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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老人给银娇奶奶换了衣服,为她哭了哭。天暖,不能久搁,一口棺材将她收殓了,抬往荒丘。因为大多数人都跟她不熟悉,棺后虽然跟了一条很长的队伍,但都是去看下葬的,几乎没有人哭。
秋秋紧紧地跟在银娇奶奶的棺后。她也没哭,只是目光呆呆的。
人们一个一个散去,秋秋却没走。她是个孩子,人们也不去注意她。她望着那一丘隆起的新土,也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不想哭。
田埂上走过九宽和虾子。
九宽说:“今年九月十三,我们捞不到钱了。”
虾子说:“我还想买支小喇叭呢。”
秋秋掉过头去,见九宽和虾子正在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便突然打斜里拦截过去,并一下插到他俩中间,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已用两只手分别揪住了他俩的耳朵,疼得他俩吱哇乱叫:“我们怎么啦?我们怎么啦?”
秋秋不回答,用牙死死咬着嘴唇,揪住他俩的耳朵,把他俩一直揪到银娇奶奶的墓前,然后把他俩按跪在地上:“哭!哭!”
九宽和虾子用手揉着耳朵说:“我们……我们不会哭。”他们又有点儿害怕眼前的秋秋,也不敢爬起来逃跑。
“哭!”秋秋分别踢了他们一脚。
他们就哭起来。哭得很难听。一边哭,一边互相偷偷地一笑,又偷偷地瞟一眼秋秋。
秋秋忽然鼻子一酸,说:“滚!”
九宽和虾子赶紧跑走了。
田野上,就秋秋一个人。她采来一大把小蓝花,把它们撒在了银娇奶奶的坟头上。
那些花的颜色极蓝,极鲜亮,很远处就能看见。
秋秋在银娇奶奶的坟前跪了下来。
田野很静。静静的田野上,轻轻地回响起一个小女孩幽远而纯净的哭声。
那时,慈和的暮色正笼上田野……
阿雏
一
阿雏坚决地记住:他的双亲亡于他六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夜晚。
那天,有路人捎来消息:五里外的邹庄要放电影。路远,父母怕阿雏睡沉了骨头软,难抱,便掏给他五分钱买糖嗍,软硬兼施,终于将他哄住,跟老祖母待在了家中。
看电影的人很多,田埂上行人缕缕行行,互相呼唤着,黑空下到处是远远近近的人声和小马灯闪烁的黄火。
要过渡。
河边站满了急匆匆的人,船一靠岸,逃难一般都抢着上,船舷离水面只剩两三寸了,还又爬上两个大汉来。船离了岸,船上人一个挨一个,挺直了身子,棍子似的立着,战战兢兢,全不敢看水。船歪歪地行至大河中心,远处一艘轮船驶过,把波浪一层层地扩大过来,人一摇,船一晃,翻了。
各人顾各人,赶紧逃命,河上一片呼爹叫娘。会水的,自然不在乎。半会水的,呛几口水,也翻着白眼上了岸,直着脖子吐水。阿雏的父母皆是“旱鸭子”,听见喊了几声,沉了。
上了岸的人忽然想起似乎该下河救人,无奈天阴黑得让人胆怯,几个下河的光在水面上乱喊乱抓,动作不小,却是虚张声势,没有一个敢往河水深处扎的。待有胆大的赶到,时间又太迟了。
出事后几日,大狗的老子在河边村头说,当时,船翻了,阿雏的父亲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两人就一起沉到了河底。他就又掐又拧,可阿雏的父亲任掐任拧死不撒手。他想自己小命这回要玩完了。吃了一嘴河底烂泥,他兀生一个大的智慧:拔出口袋里的手电筒,往阿雏父亲手里一塞!灵!阿雏父亲呛蒙了,以为一定抓住了什么救命的东西,松了他,却抓住那手电筒。他乘机一松手电筒,摆脱了阿雏父亲,钻出水面,一人爬上了岸。
说这话时,大狗老子的脸很活,很有光泽,显得自己的智慧比别人优越许多。
而那些听的人都惊呼:“险啊!”很有些佩服大狗老子的聪明和狡猾。
“放在我,早就跟着去阴曹地府充军了。”
“那你就不能抱着你胖老婆睡觉了。”
“嗤嗤”地,有两个女人笑。
说到最后,大狗的老子不免有点儿惋惜,道:“那只手电筒,我是刚买的。”
夹杂在人群中的阿雏,一直无声无息地听着,后来就蹲在了地上。人群散了,他还蹲在地上。蹲不住了,就瘫坐在地上,用目光呆呆地看着河水,看着河上漂过一段朽木、一只死鸡、一朵硕大的菊花……天黑了,还看。
过了三年,老祖母不在了,阿雏就一人过,有时到外祖母家混几顿,有时就在村子里东一家西一家地吃。他固执地认为村里人都欠他的。他的吃相很凶,像条饿极的荒原狼崽,不嚼光吞,饭菜里一半外一半,撒一桌、一地,鼻尖上常沾着米粒在外面闲荡。
二
阿雏养得极壮实,比同龄孩子足高一头。天生一头又黑又硬的鬈发,像一堆强力螺旋弹簧乱放着。眼睛短而窄,目光里总是藏着股小兽物的恶气。
村里的孩子都怕他,尤其是小他两岁的大狗。
他上学时,很气派,前呼后拥地跟着一大帮孩子。他让他们用一张凳子抬他走,这几乎成为一种嗜好。一到雨天,他越发地爱这样做。他要看那些小轿夫们在泥泞中滑得东倒西歪,滑得“嘟嘟”放屁。要是把他摔了,他就一定用脚踢他们的肚子或屁股。他很少亲自做作业,他指定谁代做,谁就得做。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他几乎就没在家里吃过一顿早饭。他把谁的鼻子一点,说声“你!”谁就得带煮熟的鸡蛋。那回轮到大狗带鸡蛋,恰好家里刚将鸡蛋卖掉,他便只好去偷,被人家抓住,连拍了三个后脑勺。
这里没有敢不听他话的孩子。不听?他会刁钻古怪地惩罚你:把你诓到麦地里,扒了你的裤子,让你露出“小茶壶”,光腚儿蹲着,羞得没法出去;逼你沿着梯子爬上屋顶,然后一脚蹬翻梯子,让你去受太阳的烤晒。最狠的一招是让全体孩子都来冷落你,把你干在一边,让你尝一份孤单,并不时受到各种各样的捉弄和各种各样的疼痛。你一天坚持不到晚,准要去偷家里的东西低三下四地去讨好他。
谁也不敢告诉家里的大人,告诉了,除了他本人落个不自在,还有可能会殃及他一家。
大狗是阿雏的尾巴。
三
阿雏读五年级了,管他的是“杨老头子”——阿雏从不叫“杨老师”。杨老头子年纪大了,眼睛高度近视,在黑板上写字时,脸挨黑板很近,鼻尖差点擦着黑板了,像在嗅什么味道。阿雏叫他“杨老头子”,甚至能叫得让“杨老头子”听见。“杨老头子”气了,要揪他的耳朵。可一般很难成功:阿雏只需溜出去十码开外,也就不在他视野之中了。
杨老头子梗着脖子,眼珠子鼓鼓地向校长韩子巷大声嚷:“不开除他,我不教了!”
于是,韩子巷就把阿雏叫了来,罚他半天站。
算起来,已罚站四次了。第四次罚站时,阿雏看见大狗在办公室门口晃过,眼睛里似乎有点嘲笑的意思。不是韩子巷拿眼盯住,他当时就想让大狗“吃生活”。
阿雏恨起“杨老头子”来。
杨老头子每天起得绝早,第一件大事就是抓张早过期的破报蹲茅房。这地方称解小便为“解小手”,称解大便为“解大手”,又称之为“出恭”。出恭一般都是坐着出,那凳子叫“恭凳”。杨老头子坐恭凳极有功夫,一坐能坐个把小时。茅房前后都是青翠的竹林,早晨,有鸟立竹梢上叫,其声如水滴落入静潭那般清脆。杨老头子一边愉悦地听,一边翻来覆去“嗅”那最终要做手纸的一角废报,觉得浑身疏通。天天如此,“恭”是出得十分的认真。
这天,他照常起早,照常做他的功夫,开头平安无事,中途大概是因为人老便秘,用足气力一蹬脚下的板子,“咔吧”一声,未及明白过来,恭凳的凳脚已断,人“扑通”跌落于粪坑。
这事倒也让几个年轻教师乐了好几日。
放鸭的老周五路遇杨老头子,也是多嘴,向杨老头子要了根烟抽,就向他耳语:“那天,我在河里放鸭,见阿雏拿把锯子猫在您茅房里。”
杨老头子掉头回走,察看了凳腿,果然为锯子所锯,顿时气得乱蹦乱跳,朝韩子巷大吼:“你去教!”
阿雏由人看着关押了一天。
杨老头子罢教一周,众教师像哄孩子似的,好不容易才把他哄上讲台。从此,杨老头子则以一种老人才有的冷目极讨厌地盯阿雏。
四
从此,老周五的鸭一惊一乍,时不时嘎嘎乱叫,扑着双翅在水上仓皇四窜,划无数条白练,像是被什么惊着了。
正是鸭踊跃下蛋的日子,这使老周五大伤脑筋。此时的鸭,只能在河坎的芦苇丛里安静地歇着,惊不得。惊了,肛门一松,蛋就都滑脱到水中。以往每天早上老周五要从鸭栏里拾溜尖尖一大柳篮子鸭蛋,乐得从嘴角流哈喇子。这几日早上,只能捡几枚,连篮底都不能被遮住。
他断定是黄鼠狼盯住了他的鸭。
当阿雏听到他狠狠地向人诉说黄鼠狼的罪恶时,乜他一眼,嘴角一撇,心里阴笑。此事当然是他所为:他抱了一只猫,悄悄潜在芦苇里,瞅准机会,突然地将猫往鸭群里一抛!
阿雏不想就此罢休,阿雏从没饶过人。
立秋了。此地有个风俗:立秋这天家家要吃瓜。至于为什么要吃瓜,谁也说不出道理,只知道立秋要吃瓜,吃就行。
早上,阿雏在河边钓鱼,见老周五搂着一个大西瓜回家去了。等人都下地干活了,阿雏便闪进老周五家。他用小刀在西瓜上挖了个小洞,寻来一把勺,掏那沙沙的红瓤一顿痛吃,直吃得肚皮西瓜一般溜圆。
阿雏认定:周五爷特别可恶!
他蓄了一泡尿,刚想撒去,转眼一瞥空了腹的西瓜,那对短而窄的眼睛恶恶地盯住了它……
晚上,老周五拿出做上人的慷慨派头,大声叫,把儿孙们都唤了来,说是请他们吃瓜。一刀劈去,瓜顿成两半,黄汤四溅,流一桌子。
老周五气疯了,冲进厨房,抓着砧板和菜刀,冲到巷子里,用刀在砧板上一下一下地狠剁!这是这地方上最恶毒的一种诅咒人的方法,轻易是不用的。据讲,做恶者的灵魂会被剁死。老周五并不像一般人边剁边骂,而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脸色发灰,冰冷,高高的眉棱下,一对微黄的眼珠卵石一般凝着。每刀剁下去,总要在砧板上留一道深深的印痕。有时刀尖入木太深了,竟然要摇动几下方可拔出。
阿雏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只将目光从眼梢上射出去,盯着老周五往前挪动的曲腿,用白得发亮的牙齿咬啮着指甲,直把指甲咬成锯齿一般。
几天以后,阿雏在一座木桥头与老周五相遇。当时,老周五正把一担粪撂在桥头喘息,打算待积蓄了力量后再挑过桥去。
“五爷,我帮你一桶一桶抬过去吧。”
这使老周五十分震惊:阿雏也肯帮人忙?阿雏!阿雏帮过谁的忙呀?!
“来吧,五爷。”阿雏抓住他的扁担了。
“我可独一份呀!”老周五有点受宠若惊了,感动得想哭,“哎!”
一桶粪抬过桥去,老周五屁颠颠地欲要转身返回把另一桶抬过来,阿雏却立住不动了,狡猾地一笑:“是你告诉杨老头子的?”
老周五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知如何作答,眼眶里净有眼白。
“鸭还下那么多蛋吗?”
“你……!”
“西瓜好吃吗?”
扁担抡起来了。
阿雏并不躲让,侧身将两只胳膊交叉于胸前,双眼一闭。
老周五两脚后跟皆离地面,身体往前倾斜,脖子抻得很长,所有青筋都涨得又粗又黑,如一束管子,血往脑子里涌,那筋便突突地跳,眼角咧眦着,扁担在空中颤颤地:“我劈死你!”
阿雏无一丝惧色。
只有老周五的喘息声,风箱一般响。
“劈呀?怎么不劈呢?”阿雏微闭双目,用脚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扁担落下了,却落在地上,打出一口小坑。
阿雏走了,走了十步远,突然把小屁股冲着老周五高高地撅起,继而用手在上面有节奏地拍——这是这地方上表示蔑视和“我怕你个老鬼”的一个专门性动作。
老周五本可以将一担粪挑过河的,现在粪桶一头一只,来去不能。他抓着扁担在桥上来回乱走了几趟,然后在桥中间呆呆地站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蹲下,望着河水:“不念他没娘没老子,我不劈死他!他知道这一点,这个坏种知道!”转而愤怒地想,“以为我不敢劈死他吗?不敢?”老周五的眼睛罩了一层泪幕,模糊起来。他这一辈子还未曾被人如此耍弄过。
五
阿雏守在路口:这是大狗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大狗从阿雏邪恶的眼睛里看出,阿雏心里起了什么念头。他像只小鸡子,探头探脑张望着往前蹭,见阿雏盘坐在路口,两条小腿发软了。他用求救的目光四下里寻找大人,可已近黄昏,人皆归家,路空空,田野空空。他想往后撤,却见阿雏已站起,一步一步地逼了过来。
大狗站住了,小脸黄唧唧的,眼睛里含着乞怜,望着阿雏。
“跟着我!”阿雏说。
穿过一块块田地,气氛越变越荒凉。一群白嘴鸦从暮空里滑过,发出翅膀磨擦气流的干燥寂寞的声音。暮色渐浓,天色暗淡下来。绿色的田野已在身后,出现于他们面前的是一片荒丘。荒丘上孤独地立着一株长得七丫八杈、扭扭曲曲的老树,天光阴晦,那老树变成黑色影子,竟像一只巨爪。东一座,西一座,荒丘上散落着老坟。
大狗寒冷起来,抬头望望天空,想寻一颗星星,然而天只光光的一片蓝。
“那天,我站在办公室里,你高兴了!”
“我……我没……没有……”
“没有?我瞧见你笑了。转过身去!”
大狗面对着朦胧莫测、似乎危机四伏的荒丘。
阿雏在田埂上坐下:“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
“没看见鬼火?我可看见了。蓝色的,有个绿莹莹的外圈,一跳一跳的,你没看见?”
大狗把眼睛闭得绝对严实。
“这里有鬼,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老周五找鸭还碰到过,几个老鬼,都没面孔,光溜溜的一张板子脸。几个小鬼在坟上跳着玩……你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大狗的声音跑调了,“阿雏哥,我们回……回家吧。”
“怕什么,我坐着陪你呢。”
大狗壮着胆偷看一下黑荒丘,又赶紧闭上眼睛。
夜风在荒丘上吹着,枯索的茅草瑟瑟抖动。一只野鸡在黑暗深处忽地鸣叫起来。这单调的声音,给四周又添了几分荒寂。
阿雏大概是累了,不说话了。时间一寸一寸地在荒野上走过。
“阿雏哥……”大狗觉得四下里空空的。
没人应。
“阿雏哥……”大狗觉得黑暗沉重地裹着他。
没人应。
大狗扭头一看,阿雏早没影了,顿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撒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阿雏!阿雏!”呼喊了两声,觉着没有用处,又叫爹叫娘。恐怖的哭腔在夜空下传播开去……
六
大狗病了,连发两天高烧,才渐渐好转。
照理,大狗老子完全可以抓住阿雏把他揍出一裤兜子屎来。可他自己就是不明白,一见到阿雏那对喜爱盯人眼睛的眼睛,心里就空空地发虚。
大狗上学后,不再充当阿雏的尾巴,离他远远的,并且脸上少了以往那种见了他畏畏缩缩的神气,甚至敢拿眼睛瞪他,这使阿雏大为恼火。
“明天,该你给我带两只鸡蛋了!”阿雏说。
第二天大狗上学时,见了阿雏伸到他面前的手,却往开一拨,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这回轮到阿雏吃惊了,那只伸出去就没空着回过的手,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似的停在那里好一阵。眼见大狗就要踏进教室去,他连跑几步,揪住大狗的衣领,甩了几个浑圆,把他掼倒在地。
大狗爬起来,依然笔直地朝前走。
阿雏再度把他摔倒。
大狗爬起来,鼻孔流着血,一提裤子,还是朝前走,无比坚勇。
全体孩子都站立一旁看,一片寂静。
阿雏站到大狗面前,拦住去路。
大狗眼睛里噙着泪,眼珠灼灼地瞪着阿雏。他把书包掷出三米,没等众孩子反应过来,他已把脑袋往胸前一勾,牛一样对着阿雏冲过去。
阿雏一闪,大狗跌趴在地。半天,他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流着血,歪着脸,狠巴巴地看着阿雏的眼睛。
阿雏站定了不动。
大狗从地上挣扎起来,再次反扑。这孩子不管不顾了,揪住阿雏的衣服,乱抓乱咬乱踢。
最弱小的大狗竟反叛了!
那些围观的孩子们激动得脸红红的,心抖抖的,肩挤肩,手拉手,把圈子越缩越小。
阿雏恶狠狠一拳,将大狗打翻在两米外的地上。
许多老师来了。
大狗将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