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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死讯传到王稚登那里,他悲痛之余,挥笔写下挽诗一首: 歌舞当年第一流, 姓名赢得满青楼。 多情未了身先死, 化作芙蓉也并头。 前三句是显摆:第一流的女子可是暗恋我王稚登的哦,至死都“多情未了”;“化作芙蓉也并头”是凑韵。总体说来,水准一般。 是不是对王稚登太苛刻了些?谁还没有个失言的时候,怎能为一句话,就把人全盘否定?但是,先不说有些错误是不能原谅的,脱口而出的话,更能透露真实的想法,我们且来看,这位“二哥”王稚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除了书法家这一身份,他同时还是制作假古董的高手。如果说这还无伤大雅,下面说到的这件事,性质就有点恶劣了。沈德符《敝帚斋余谈》里记载,有个叫傅金沙的官员,原本文采风流,为政清廉,在吴中做知县时,王稚登请他去家中饮酒,却暗藏名妓于内室,等他喝高了,无力自控,唤出来荐以枕席。明朝时候,官员随意宿娼,也是违纪行为,王稚登抓住了傅大人的小辫子,把他像提线木偶似的牢牢控制在手中,为己所用。 这办法原理简单,效果不错,现在还屡见于官场,影视剧里也多有表现,只是,弄这种事的人,多猥琐下作呀,真看不出,有被佳人暗恋的可能。 还是在很多年前,看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两个不可以相爱的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男子是一位缄默的长者,华发高贵,气质澄明如水晶,每当女主人公在人群中,隔着距离,噪音,浑浊的空气,远远地看着他,就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写得真美。 N年之后,张洁推出《无字》,堪称《爱》的续集,还是那俩人,但不再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他们走到了一起。缄默变成了心机,痴恋变成了纠缠,共守的时日太长,有的是时间相互看破,当他们撕破脸皮,气急败坏,花样迭出,穷形尽相,我这个资深读者,感到了某种眩晕。 最浪漫的事是没有后来的事。若是没有后来,怎知道那被距离神圣化了的对方,原来也有肮脏的鼻孔?马湘兰的故事也如是,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们的交往其实并不多,主要通过信件,而信件是可以斟酌、修改的。 距离产生美,因距离中的虚空,由人们的向好之心填充。就算她隐约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也不要紧,她出色的想象力,想要爱的本能,就像一只擅长描画的笔,把他涂改得面目皆非,有了超现实的美。 也可以叫做自欺欺人,可是,作为看客当然是清醒明白的我们,就不曾这样自欺欺人过吗?想要爱的心情常有,值得爱的人,却并不常在,我们只能拿一个具有可能性的的人来包装,我们,其实是爱上爱情。 但无须嘲笑,也不必同情,爱上爱情的女子,原本就把“爱”,看得比“爱人”更重要,马湘兰辞世时是如此平静,她应该,已经拥有了化解一切的智慧。 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拍过中国版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徐静蕾,在某个广告里这样说。
一树梨花压海棠
柳如是的人生之始,如同《红楼梦》里的晴雯,辗转着被卖了几道,家乡父母皆湮没于懵懂杂沓的记忆里,山高水长,无从回望。她官方履历的第一行,是从盛泽名妓徐佛家的“瘦马”说起。 所谓瘦马,即未成型的小马,骨架瘦小,毛色暗淡,很没有看相。但要不了多久,它就会长大,出落得丰姿绰约,一如少女的化茧成蝶,所以,那些身量尚小未可形容之际即被牙婆买去,调教之后供应大户人家为婢为妾的黄毛丫头,被称为“瘦马”。 那时柳如是黑发初覆额,明眸皓齿,被吴江故相周道登的母亲周太夫人一眼看中,像一个精致的小玩意般地带在身边。她渐渐出挑成青春美少女,周道登打起了她的主意。 这情节,《红楼梦》里的鸳鸯遇到过,《水浒传》里潘金莲遇到过,尽管后者日后声名狼藉,当时的选择亮烈清明不逊于前者,她们拒绝了那老男人,给人生埋下危险的伏笔,假如潘金莲当时顺水推舟……哦,人生和历史一样,不容无谓的假设。 不过我们可以看看柳如是的人生,她正好拾起被她们摒弃的选择,现实生活中,更多的女子是像她这样的吧?我这么想。 据说这周道登人品不佳,但现实人生里,也许不像《红楼梦》里的贾赦那么讨厌,又或者,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人们对于命运的淫威,少不得微笑着接受,总之,柳如是出任周老头小妾的日子,似乎不像想象中那么难捱。 中国的老男人,但凡有闲有钱,又能读几页书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教年轻的姨太太读书,将小美人置于膝上怀中,那种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女儿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看来不只西方男人才有“洛丽塔”情结,教小姨太太习诗作文,分明就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雅版。 周道登也不例外地好这一口,因此需要一个合适的对手戏演员,年龄要小,心思要灵慧,最具备的这两点的莫过于柳如是,她成了老爷子的掌上珠、心头肉。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这遭际自然算不得幸运,却也引起群妾的妒忌,苏童的《妻妾成群》里的片段打这里衔接,终于有人,发现柳如是和小厮的私情。 柳如是的粉丝都说这是诬告,她自己亦分辩是那小厮不晓事,言下之意她未曾表错情,那小厮却已会错意。然而我看柳如是一生,是富有激情的女子,不肯受限于传统道德的束缚,再者说,她就算和那小厮有一腿,又如何?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眼睛看过去,当然是清俊的小厮更有魅力一点。 但是,老头子糟蹋小姑娘是天经地义,一个小妾旁逸斜出则罪该万死,虽然法律不许动用私刑,但是,中国不是还有一个传神的词,叫“做掉”?再形象一点,可以回忆小说《妻妾成群》里的场面,大雪天里,几个面目不清的人,是如何将犯了轨的三姨太扔到井底?据说这情节差一点就在柳如是身上上演了,好在她跟周太夫人到底有点感情基础,发落她的方式是,逐出家门。 其实是给她自由,但是,看《红楼梦》,我们知道,那些丫鬟们,最怕的,是这种自由,宁可出家,宁可死。想想也是,猝然站立在那茫茫天地间,你让一个女孩朝何处去?那时还不像现在,普及的是店小二而不是穿大红旗袍的女服务员。
风尘中的纯情(1)
崇祯四年,柳如是坠落风尘——我很不情愿敲下“坠落”两个字,因她一生姿态飞扬,从来不曾坠落。风尘之路于她,更像是“我选择,我喜欢”,此前的那一段遭遇,被她当成资源利用,高张的艳帜下,有“故相下堂妾”作注脚。 懂得这样炒作,是因为她深知人性——好奇心、窥视欲,以及男人那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心理:同样是睡,睡一个“故相下堂妾”,和睡一个普通女孩的感觉可大不相同,其差别,有如八成新的宝马和崭新的QQ,上流社会享用的东西,咱没有实力弄个一手的,体验一下二手的也不错啊。 这样一个身份,使她无须从底层做起,出道不久便声名噪起,拥有了大批裙下之臣。比如说,有个姓徐的公子,非常仰慕她,这天花了三十两银子,换得柳如是出场。大概闻听柳如是是美女加才女,少不得要有备而来,他现学了几句风雅马屁,正好拿出来卖弄。 一见柳如是,他便道:久慕芳姿,幸得一见。这也不算很不伦不类,只是寒暄得不够口语化,但柳如是已经失笑了。笨蛋徐见美人宛尔,以为自己说得巧妙,遂再接再厉,恭维道:一笑倾城。柳如是不由大笑。徐某人以为效果更佳,又出奇招,赞曰:再笑倾国。柳如是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勃然大怒,转脸去找鸨母:你收了他多少银子?让这样的货色来见我?听说钱已经被用掉,她剪了一缕头发,说拿这个赔给他算了。不过我觉得她这做法也不算上策,头发这东西向来意味深长,焉知徐某不会浮想联翩呢? 柳如是乐于打交道的,是真正的诗人才子,那会儿有点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满世界都是文人的小圈子,红男绿女,谈诗论文,她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个男人陈子龙,早早就在她的朋友圈里出现,然而,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但我们常常,无法在初见时候,就将那个人从芸芸众生里辨认出来。 崇祯六年春天雨水特多,柳如是一脚迈进她的纯情时代。和这个年龄的多数女生相似,她喜欢的,是青衫磊落的花红少年,往来过客中,最符合这一定位的莫过于和她同龄的公子宋辕文。他体健貌端家世好,才气也有几分,否则大他十岁的陈子龙怎么可能带他玩,还对他的诗文推崇备至? 最难得的,是宋公子那年少者特有的热情,比如说某日早晨他应约而来,却赶上佳人慵起,只令侍儿传语,宋郎切勿登舟,郎君真要是有意,请跳到水里等我。 这分明是半带撒娇半带打趣的话,偏这宋郎是个实心眼,大冬天的,人家一点也不惧,“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让柳姑娘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忙让船家救起,扶到床上,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 这一幕,与琼瑶小说里的情节有一拼。很年轻的时候,看那里面的痴男怨女表达爱情,眉来眼去诗词传情是小菜一碟,有钱人动辄整上一屋子的玫瑰,没钱的只好施展苦肉计,在巷口等个几天几夜完全不成问题,到了九十年代更是与时俱进,升级为刺字文身,我看得那叫一个羡慕啊,想这样的好事怎么就与我无关捏?我到哪儿去拐这么一个爱情傻瓜丰富我的人生? 多少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份眼热只觉得丢脸,虽然到了也没能出任言情剧的女主角,但我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旁观了很久之后,热眼变成冷眼,发现隆重的开头大多拖一个无趣的尾巴,原因在于,那人如此卖力,并非对手值得卖力,大多因为自身的多血质——我在“百度”上特地为不那么八卦的同志搜索了一下,多血质人群的性格特点是:活泼好动,反应灵敏,乐于交往,注意力易转移,兴趣和情绪多变,缺乏持久力,具有外倾性。换句话说,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好的,是那种血脉贲张的刺激。 尽管这类人最擅长扮演情种,但实则与爱情无关,我总相信,爱情是那样一种缄默、羞涩而笨拙的东西,不可能被演绎得如此喜剧。 柳如是与宋公子的爱情,不幸也正中这个咒语。寒潭试真心是一个小小的高潮,之后他们恋爱了。恋爱这个词,看上去像是一切甜美的汇集,事实却非如此,爱情最为动人的两个时刻,分别是“得不到”时与“已失去”时,前者如梁祝,后者如陆游和唐婉,而心想事成的爱情是平庸的,年长者与情深者也许能从这平庸里感到某种隽永的意味,但着迷于游戏本身的少年,从绚烂跌入平淡,怕是要感到某种失语。
风尘中的纯情(2)
宋公子的母亲此时粉墨登场了。她扮演了我们所熟悉的那种黑面母亲,差别只在台词上。这天,宋母端坐于堂前,教训儿子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宋公子无力地辩解道,她从来不要儿子的钱。儿啊,宋母一声冷笑,两个臭钱算什么?她要的是你的命! 说“要命”显然是言过其实,但打女人堆里熬出来的老妇人肯定比她儿子更了解柳如是,她利眼一扫,便知道这个小女人打的什么主意,真要是收了钱倒好办了,银钱两讫,互不纠缠,就怕她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妄图四两拨千斤,真要把傻小子唬住了,娶回这个狐狸精来,不但要了儿子的命,连老娘这条老命也一并搭了进去。 威严的不容情的父母,有时是一座横亘于相爱者之间的大山,但对于原本就浮游不定的人,则是顺手捞过的最佳借口,宋公子于是行迹渐疏。柳如是有所察觉,她的第一反应和天下女人一样,是哀怨,做《伤歌》曰: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谁能见幽隐,之子何来迟? 眼看着这份感情停滞不前,半道上又跳出一件大事,不知道柳如是那一叶逍遥扁舟怎么就碍了郡守大人的眼,竟限期将她驱逐。对于柳如是,这是一个难关,亦可视为突破瓶颈的一个机会,若宋公子英雄救美,就此娶了她,郡守大人的命令自然沦为一句空话。 多日来的期待推向了紧要关头,她约他前来商量,案上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她问宋辕文,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辕文嗫嚅半日,应道,不妨暂且避避风头。柳如是大怒,道,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你怎么可以也这么说?我和你自此绝矣!说罢,手起刀落,七弦俱断,宋公子骇愕而出。 他就这么失去了她。 当他“已失去”,人性中的那点贱脾气开始呈现,宋公子摇身变成痴情郎君,写下一首首怀念的诗,甚至柳如是嫁给钱谦益之后,已经混得人模狗样的宋公子还致信钱前辈,大表不甘之意,有人说他是人品差,照我看,只是笨。 柳如是从来不作回应,真得叫一声好,为她这决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不含混,不暧昧,不因任何渺茫的微光,将自己置身于哀苦期待的境地,非此即彼,敢爱敢恨,在盛产婉娈淑女的国土上,鲜见这样的扬眉女子。
重新开始一场恋爱(1)
但心里不是不痛的,尤其当夏日已远,秋季渐深,树叶跌落在阶前,悄没声息,却猝然惊心。细微的身世之伤浮起,经不住任何的震荡,若逢上黄昏又兼细雨,则立即漫溢得不可收拾。 还好有朋友探访,其中就有陈子龙。曾几何时,他是她恋人的朋友兄长,不自觉地与她保持一点点距离。现在,她与那大男孩情已逝,他则还原成了一个倜傥多才,且对她深具好感的男子。 那些日子,他一次次地偕朋友前来,看她的诗,听她细述平生。陶潜有诗: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才女浮玉说这几句话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悲伤气氛,好像是在说,我想把我生命中的一切都一点一点告诉你,可是,岁月如梭,机会转瞬即逝,我要怎样才可以让你知道?很久之后,柳如是午夜梦回,想起斯时情形,也许会有相似的感觉,但那个时候,她是快乐的,在他鼓励的笑眼中,畅饮手中之酒,她的恣肆,源自于知道自己正在被宠溺。 有时,也不饮,比如那日风雨大作,愁病在身,万般无绪时候,他携两个朋友来叩她的门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而他三人亦各有微恙,虽不同病,亦能相怜,在半冷半暖的秋天里,只须执一杯热茶,时间的脚步如此轻巧,有那么一刻,不知今夕何夕。 于是重新开始一场恋爱。但同上一回一样,这恋爱有着先天的致命伤,她是落拓不羁的风尘女子,他是家世清白的才俊小生,不错,陈子龙的母亲早已去世,继母唐氏没有宋母那样的权威,然而他更有厉害的妻子张孺人,她的才干,比《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更胜一筹。 张孺人有文化,通诗礼史传,书算女红之属也无不娴熟;另外,她人品高尚,继母唐氏乃是填房,在封建社会地位要打个折扣,张孺人一嫁过来,陈子龙的祖母就以唐氏多病好静为借口,把家交给张孺人来管理。但张孺人不像凤姐倒像探春,始终善待这位弱势婆婆,四个小姑子次第及笄,都是张孺人在张罗,好生地置办了嫁妆,把她们嫁了出去。 在我的想像中,张孺人有点像眼下那种职业经理人,西装套裙,妆容完美,精明干练,不苟言笑,她五个弟弟全怕她,拿这个姐姐当兄长一样敬重。 这种“白骨精”(白领、骨干加精英)式女性,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老公在外面玩玩可以,把狐狸精娶回家绝对不行。不错,像凤姐一样,她没有生儿子,家里那位蔡姨娘也没有,为子嗣计,她可以不反对老公纳妾,但一定得是良家女子,陈子龙后来娶回沈姓小妾,要归功于她的安排。 从一开始,陈柳二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若是一意孤行,经济道德上皆有压力,惟一的指望是陈子龙不久之后将赴京赶考,一旦榜上有名,或者可以略息张氏之怒,压张氏之势,《新婚姻时代》里说,男人越能干,女人就越听话,说这话的人嘴脸不堪面目可憎,但不幸有时就是实情,更不幸的是,那怕不俗如陈柳,也要将这条庸俗的真理加以利用。大师陈寅恪的煌煌巨著《柳如是别传》里论及这一节,也说“始知相传世俗小说中,才子佳人状元相公之鄙恶结构,固极可厌可笑,但亦能反映当日社会之一部分真相也”。 崇祯六年深秋,陈子龙与柳如是泪别长亭,柳如是有诗《送别》相赠: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 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 从今互为意,结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