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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去这最后变数,枯木再无顾忌。
净天教日益壮阔,魔君姜世离声威浩荡,无出其右,其下八部尊者,能征善战、骁勇无匹。
枯木见机成熟,借称回归魔界,永享太平,挑唆姜世离与武林为敌。
其目的无非两界封印,意图倾净天教之力,重创蜀山与四大世家,与夜叉大军可趁之机。
偏偏夏侯瑾轩等此时出现。
当真造化弄人。
夏侯瑾轩的心渐沉下去。
他找不出信服的话让姜世离放下仇恨。
正如他曾心寒、曾怨憎一般——
锁妖塔下英雄埋骨,蜀山道上喊杀阵阵,人魔对峙有死有伤,彼此成恨。
人的性命、魔的性命,这便是横亘在二人间解不去的结。
夏侯瑾轩咬住牙根,决绝道:
“我会……阻止你。”
姜世离眼中似掀起狂风骤雨,又好像栖止的火星,毫无温度。
他看着夏侯瑾轩,齿关缓缓绷紧,沉声道:
“既如此……故人之仇,你尽可向我来讨。”
他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冷。
让夏侯瑾轩情不自禁摇头说不。
他低垂下头,轻声道:
“我不会再让你背负弑友之罪。”
姜世离冷笑一声,道:
“弑友?哼,我本无友,何谈罪孽!”
言罢双目紧闭,竟不欲再谈下去。
连起初问夏侯瑾轩的话也不想再知道答案。
夏侯瑾轩叹息一声,自顾道:
“枯木的目的其一是你,其二是瑕。”
姜世离依旧不语,只是眉心攒起,现出他在细听。
夏侯瑾轩续道:
“地动造成的裂隙时间太短,但还是让他挑拣到两具身体,却都不能令他满意。二叔体弱,承受不住枯木自身的魔力,只能勉强发挥一二,而瑕——因魂体离散的关系,缚魂玉难以起到作用,直到……我们治好了瑕……”
姜世离手指一颤,睁开眼来,夏侯瑾轩苦笑道:
“那日覆天顶上,我们赶到时父亲……和弟子们都已经被他……他——二叔的样子,我……不能原谅!我们拼尽全力战胜枯木,却因我一时疏忽……瑕为了保护我才——”
他逞强言笑,然而切肤之痛,何以忘怀。
夏侯瑾轩忍到此时,眼角终淌出泪来,他一手按在眼上,颤道:
“那一刻我真的——好恨你!但我更恨自己,我恨自己如此亲信枯木……这十几年他一直扮作我敬爱的二叔,他爱护我教导我,在父亲面前袒护我,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都是假的……你恨暮姑娘泄漏我们的行踪,我又何尝没有把心中隐忧告知他……我多恨自己没用,竟连瑕的身体也没能保住……”
那一句“恨你”终令姜世离浑身巨震。
力持镇定的神情与当年耳闻夏侯一族灭门时别无二致。
直到血手沉声说并无寻获夏侯瑾轩的尸身,魔君背过身始觉如释重负。
为了净天教尊他信他的万千教众,姜世离敢为天下人之敌,独独夏侯瑾轩他,不愿与之战。
不愿非不得。
到不得不战时,他——不会手软。
所以夏侯瑾轩……你还是消失的好!
姜世离摊开手掌,凝视右手心,手指轻轻摩挲。
在苏醒前这只手一直被另一人紧握着。
而此时那温度也散去了……
不!这就是姜世离的抉择,连天都不能左右他!
“你既已说罢一切旧恨……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你自当清楚,我要的是弄清当下——你究竟算怎么一回事?”
姜世离神情坚毅,半分不露软弱。
他人手中棋子又如何?
他前生行正道,为公理正义、为世族荣誉,姜承万死不辞,结果是什么?
害死同胞、连累挚友,被贬斥杀人妖魔,武林人要他死、同门也要他死,他内心煎熬却犹在忍受,为什么?
因为他相信欧阳英会还他清白。
贵为武林新任盟主——养育他二十年,姜承视之如父的欧阳英!
可笑他终成弃卒,为了欧阳世家不受牵连,他被冠以杀人的罪名,人人得而诛之!
可笑!当真可笑——哈哈哈!!
世人憎我恶我欺我怕我,那又如何?!
“自今日起,世上再无折剑山庄弟子姜承,只有——姜世离!”
他不会再任人宰割,坐以待毙,他要护卫自己的同胞、挚友,为天下受尽欺凌的魔族谋划一片天地。
所以即使没有枯木、没有净天教,一日覆天顶壮大,世人便会醒觉,会畏惧、会忌惮。
他们不会容许一群妖魔在他们的土地上生存。
人与魔,势必会有一战。
夏侯瑾轩双肩抖动,缓缓摇头道:
“我与瑕……相继坠落断云崖下,醒来……便在此处。而瑕……从此不知去向……”
他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心湿湿热热,涂满泪水的痕迹。
姜世离向他看去,只见到忍得泛红的眼眶。
没有察觉自己黯然蹙起的眉。
夏侯瑾轩克制声音里的颤抖,道:
“姜兄,实不相瞒,你问我为什么会这副模样,我自己也不清楚。你重伤未愈,本不应耗费心血,但我知道以你性格,既然醒来,就一定要弄清自身处境,但是此处确实奇异,非三言两语可说清。我知你……不会沉湎过去,但作为朋友,我必须把我知道的真相一一告诉你,即便化不开你心结,也不会让人骗你一辈子。”
他上前按住姜世离两手,盯住他双眼,道:
“你体内原有三股相斥之力,其中两道来自伏羲剑和女娲血玉,由于神力相吸相融,我救下你不久后便发觉其渐渐融合为一,不断与你体内魔元相抗,我拼尽全力也只能替你导出一部分——”
姜世离浑身一震,截断他道:
“不可能!以你凡人之身,如何承受神器之力?何况你我人魔有别,即便我元魂耗尽,残余的魔力也足以侵吞你的灵力!”
夏侯瑾轩点头道:
“但我别无选择。”
“你……!”
姜世离气急,一时语塞。
夏侯瑾轩却正色道:
“姜兄毋须担心我,一来救你是我的决心,我必做不可,二来此处五灵极强,与修行之人颇有助益,我曾修习术法,灵觉自比一般人强,一来二去,倒也能承受住你体内神魔之力。姜兄倘若不信,不妨静下心稍作试验,若灵力能贯通窍穴经脉,与你伤势亦有好处。”
姜世离听他此言,现出犹疑神色。
他非不信夏侯瑾轩,相反已笃定他说词。
奇妙在于他有一种荒诞念头——
姜世离沉下心闭上双眼,不肖多时,便觉汩汩灵气自天地生,又循循不灭地充盈进身体里。
新生的火灵渐与他灵力相融,缓缓催动体内魔息,平复神力带来的创伤。
而之前因运功而产生的窒闷与疼痛并未再出现。
姜世离心头微动,睁眼看向夏侯瑾轩,道:
“……你适才曾言此处奇妙,而五灵极盛,是何原因?”
他说话时胸口微喘,额前汗渍绵密,想是身子虚弱,经不住折腾。
夏侯瑾轩数日照料下来,倒似习惯般去拭他额前汗,姜世离浑身一震,夏侯瑾轩竟似不觉。
姜世离怔怔望着两手,一时心神恍惚,难以置信。
为何竟没有推开夏侯瑾轩?
以他之能,即便手足无力,也断不可能任人近身——
何况他原有机会拦下夏侯瑾轩。
夏侯瑾轩不疑有他,自顾道:
“你身子还弱,切勿操之过急。关于此地……”
他停顿了下,似在斟酌,后才道:
“此处……并非我们原在的世界。”
夏侯瑾轩回忆到,当日天空阴霾,不时雷声大作,他勉强接住瑕身体,便被一阵强风迷住双眼,他情知不妙又无法可施,自知难逃此劫,忽觉身体一轻,怀中空茫,大惊下睁眼看去,见周围紫气迷瘴环绕,而瑕却不知去向。
夏侯瑾轩心神慌乱,大喊下遍寻不着出路,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自觉气力流失,浑身疼痛难忍,想到而今孤身一人的处境,一时心如死灰,便索性放弃逃生念头,任由迷瘴吞噬,陷入黑暗中。
“……没想到我竟又能毫发无损地醒来,当真……天意弄人。时至今日,我仍寻不见瑕的踪迹……我被村中人救下后就一直留在此处,说是留下,实则是无法离开。此地虽与原先世界别无二致,却好像设有屏障,我也曾试过想要离开,却几次兜转又回到村中,就像被困住一样,奇怪的是又无法感到任何恶意。”
姜世离内心陈杂,一时无言。
他难以说清叫他介意的是哪句话——
是夏侯瑾轩曾绝望轻生,还是老天助他活下来?
为何他忽觉松了口气,而现下是两人被困在此地,却连缘由亦不知。
“姜兄……”
夏侯瑾轩忽的轻笑起来,道:
“其实这些年我常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或许是觉得一切太不真实,与人相处便生出疏离心,无论如何踏实生活,心中却有一块角落始终空落,直到——”
他双唇微微开合,姜世离清楚看见他说“救下你”三个字。
夏侯瑾轩神情放松,似卸下多年重担般如释重负。
他低垂下头,掩去一丝赧然,轻叹道:
“因为你来到这里,我才清楚自己确实活着,和原来的世界没有失去联系……即使这里很好……好得可以让人忘记烦恼,但我还是希望回去……回去那个真实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叁】
两人俱沉默下来。
面上均现出几分不自在。
姜世离一顿,道:
“……你如何发现的我?”
夏侯瑾轩遂将当日情形逐一道来。
姜世离神情莫测,他抱臂作听,却时有颦眉,似含心事。
夏侯瑾轩眼前一阵发花,恍惚间竟记起过去之事。
姜承便是这样淡淡的,不经意地泄出他的愁思。
在逐出师门、楼兰一战,千峰岭青木居上,毫无一刻松懈。
日以继夜地挣扎在人与魔道上。
夏侯瑾轩曾心存过一份庆幸。
因这世上还有姜承割舍不下的人。
在他惶惶于身世时绽放出一抹温情的光。
让夏侯瑾轩都天真地以为姜承会因此获救。
结果……
夏侯瑾轩低垂下眼,不再去看姜世离。
他怕泄露自己的悔憾与不忍。
那对姜世离来说是一种残酷的否决。
站在人的立场否定他甘为魔族牺牲的一切。
在激怒姜世离的同时践踏自己的心意。
正是不愿见这样的结果他才躲闪开眼神。
“……事情便是这样。”
夏侯瑾轩停下叙述,姜世离微微一震,似勉强回神,道:
“你……”
旋即又摇头道:
“除你我外,可还有人落到此地?”
夏侯瑾轩点头道:
“有。不过是在别村。”
姜世离皱眉道: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无法离开?”
倘若他们是被困结界内,便该如当日楼兰时,只许进不许出。
夏侯瑾轩也确实兜转数次回到村中,既如此,何来外村?
夏侯瑾轩知他有此疑问,故解释道:
“姜兄有所不知,此地风貌确与外世无异,你我或以为被困在此处,村人却可自由进出。起先我也以为是被结界等物束缚,但久经查探无果,尝试与村人一同出去,却只我一人又再回来,除此外,别无异处。”
“……那似你我之人,可曾有回得去的?”
虽然料到结果,姜世离还是问道。
果不其然,夏侯瑾轩摇头道:
“没有。太半均在此安身立家,少数想离开的,时间一久,也生出退却之心。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幸好……遇到你。”
此乃肺腑之言,却不知何故激怒姜世离,后者神色转冷,道:
“你去或留,与我无关!”
夏侯瑾轩微一错愕,直觉他误会,道:
“姜兄……?”
他并无泄露过多情绪,起先那番话,也是几经斟酌得来。
然而观姜世离神情,却像不满时久,这是为何?
姜世离十指按紧臂膀,目光如炬,寒声道:
“哼,是非曲直,从来由人说,我何曾介意!但你我之间,尚存恩义,你救我未必感激,你恨我却理所当然,千峰岭之仇我必会手刃,介时你当如何?是悔,还是恨!”
“我——”
夏侯瑾轩匆忙应声,正对上姜世离双眼。
一瞬间被那冰凉的眼神狠狠刺了下。
但其实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旧话重提。
姜世离不会固执个人情感,作为魔君他素来以大局为重。
直到确定净天教众确实大半去到魔界前——等等!似乎是……?
“姜兄万勿误会,镜术乃离奇开启,我并未用此术探究过往!”
姜世离浑身一震,冻结的眼里终露出破绽。
夏侯瑾轩长出口气,暗道猜得好苦。
他寻思前后,这才记起姜世离神色有异,是从提及水镜时起。
想来是以为自己会救他不过一时之念。
便是这样如同悲悯的善意让人承受不住。
他其实介意清除夏侯瑾轩心底怨憎的是什么——
如果仅仅是经由水镜的真相大白,那与姜世离此人又有何关系?
“呵……”
姜世离轻笑一声,移开双眼。
绷紧的双肩泄露出他的戒备。
夏侯瑾轩面露苦涩,想不到二人竟真走到这一步。
若无猜忌,何须设防。
他有意抚平过往伤口,却被姜世离一再隔绝门外,确实难堪。
饶是夏侯瑾轩能言会道,此时也不禁缄口不语。
姜世离复又陷入沉默中。
他拒人之外时神情最像姜承。
区别在姜承是石,而前者似冰。
顽石易碎,坚冰难融。
夏侯瑾轩深信上善若水,但要如何说服姜世离,一切可成过去?
姜承、姜世离。
两者矛盾又统一地存在魔君身体里。
此消彼长,时刻像一场厮杀,令他走在一条独行的道上。
最终向左往人的路途被他亲手封杀。
他把千峰岭归咎为自己的罪业,并发誓用余生来偿还。
护卫同族,为他们在人世谋划一片天地。
这是姜世离的正道,并无对错,然而在有心人的挑唆下,终成惨祸。
他不悔,惟有恨!
恨枯木,恨蒙蔽利用与欺骗,但最恨的还是亲信的自己。
这份心情其实与夏侯瑾轩并无两样。
所以当夏侯瑾轩重新说话时,姜世离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
令他猝不及防。
“姜兄,我……信你。”
他被昔日的友人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穿透。
焦虑的不安催发起魔气愈趋的骚动。
放得下的兴许是过往,甩不脱的才是真心。
这简简单单三字,终令姜世离内心现出一道缺口。
夏侯瑾轩轻叹道:
“我信你为人,信你有苦衷……与你为友,我不屑求证旁人。时至今日,我都不悔曾经作为,只恨未能尽早看破枯木计谋……”
无故缺失的五年,令他无法体会姜世离承担的重责。
魔君现世,净天教初成,妖魔群起来投,崛起愈甚,覆灭愈快。
何况强敌环伺,不论蜀山或四大世家,江湖上自诩除魔的义士多有人在,仅凭姜世离、血手和毒影几人,怎能护卫一方教众?
加之覆天顶地处偏僻,人过处可谓寸草不生,不论外因,尚有内患堪忧。
“我对你轻易许下承诺,却从未兑现,是我……负你。”
姜世离闭目不语。
放回膝上的手不觉握紧成拳。
一直想这世上若还有一人懂他,那定是……
“姜兄,我信你,故不屑求证。”
纵是镜术可追过往,可知来日,夏侯瑾轩信的,惟有姜承一人罢了。
“你——”
他欲说话,谁想夏侯瑾轩一双温良的手竟覆到眼梢上来。
掌间凝聚的热力按压下魔纹挣扎的紫芒。
一股冗长的睡意从头顶袭向四肢百骸。
待惊觉这是无梦眠已是不及——该死!他竟因这人大意至此!
蒙住的双眼让视线陷入触之不及的黑暗。
在他暴发本能的杀意前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了他。
在姜世离看不到的时刻,夏侯瑾轩垂散的发尖轻扫过他的鼻梁。
那人依旧温柔的声音轻道:
“抱歉,只有这样你才肯休息。”
他不会让姜世离再一次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
至少,不会让他孤身一人。
“夏侯……瑾轩……”
这是自苏醒后姜世离第二次喊夏侯瑾轩的名字。
减去几分抵抗的防备,多了一分懊恼的切齿。
软下的身体被一双手托住拥实。
阔别二十年……
不,即使是在二十年前也不可能拥有如此之近的距离。
“姜兄……愿你一夜无梦……”
无梦,便不会自殇。
**
姜世离梦中并无踏实。
无梦眠仅是让他一再渴睡,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