“什么?”满屋子的人都不明所以了。
“嫂子,咱们去看看婶娘吧。”黛玉瞧出她的情绪不对,忙上来扶着她道。
孔静娴定了定神:“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小时候觉得顶好顶好的人,其实也不过脑子里面自己把她美化了,真是件顶顶失望的事。”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为自己的愚蠢觉得可怜,一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愚蠢得可笑。
出家人!
一个比她小那么多的纨绔子弟!
宝玉只道这个仙子恼了自己,又见林妹妹与林嫂子关系甚好,不觉急得抓耳挠腮:“是我说错了话,得罪了嫂子,嫂子勿怪,且息怒罢!”
孔静娴冷眼见着他伏低做小的模样,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第59章
孔静娴的状况让黛玉有些害怕。她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个出身名门的嫂嫂曾经给过她不少压力,幸好孔家教女很是规矩,景宁郡君嫁过来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虽然冷了些;但依旧表现出了以夫为尊的样子来,就连和惠大长公主摆驾回曲阜,她都是递了靖远侯府的帖子去拜见的。但是黛玉也不是傻姑娘,嫂嫂娘家清高若此,她心里到底是觉得夫家比娘家好还是面子上的事儿,那谁也说不准。只是想想罢了。
黛玉倒从来没跟什么人处不好过。她个性如此,争吵的时候也少;有了不高兴的只管自己躲起来哭一场,也不知是不是如此;虽说在荣国府的那几年,有不少人说林姑娘时常使小性儿,真要她们说说她如何小气,倒也说不出来。更何况孔静娴的性格摆在那儿,两人既互相赞赏对方的灵气,也只有越处越好的。
不过这景况太尴尬了,虽然她也看宝玉不甚顺眼,但见他急得都要掉眼泪的模样,也觉得这样不好,于是上前去扶着静娴道:“嫂嫂,我们快去看看婶娘去,往常若是凤姐姐陪老太太摸牌,早先前平儿就给她送吊钱去了。今儿个又是二舅母和尤嫂子两个,都是老太太的老牌搭子,不知道婶娘输成什么样呢!”
林白氏是客,又是小辈,总要给贾母喂几张牌的。这点小钱林家不缺,林白氏平日也不爱打牌,不计较输赢。姑嫂二人明知婶娘那里银钱管够,但依旧起了身。宝玉还没能同黛玉说得上话,急得一路跟在后面,偏偏她二人丫鬟婆子带了不少,奴婢们又怕挤着宝二爷,又怕他凑得近了大奶奶同姑娘不高兴,慌得什么似的。
袭人忙道:“我给林大奶奶带路。”
孔静娴上上下下地扫了一眼她:“这位姑娘是”
“奴婢算什么姑娘。”袭人脸红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丫头。”
“便是那位花气袭人知骤暖了?”静娴道,“我曾听我们大爷身边的闻音丫头说过你,应当是跟着二表弟来过我们家?妹妹身边的紫鹃也说过,袭人是二表弟屋里的头一人。”
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不伦不类,袭人一窒,仍自强笑道:“我不过就是个丫头罢了。”好在静娴也没管她,倒是她身后的鹊儿笑道:“姑娘小的时候也想给我取名字叫鹊晴呢,亏得是公主不让,不然今儿个我在这边,看着都不像和喜儿一家的了。”
袭人听了只低下头去,静娴道:“陆公佳句,除沈园不知所谓枉害人名外,我原先也爱好这一句。公主说,陆放翁除了《村居》,还写过《腊月十四日雨》,叫我不要这般叫你。”所幸她也只说道这里,倒叫宝玉叹道:“表嫂爱陆公的诗?”
“不,我一点都不喜欢。”孔静娴随口道,“从未喜欢过。”
袭人只听得莫名其妙,偏偏宝玉听了这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站在廊下,像是痴傻了一样,麝月忙拉了他一把:“二爷做什么呢?不是要领林大奶奶和林姑娘去老祖宗那里么。”他这才回过神来,紧走了几步跟上。
林白氏是个眼厉的,虽然孔静娴一年到头没什么表情,但瞧着她的眸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动声色地又给贾母喂了张牌,故意摊手道:“我可不来了,今天可输得够呛。娴儿来替我看看牌,怎么总输。”
黛玉逗趣道:“我们先前还在说,怎么萍艾姐姐还不来取钱,指望着婶娘赢了钱做东呢。如今是没得了。”
“怎么没得了?说得像是外祖母不做东似的。”贾母叹道,对尤氏道,“我前头还说,我这个外孙女啊,有了哥哥就忘了外祖母啦,他们两个倒是一个个地拉着我,嘴甜得紧,只把我这个老太婆哄得高兴了,结果你听听,今天这么一说,心里还是向着自己家婶婶,我赢几吊钱都不行了。”
尤氏笑道:“老祖宗这话说的,凤丫头陪你打牌的时候平儿不也装着肉疼几下?回头还不是热乎乎地送钱过来?只能怪老祖宗牌太好,又不肯让着小辈,林婶婶也不心疼这几吊钱,不过几句玩笑话罢了。”
林白氏不紧不慢地抽出缩在镶银缎袖里的手指头,点了点黛玉的额头道:“瞧你说的,我就算都输光了也不敢短了你这一顿呢。”一边笑着对贾母说道,“上回老太太家里的宝二爷来帖子,说是他们姐妹几个起了个诗社,薛大姑娘同史姑娘做东,要请螃蟹,偏偏我们家里头有点事情。先头娴儿同我们说呢,若是老太太高兴,带上姑娘们,也来我们家吃些新鲜的水产。娴儿说,荣国府堂堂国公府什么没吃过,来咱们家吃,为着新鲜也好。”
贾母过了这么多年,心里也明白林白氏的意思。先头林沫同荣国府的疏远是没长眼睛的人都能瞧出来的,偏偏她说不得。而林白氏一来,也是不冷不淡的,面子上的事罢了。不过人主动靠过来,她心里清楚,林白氏这邀约与其说是示好,到不如说是试探。贾家的根基在金陵,发迹却在京城,只是同金陵那儿的联系还是千丝万缕。她方才在牌桌上也隐约提起了甄家的老亲戚,只是林白氏却把话题扯到了甄家的几个姑娘上,一派爷们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是贾母如何听不出来她的言下之意?
“娴儿上次去宫里请安,倒是见到了甄家的三姑娘,回来跟我说,跟甄贵人真有几分相像,倒是没能见着元妃娘娘。娴儿说,她先头不懂事,惹了娘娘生气,别是娘娘恼了吧,老太太若是肯替她说个情,真是再好不过了。”
孔静娴不经常进宫,一来和惠大长公主已经回了山东,二来靖远侯也不是个爱与宫闱有联系的,她自己也不爱见人就磕头,宁愿躲在侯府里,跟几个看得顺眼的亲戚说说话。她进宫的那么几次,都是宫内大宴,甄贵人同她娘家亲戚都能见着,元春这个贵妃却没能见到这些贵女命妇,贾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甄家贾家本就是一荣俱荣不是么?为什么甄家的女儿能见着天日,贾家的元春她却见不着?
贾母笑着,满口应下:“林太太不要忘了才好,我是记得呢!”又吩咐鸳鸯,“把前些时候娘娘赏下来的牛奶茯苓霜拿来给客人先垫垫呢。我们家的庄子上前几天也送了些鲜货来,还有些是薛家的哥儿送来的,那南瓜,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是头回见到这么大的,林太太也尝一尝。”又问:“林哥儿该下值了吧?”
“也快了吧,不过他的时辰总没个准,今儿早上娴儿告诉他我们要来贵府给老太太请安,瞧瞧二奶奶的小公子,他是应了一下朝就过来的,少不得也要叨扰老太太一顿的。”
说实话,贾母看着林沫还是有些发怵的,这孩子有些邪气的运气,虽然一直是笑着,但是言语中总有些高高在上的模样。贾母先头同元春说时,也提过林家如今在官场上的影响力,若宝玉能娶了黛玉,必得一助力,元春却道:“太君,不是本宫耳根子软,听了宜人说的话,就觉得薛家表妹合适,实在是太君没能见着那位景宁郡君鼻孔朝天的模样,真不是本宫妄自菲薄,宝玉虽有大造化,他们家还不定看得上呢!”
林侯前途无量,娇妻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家里亲戚又简单,山东林家家底殷实,太医院的林三爷踏实肯干,虽然就算做到院史也算不得多大的官儿,但架不住朝里的贵人从此没几个不受林家的救命之恩了,同内宫的关系也亲近。他那个位子,得罪人容易,但是要收买人,更容易。
“靖远侯命好,如海兄命里无子,把他给过了去,否则,就算高中状元,孔氏佳婿,也不定能平步青云如此的。”都察院的李御史是林海的同年,如今也只有他们几个老辈敢这么公开评议林沫了。
贾母深深地觉得,林沫当真是一块烫手的香饽饽,想要拉拢,又怕烫手,想要放手,又真是舍不得。
她当年不明白老国公千挑万选,怎么给女儿选了林海做女婿,老国公告诉她:“你别小看林家,五代列侯,女婿又是探花出身,虽然根在姑苏,人又低调,但是富贵少不得敏儿的!”后来林海果然一路高升,只可惜直到她苦命的女儿去了,她也就只能从林家每年的年礼中瞧得出人家的殷实家底。而林沫入了朝堂,少年意气风发,挂着温和内敛的微笑,把整个户部变成了他的舞台。
和她有一样想法的还是水溶。
水溶早知道林沫的身世,也知道他不简单,自以为已经足够小心,却没料到还是小瞧了靖远侯,从带着伤敲开靖远侯府的大门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个林沫,心思绝对不简单,然而又能怎么办?
他需要林沫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他在赌这一把。
他这两个月没有去找林沫配药,然而林家药堂还是来了个掌柜,只是来见的却不是他而是周氏,还开了不少保胎的好药方。对此太妃还特地叮嘱了周氏:“知道你同靖远侯妃关系好,只是我们家有些讲究,总要过几个月再同亲戚朋友家说才好。”周氏点头应下,只说自己一时高兴得忘了情,只有水溶才知道她无辜,虽然跟孔静娴交情破好,但她并没有告诉孔氏。
一切都是林沫自己猜出来的。
他多聪明。
水溶刚刚见了水浮,他说不准自己如今对三殿下是什么心思,只知道水浮所求之事实在是叫他害怕。北静王府不是他一个人的北静王府,那些暗卫,他的祖父就公开遣散了——若是他还有得用,那真是灾难。
他不介意为了水浮去利用别人,利用自己也行,但是还不至于要赔上整个北静王府。
只是辞别了水浮,却在道上遇到了林沫。
他坐在马车里,听到管家在外头说:“王爷,前面好像是靖远侯。”
虽然意外,但这里离刑部不远,他知道水浮是从哪里出来找上了自己,那么作为三殿下的得力助手,林沫出现在这儿实在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水溶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年轻的靖远侯没有坐轿子,骑在一匹黝黑的高头大马上,华服翩然神采飞扬。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放下帘子。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不管案子发展得多么得不合心意,不管水浮瞧上去多么焦急,不管水溶多想当初没招惹过他,这个人永远看上去不紧不慢怡然自得。但是水溶曾经看到他七八岁时在父辈的祠堂里泣血写下的悼词,能让水浮一见不忘的文辞自然是慷慨激昂的,这个人并没有他长得那么温吞无害。
自他出了孝,就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还有不少人,如忠顺王忠诚王等;甚至打算亲自给他下几个绊子。可是他就这么不温不火地笑着,做别人吩咐他做的事,不多嘴也不多事。连本来责怪他“过于急进”的太上皇,也不得不在大长公主离京的时候同她说:“景宁嫁的是好人家。”
正如李御史所说,若不过给林海,他如今算是高攀景宁郡君,可是既然承袭了林海的爵位,他同孔静娴,真真门当户对,而他进宫了两次,挑剔的太上皇也说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礼数、对答无一不万里挑一。加之容颜俊美,又会说话,颇得老人家喜欢。
靖远侯府如今只有一个姑娘,年岁还小,但是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由孔氏亲自教养,曾被静娴带着出去见过京里的贵妇侯女,倒不似贾家二太太形容得那般赢弱,虽有弱柳扶风之态,然而脸上气色还好,眉目清远俊秀,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静娴有趟进宫穿得就是小姑做的,心灵手巧不说,这份心意也是难得。
尤其得说,侯爷夫妇对这个妹妹十分看重。静娴外出交际总是不忘小姑的,而林沫更是一口一个妹妹,谁家得了这样的媳妇,必定能得到靖远侯的扶持,仕途大有指望。
但是也是说,日后家里的一举一动,也就跟靖远侯府扯上联系了。
动了心思的人家一多,荣国府的宝二爷,就不甚拿得出手了。尤氏就曾在冯唐将军的府上听到卫将军的大太太一个劲儿地问林白氏黛玉的事儿,亏得林白氏笑着说了句:“我们姑娘还小呢。”搪塞了去。
朝里的青年才俊不少,虽然林沫这样弱冠之年高中状元身居高位的不多,但是勤勤恳恳读书上进考上功名的也不少,世家公子本来就多,林家五世列侯,一代探花一代状元,挑选亲家自然只要读书人,而且不少人心里也有底,两个表亲,一个姓贾一个姓容,看两家的长辈都有意。就不知道林家如何想的了。
容嘉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他也就是个孩子罢了,但是容白氏的心思还真是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林白氏没有进京的时候她就受托带黛玉出门交际过,后来更是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儿总不忘了往林家送一份来。
贾母心里暗暗拿自家宝玉跟容嘉比过——还真什么好比的。
几个人正喝着茶,宝玉忽然道:“呀,下雨了。”
屋外果然淅沥淅沥地滴起了雨点子,今儿个天本来就暗,屋里头又点了灯,是以众人也没察觉,这时候宝玉一提,都望了出去,隔着窗户同稀疏的雨点子,只能瞧得出一片氤氲之色,竟像是梦里的了。
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这样静谧的景色叫贾母不仅叹道:“雨就要这么下才好看。”
正看着,林之孝家的挑着帘子进来道:“老祖宗,林大爷到了。”
黛玉不禁道:“下着雨呢,哥哥可淋着了?”
“林姑娘放心,奴才们这点眼力见识还有,万不敢淋着林大爷的。”林之孝家的忙道,黛玉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一片雾色中,青衫靛袍的林沫撑着一把伞,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林家的三个女人像是忽然来了力气一样,连静娴都几不可见地侧过身子,摆出了恭迎的姿态来。
贾母忙吩咐鸳鸯:“还站着干什么呢,仔细林大爷湿了鞋,还不把宝玉的几双没穿过的鞋拿来呢!”又对林之孝家的道:“也不知道找个小轿抬着他过来么!”
鸳鸯忙抽身找袭人去了。
第60章
宝玉本来就有几套衣裳放在贾母这儿;他穿得精细,除了袭人晴雯几个大丫鬟做的,就只穿姐妹们做的衣裳鞋子,针线和用料都必是用心了又用心的。袭人拿来的那双正是她实在没时间做;托了湘云连夜赶制的千层底锦云缎鞋。宝玉自己也还没穿过,颇是舍不得,幸而林沫进来的时候摘下了脚底的木屐。
萍艾和鹊儿、闻歌几个大丫头忙围了上去,要帮他整理衣物,他摆摆手:“像什么样子呢。”自己理了理,幸而雨下得不大,黛玉笑道:“这木屐瞧着倒新奇;往常没见到哥哥穿?”
“沙棠木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