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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婉瑜当日四、五岁年纪,也是似懂非懂之时,原以为周家舅舅和珠儿抱着自己出来玩,还挺高兴,等瞧见自己被换了衣裳,还有一个陌生男人要从珠儿怀中接过自己,立时觉出不妙,布偶也不要了,死抱住珠儿的脖子不肯放。
珠儿一边扒孩子的手,一边大骂,“人家来接你去过好日子,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作死的小鬼!”
那陌生男人来拽冯婉瑜,孩子力气小,一会便被扯了过去,冯婉瑜哭得撕心裂肺,还在死命挣扎,最后居然拼死拼活地扯住了珠儿的头发。
珠儿立时疼得“哇哇”直叫,周霸王在一旁上去将冯婉瑜的小手拉开,不过珠儿倒是生生被抓掉了一把头发还有缠在头上的一根钗子。
待孩子被扔上了车,珠儿还喋喋不休地大骂,说冯婉瑜小小年纪心狠手辣。
瞧着大车走远了,周霸王拾起地上的布偶道:“记住咱们说定的孩子掉塘里的地方,你在这儿等着,两刻钟后再去叫人。”
“这会子没人瞧见吧?”珠儿担心地道:“给抓到可就糟了!”
“怕什么?有哥哥在呢!”周霸王拍拍珠儿的脸,“这事成了,我便娶你!”
珠儿脸上才高兴。
虽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周霸王对当日情形却记忆犹新,甚至记得王老板在给他钱时,还笑着骂道:“你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卖冯大人的千金,哥几个差点被你糊弄过去,单三爷说了,那丫头他以前瞧见过好几回,货是好货,他既收了免得麻烦便不会还。”
周霸王这会子很有些悔不当初,当日若不是脑子发热,痛快地跟王老板承认了那丫头便是冯婉瑜,也惹不出今日的是非,如今他算是被逼上了绝路,要真救不出那俩拐子,怕是他的倒霉日子也该到了。
“今晚要放人?”周氏一时被吓得不清,“这可如何是好?”
珠儿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姐,如今可不是干着急的时候,刚才我拦不住,得财已到姑妈那儿请罪去了,还不知道她老人家会给个什么说法,得财只您一个姐姐,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周氏一咬牙,“走,一家姐弟,死都要死一块儿!”
等二人到了冯老夫人的屋,门已是关得死紧,两人对视一眼后,还是珠儿鼓足勇气,在外头喊了一声,“姑妈,大姐和珠儿来瞧您了!”
好一会儿后,里面传来冯老夫人的声音,说道:“还不给老娘滚进来!”
听这话音,周氏和珠儿心里便明白,怕是周得财全招了。
※※※
举人白德恒年事已高,向来早睡早起,这晚刚到半夜,忽然听到外头有敲门声,老人家向来眠浅,一下子便惊醒过来,冲着门口问了一声,“谁?”
“白先生,出大事了,大家伙等您拿主意呢!”
等穿好衣裳开了门,白德恒才发现外面已站不少人。
这时有人上前道:“白先生,冯继忠背信弃义,居然敢暗中放人,幸好咱们听了您的话,派人轮流到府衙四门盯守着。”
白德恒急问,“可将人又捉住了?”
“放心,那两个家伙咱们派人看着在,您说,接下来咱该怎么办?”
白德恒背着手思忖了片刻,“各位稍安勿躁,天亮之后老夫去见见冯大人,他身为一方父母官,竟做出此等枉顾国法之事,需给咱一个说法,至于之后,少不得老夫写张状子,大家伙一块去苏州府上告。”
众人皆赞成,“白先生,我等都听您的!”
秦业陪和苏州府理问田康来到嘉兴府府衙前时,正瞧见百姓们又围在了外头,一上前探问,才知道昨晚牢房竟出了私纵人犯之事,不禁替太子爷捏把汗,这冯继忠竟是听不懂人话的,可不是存心要自寻死路吗!
而此时,白德恒已和另外两人站到了府衙大堂上。
“白松山,这拐子之案不是一直在审着吗?你到底催个什么劲!”冯继忠揉着脑袋说道。
昨晚老母在府衙回忆起以前,觉得自己似乎对不住妻子,冯断忠就拿起旁边的酒多喝了些,只没想到几杯之后自己便醉了,睡得昏昏沉沉便听到外头有人击鼓,他还以为理问过来了,生是被吓醒的,却不成想是白德恒这老家伙又在瞎折腾。
白德恒上前作了一个揖,“大人,昨晚牢房出了事……”
“出事?”冯继忠一惊,“本官并不知!”
“那两个拐子竟跑出了府衙大牢!”
冯继忠眼睛睁得老大,转头喝问左右,“为何无人来向本官禀报?到底怎么回事?”
下面衙差互相瞧了瞧,这时一旁师爷上前,为难地道:“大人,在下有下情回禀,不如……”说着便瞧了瞧白德恒等人。
冯继忠皱眉:“说,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
师爷见冯继忠也不避讳,索性高声回道:“听牢头说,昨儿个大晚上的,大舅爷忽然去到牢房,说是大人您吩咐,要将人犯带去夜审,因不是衙差来提人,又没瞧见腰牌,牢头并不肯放人,没想到大舅爷竟大吵大闹起来,还拳打脚踢地抢牢头的钥匙,牢头没法子,只能让他将人带走。”
“混账!”冯继忠大骂,“他算什么东西,为何你们不来跟本官回禀?”
师爷一时表情尴尬,“有人去了内院禀报,当时周姨奶奶在您屋外守着,说这事果然是老爷您亲口吩咐,因事涉机密,让我等不用管。”
“去,把那周得财和周氏给本官抓过来,他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进牢房捞人!”
冯继忠脸色极度不好看,昨晚那酒里定然是下药了,否则他怎么会一点动静都听不到,想当年周氏便干过一次缺德事,才得以大着肚子做了他的妾,莫不是她又故伎重演?
冯继忠越想越气,这会子一起身,将惊堂木狠狠摔到了地上,“还不快去!”
白德恒在旁边打量了冯继忠好久,看出这位通判老爷是真的动了怒,心知他是后院起火,倒替他叹了口气,这才说了实情。
“冯大人息怒,在下今日便为此事而来,幸得百姓们机警,那落跑的人犯已然被抓住了。”
冯继忠总算松了口气,也不再摆什么官架子了,走到堂下朝白德恒做了个揖,“本官家教不严,竟累到前堂之事,差点犯了下弥天大错,白先生,本官多谢了!”
“冯大人,不知者不为罪,只是这人犯您将如何处置?”
跟着白德恒过来的两个人急了,一点也不给冯继忠面子。
“白先生,这人犯交回衙门,再给放跑了怎么办?”
冯继忠这时已面红耳赤,连忙拱手道:“各位乡亲放心,本官一定派人严加看守,昨日之事再不会发生,对了,巡抚派过来的理问大人不日便到,下官必再行开堂公审。”
白德恒点头道:“昨日之事,想必是不肖之人私下所为,在下信得过冯大人,只那些拐子着实可恶,百姓受害极深,还请冯大人勿再掉以轻心,惹出昨日事端。”
这时有衙役急匆匆跑回来报,“回大人,大舅爷和周姨奶奶不在后院,老夫人听说我等在寻他们,让给您递个话,周姨奶奶一大早带着兄弟回娘家省亲去了,让您有什么事,等她们回来再说。”
白德恒捋着白须望向冯继忠,想看看他会怎么处置此事。
“什么回娘家?传本官的令下去,周得财胆大妄为,竟行劫狱之事,已然触犯本朝刑律,立时捉拿归案!”冯继忠立刻下了令。
白德恒在一旁见了,这冯大人今日表现比以前果断,当下赞了一句:“冯大人公私分明,大义灭亲,看来昨日大家伙确是误会了大人。”
“好!冯大人果然清廉!”大堂外传来一声叫好,等冯继忠抬头去看,竟是一位着官服之人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秦业。
冯继忠赶紧上前,对前头那人作了一个揖。
“原来竟是田大人到了。”
苏州府理问田康倒是个实干的,和冯继忠寒喧了两句,便要谈案情,秦业和冯继忠见过礼后,看白德恒正好也在,便招呼他一块去听听,几个人遂进了内堂说话去了。
徒元徽离开苏州府之前,特意给冯玉儿留下几名侍卫,他前脚一走,后脚冯玉儿便换上男装,带着贾敦和杏月出发了,也没有与秦业等和行,只为不想暴露行踪。
秦业他们虽走得迟些,却因为骑马的脚程快,倒是先到了地方。
待与冯继忠商讨过案情,秦业想着冯玉儿几个约摸也快到了,便借称还有事要办,谢绝了冯继忠请宴的盛情,先自出了衙门。
白德恒既答应将人犯交还衙门,也领着衙差出来了。
到了衙门外,还有不少百姓等在那儿,见到白德恒出现,立时围了上去。
“各位,昨日一场误会,此事是周霸王私下所为,并非官府本意,如今冯大人将周霸王以劫狱之罪列为重犯,已派衙差全力追捕,”白德恒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苏州府来了一位理问田大人,专为协和审办拐子一案,在下还听到说,那两位人犯中的一名叫单福,乃是恶拐秃头三的独子,苏州府有他的案底。”
人群一时激愤不已,“秃头三害了多少家妻离子散,必要杀了他那儿子,让秃子一家断子绝孙。”
白德恒示意众人安静,又道:“在下答应了冯大人,要将人犯交还府衙,各位可有异议。”
“白夫子,咱们都听您的。”有人出声道。
于是白德恒对跟在后头的衙差点了点头,很快,有百姓带着衙差走了。
这时有人忽然道:“小的家在城门口住,今日一早瞧见周霸王骑子马,领着一辆马车匆匆出了城,想必这是去逃命的吧!”
众人立时觉得解恨。
“这人可坏得狠,咱平安县谁不厌恨,冯大人若真敢动了他这小舅子,我等便尊他一声‘清官’!”百姓中有人议论,“若是又装起了糊涂,咱们便跟冯继忠没完。”
秦业心叹,看来冯继忠愚孝倒是平安县的人都有耳闻。
不一时,百姓渐次散去,白德恒走到秦业跟前,正正经经地作了一个揖:“秦先生诚不欺我,如今这案子总算是有了进展。”
秦业笑道:“此事并非在下之功,自是有贵人得知了此事,心忧百姓疾苦,您老放心吧,这一回必会给百姓一个交代。”
“若秦先生不嫌弃,莫如随在下去喝一杯?”白德恒笑着邀请道。
“多谢白先生,只是在下有家眷还在来嘉兴府的路上,在下得去城门口接她们。”
白德恒道:“听口音秦先生不是嘉兴府和平安县的。”
“在下海云人氏,如今在京城定居,前些日子带舍妹到苏州府省亲,如今拜望过亲眷,也就准备回京了,此次受田大人之邀,要在这嘉兴府听听平安县闹上的案子,因此今日一早随田大人从省苏州府赶过来,舍妹她们稍后才到。”
“好极,好极!”白德恒笑道,“不知您住在哪处,若得空,在下一定去寻秦先生畅谈一番。”
秦业心下一动,“白先生,不知这附近有没有现成的宅院,此次来的女眷不少,住在客栈怕是不方便。”
“秦先生,您倒是问对人了。”白德恒挥了挥手,“在下陪您去瞧瞧。”
秦业在城门口待了两个多时辰,却一直未等着人,正自心焦之际,才看到冯玉儿的车马远远跑了过来。
领着众人去到一个僻巷,在一所七成新的宅院前,秦业带着众人停了一下。
进到院子里,冯玉儿瞧了瞧左右,赞道:“麻烦秦先生在嘉兴府寻到这么好的地方。”
贾敦也道了声谢。
“这是在下一位老友给寻的,”秦业回道,又问,“你们如何迟了这么久?”
杏月抢着答他,“我们原本都快到城门了,却在官道上给堵了好一阵,后来有侍卫过去打听,说是嘉兴府正在抓捕要犯,已然寻到了踪迹。”
秦业一听就明白了,转头对冯夫人笑问,“夫人可知抓的是谁?”
贾敦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周霸王。”
贾敦真的很诧异了,现在嘉兴没有嘉兴知府,这捉拿人犯的下令只能是冯继忠这个通判。
“难道是冯继忠下的令?那周得财向来甚得老夫人欢心,如何今日竟被当成了犯人?”
秦业便将这两天嘉兴府发生平安县拐子事件说了。
贾敦还是很惊疑,这对冯继忠来说太不可思议了,周德才,老夫人可护得紧。
“这其中必有不少弯弯绕,”冯玉儿评价道,又转头对贾敦道:“娘,咱们先在这儿静候几日,就当是坐山观虎斗,最后他们自个儿斗得你死我活了,咱们再上去给他一棒子!”
“你这丫头,”贾敦想了一想,说道:“你爹现在似乎硬气了起来,对他,咱们还是手下留情吧。”
冯玉儿心叹,贾敦没得救了。
她想和离的心思因为冯继忠一有点改善就不去想了。
苏州府理问田康的到来,终于将冯继忠从一团迷雾里拉了出来,他没想到,两个拐子着实不寻常,竟是臭名昭著的恶拐秃头三的子嗣和心腹。
虽说秃头三已号称金盆洗手,多少年江湖上都未见他的踪迹,可他犯下的案子数不胜数,百姓民怨极大,若能从这个案子入手抓到这个恶拐,不说加官晋爵,这也将是冯继忠官场生涯中最光彩的一笔。
和田康约好明日提审之事后,冯继忠回到内堂,逐字逐句研究起单福的卷宗,想着到底用什么法子,从单福口中撬出秃头三的下落。
“冯继忠,你好大的本事!”一声厉喝差点让冯继忠立刻起身起来。
见到来人,冯继忠忙上前搀扶道:“这么晚了,母亲为何来此?”
“为何?”冯老夫人冷笑道:“为我那侄儿周得财讨回公道!”
冯继忠这才想起,一整天忙着案子,别的也顾不上了,只记得有衙差来报,周得财给抓回了来,自己随口命将人押回牢房,便将此事扔到脑后。
“娘,周得财昨日竟假冒儿子名义放走人犯,确实解犯了法度。”冯继忠低头道。
“好个冯青天,这是翅膀一长硬,便六亲不认了?”冯老夫人忍不住淬道:“你怎么不将一家老小都关进牢房呢?”
“娘,他的事如今全嘉兴府的人都知道了,您若要让儿子放了他,儿子没法儿跟百姓们交代啊!”冯继忠硬着头皮道。
“谁说让你放他了?”冯老夫人怒目以视,“你不是想做清官吗,老娘便帮你一把,那人犯是你老娘叫他放的,你把我也送进牢房吧,对了,还有你那媳妇、珠儿、二宝她们几个,全家人豁出命来,给你脸上贴金字招牌!”
冯继忠立时跪下,道:“儿子实在不敢!”
“你不敢?你胆子大得很!”冯老夫人上前跺了儿子一脚,“我养你这儿子有什么用,只知道吃里爬外,如今为了讨好那帮刁民,连自己表弟都投进大牢里了,你是不是想判他个秋后问斩啊?老娘跟你没完!”
“姑妈,不要啊!”门外周氏闯了进来,一把抱住冯老夫人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不怪表哥,都是得财自己不好,一心讲什么兄弟义气,他哪知道什么拐子不拐子的,只当人家是被冤枉的好人!”
冯老夫人终于消停了下来,用手指了指披头散发的周氏,还有在堂外跪着的珠儿,道:“要想看着自家人妻离子散,且都随你!”
这时珠儿爬着到了冯继忠近前,使劲磕着响头道:“冯大人,得财委屈啊,他昨儿晚上在外头喝了几两酒,被人一激就昏了头,回来便做了傻事,他真不是存心的!”
冯继忠被这几个女人缠得没法,起身坐回书案后,捧着头道:“都且下去,此事容后再议!”
“什么容后再议?”冯老夫人忍不住道:“人关在你的大牢,放不放还不是你一句话?”这么多年,冯老夫人就一直认为自己的儿子很了不起,那般人品做了国公府的女婿,所有的人都在奉承她,就是冯继忠办事不利,大家知道他是国公府的女婿,上官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冯老夫人就从来不认为放人出大牢是什么难事。
“娘,真不能放!”冯继忠猛地站起身来。
“你!”冯老夫人指着冯继忠半天,哭闹起来:“辛苦一辈子养的儿子要杀我娘家唯一的子嗣,那我当初养你何用?我如何面对早去的爹娘,还不如现在死了谢罪好了!”便要往旁边一根梁柱上撞。
周氏和珠儿两个飞步上前,将冯老夫人拉了回来。
冯继忠也吓得脸色惨白,跑到冯老夫人跟前,又跪了下来。
这时珠儿哭求道:“大人,案子还没开审,妾身不求别的,今儿个得财被抓的时候腿上受了伤,牢里湿冷,您能不能让他回后院呆着,让妾身照顾着他些,真不成,您将我们的屋锁了,妾身绝不会让他跑掉。等那拐子案子审了后再审得财,我再将他送去大牢听审!”
一时几个女人的目光全落到了冯继忠身上。
半晌之后,冯继忠点了头。
冯继忠果然没食言,在苏州府理问田大人到达的次日,便重新开堂审案。
一时全城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