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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过它的来由。每当握起金色水壶的把手,我就会想起人生推我走入的,以及母亲无声地用半责备、半忧伤的眼神暗示的那些不幸的日子。
看见我中午回家,母亲既高兴又惊讶。我亲了亲母亲的脸颊,告诉她水壶是突发奇想买来的,随后我接着说道:“把迈哈迈特公寓楼的房子钥匙给我。有时办公室里人太多,我没法干活。让我去看看那里是否合适。年轻时我关在那里学得很好。”
“那里满是灰尘。”尽管母亲那么说,但还是马上从卧室里拿来了用一根红绳子绑着的楼门和单元房的钥匙。给我钥匙前她说:“你还记得那个屈塔希亚'1'屈塔希亚(Kütahya),土耳其中西部的一个城市,被誉为土耳其的瓷都。——中译者注,下同'1'的红花瓶吗?我在家里没找到,你去看看,是不是我把它放到那里去了。你也别太累着自己了……你们的爸爸已经干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你们享受,让你们幸福。和茜贝尔一起出去玩玩,享受一下春天的乐趣。”把钥匙放到我手上时,她用一种神秘莫测的眼神看着我说:“小心点。”在我们儿时,母亲会用这样的一种眼神,暗示一种来自于生活,比托付钥匙更深、更不明确的危险。
7。迈哈迈特公寓楼(1)
母亲是在二十年前买下迈哈迈特公寓楼里的那套房子的,买房的目的一是为了投资,二是为了有个放松脑子的去处,但没过多久,她就把那套房子变成了一个储藏室,她把一些认为过时的旧物件或是买来不久就厌烦的东西放去那里。儿时,我很喜欢那个后花园,花园里长着巨大的柏树和栗子树,孩子们在里面踢足球。我觉得楼名很有趣,母亲喜欢讲楼名的故事,而我也百听不厌。
阿塔图尔克在1934年要求所有土耳其人使用姓氏后,许多在伊斯坦布尔新盖的楼房开始被赋予了家族的名字。这么做是适宜的,因为那时伊斯坦布尔街道的名字和号码是不一致的,同时也因为,像在奥斯曼帝国时期一样,那些富裕的大家庭和他们在其中居住的大宅邸和楼房早已融为了一体。(我的故事里会提到许多富有的家庭,他们都有一栋用自己的姓氏命名的公寓楼。)在同一个时期还有另外一种倾向,那就是给楼房取一些具有崇高道德价值的名字。然而我母亲说,把楼房命名为“自由”“善良”和“美德”的那些人其实一生都在践踏这些道德价值。她说,一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倒卖食糖的老头,因为良心发现让人盖了迈哈迈特'1'Merhamet,仁慈的意思。'1'公寓楼。老头的两个儿子(他们其中一个的女儿曾是我的小学同学),明白父亲要把楼卖掉并把全部所得分发给穷人后,就用医生出具的报告证明他们的父亲傻了。哥俩把老头扔进了救济院,随后扣押了房子。但他们并没有更换那个儿时我觉得奇怪的楼名。
第二天,也就是1975年4月30日,星期三,下午2点到4点之间,我在迈哈迈特公寓楼的那套房子里等芙颂,但她没来。我的心碎了,脑子乱了。回办公室的路上我感到了一种深切的不安。接下来的那天我又去了那里,仿佛是为了平息内心的不安。但是芙颂仍然没有来。在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在那些被我母亲放下并遗忘的旧花瓶、衣裙、满是灰尘的旧家具中,许多儿时早已被遗忘的记忆在翻看父亲拍的那些老照片时被我一一想起,物品的这种力量仿佛在平息我的不安。
第二天,我在贝伊奥鲁的哈基·阿里夫饭店,请萨特沙特公司开塞利'1'开塞利(Kayseri),土耳其中部的一个城市,位于首都安卡拉的东南方。'1'销售商(同时是我服兵役时的朋友)阿卜杜勒凯利姆吃了午饭,吃饭时,我羞愧地想起,为了等芙颂我已经连着两天去了那套房子。我决定忘记芙颂、那个假名牌包和所有的一切。然而二十分钟后我再次看了看手表,我幻想着,也许芙颂那个时刻为了退还包钱正在往迈哈迈特公寓楼走去。我对阿卜杜勒凯利姆编了一个谎话,匆忙结束午餐,一路向迈哈迈特公寓楼跑去。
进楼后二十分钟,芙颂敲响了房门。也就是说敲门的人一定是芙颂。走向房门时,我想起昨夜梦见自己给她开门了。
她拿着一把伞,头发是湿的。她穿着一条黄色圆点的裙子。
“啊,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快进来。”
她说:“我就不打扰您了。我把钱给您就走。”她手上拿着一个写有“优异成绩补习学校”字样的旧信封,但我没接。我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拉进门,然后关上了房门。
“雨下得很大。”我随口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发现下雨了,“你先坐一会儿,别出去淋雨。我在烧茶,喝了茶你就暖和了。”我走进了厨房。
7。迈哈迈特公寓楼(2)
回到房间时,我看见芙颂正在看我母亲的那些旧家具、古董、摆件、钟表、帽盒和别的一些小玩意儿。为了让她放松,我边开玩笑边告诉她,母亲的这些东西,有些是从帕夏们的老宅邸、被火烧毁一半的海边别墅,甚至是人去室空的*苦行僧人的寺院里淘来的,有些则是从尼相塔什和贝伊奥鲁最时尚的店家、古玩店和去欧洲旅行时在各种商店里因一时兴起买来,用过一段时间后被遗弃在这里的。我边说,边打开了那些满是樟脑球和灰尘味道的柜子,给她看了里面的一团团布料、儿时我俩都骑过的三轮自行车(我母亲经常把我们用过的一些东西送给穷亲戚们)、一个便壶、一些放在盒子里的帽子,还有我母亲说“你去看看,是不是在那里?”的那个屈塔希亚红花瓶。
一个水晶糖罐,让我们想起了从前过节时吃的一些东西。儿时,节日的上午,当芙颂和她的父母来做客时,我们就会用这个水晶糖罐里的冰糖、杏仁糖、杏仁蛋白软糖、椰子糖和土耳其软糖来招待他们。
“有一年过宰牲节,我和您一起上了街,然后还坐车在外面转了一圈。”芙颂两眼发光地说道。
我想起了那次出游。我说:“那时你还是个小孩。现在成了一个非常漂亮、非常迷人的年轻姑娘。”
“谢谢。我要走了。”
“你还没喝茶呢。再说雨也没停。”我把她拽到阳台的门前,微微掀开了一些窗纱。
就像那些到了一个新地方的孩子,或者是因为还没经受过任何生活的磨难,因此仍然可以对所有东西感兴趣的年轻人一样,她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一切。有那么一刻,我用充满欲望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后脑勺、脖颈、让她的脸颊变得无比迷人的皮肤、皮肤上那些远处无法发现的小雀斑。(母亲脸上的这个地方不也长着一颗大肉痣吗?)我的手,就像是别人的手一样,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抓住了夹在她头发上的发卡。发卡上有四朵马鞭草花。
“你的头发很湿。”
“我在店里哭的事您跟别人说过吗?”
“没有。但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
“我想了你很久。你漂亮,与众不同。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那时你是个可爱、皮肤黝黑的小女孩。但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出落得如此漂亮。”
她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还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头,就像那些对恭维习以为常的漂亮、有教养的女孩那样。一阵沉默。她后退了一步。
“谢娜伊女士说什么了吗?”我马上换了话题,“她承认那个包是假的了吗?”
“她生气了。但当她明白您要退包后也就不吱声了,她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她也要我忘掉这件事。我想她知道那包是假的。她不知道我来这里。我告诉她中午您已经把钱拿走了。现在我真的要走了。”
“没喝茶不能走!”
我去厨房端来了茶。我怀着一种既仰慕又羞愧、既怜爱又高兴的情感,看着她轻轻吹茶水,然后一口一口小心、着急喝茶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凑过头去,见她没有退缩便在她的唇边吻了一下。她满脸通红。因为手上拿着热茶杯,她没能对我的这个举动作出反应。她对我生气了,同时她的脑子也乱了,这点我也感觉到了。
她骄傲地说:“我很喜欢接吻。但是现在,和您当然是不行的。”
“你接过很多吻吗?”我笨拙地说道,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7。迈哈迈特公寓楼(3)
“我当然接吻过。但不多。”
她用一种让我感觉其实男人全都是一路货色的眼神,朝房间、家具、我不怀好意打开了一半的那张铺着蓝色床单的床上看了最后一眼。我知道她在评估情势,但我想不出任何继续游戏的办法,也许是因为羞愧。
刚才,我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个为游客生产的土耳其毡帽,为了显得可爱,我把它放到了茶几上。她把那个装满钱的信封放到了毡帽边上。尽管她知道我看见了,但仍然说道:“我把信封放那儿了。”
“没喝完茶你不能走。”
她说:“我要迟到了。”但她并没有走。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谈起了亲戚、我们的儿时和一些我们共同的记忆。尽管她的母亲对我母亲非常敬重,但其实她们都怕我母亲,然而在她儿时,我母亲比任何人都关心她。当她和母亲来我们家做裁缝时,母亲拿出我们的玩具给她玩,比如说芙颂喜欢,但又怕弄坏的上发条的小狗和小鸡。直到她去参加选美比赛,每逢她的生日,母亲都会让司机切廷给她送礼物,比如那个她仍然珍藏着的万花筒……如果母亲要送她裙子,一般都会买大几号的。因此,她有一条过了一年才能穿的苏格兰裙子,裙子上有个巨大的别针。她非常喜欢那条裙子,后来尽管过时了,她仍然拿它当超短裙来穿。我说,有一次我在尼相塔什看见她时,她正穿着那条裙子。因为话题涉及她纤细的腰肢和漂亮的双腿,我们立刻换了一个话题。我们说起了脑子有点问题的苏雷亚舅舅,每次从德国回来他都会兴师动众地拜访家族里的每户人家,那些原本少有往来的人家也因此重新有了彼此的消息。
芙颂激动地说:“我们一起坐车出去玩的那个宰牲节的早上,苏雷亚舅舅就在我们家。”说完她快速穿上雨衣,开始找她的雨伞。她是找不到的,因为刚才进厨房时,我把她的雨伞扔进了门口那个带镜子的柜子里。
“你不记得把伞放在哪里了吗?”我一边帮她找,一边问道。
“刚才我就放在这里的。”她指着带镜子的柜子说。
在我们满屋子找伞时,我问了她一个娱乐杂志上最常出现的问题,那就是空闲时干什么。她说,去年因为没达到报考专业的分数线,她没能考上大学。现在除了去香舍丽榭精品店,剩下的时间就去优异成绩补习学校上课。因为一个半月之后就要高考了,所以她很用功。
“你想上哪个专业?”
她有点害羞地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想进艺术学院,日后当演员。”
我说:“上补习学校完全就是浪费时间,因为他们只知道挣钱。如果有不明白的问题,特别是数学,你可以来这里问我。我每天下午都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我可以很快教会你的。”
“你也教别的姑娘数学吗?”她皱着眉头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问道。
“没有别的姑娘。”
“茜贝尔女士经常来光顾我们的小店。她是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可爱的女人。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一个半月后订婚。这把伞可以吗?”
我给她看了一把母亲在纳爱斯店里买来的夏季阳伞。她说自己当然是不可能拿着那把伞回到店里去的。再说她想马上离开这里,至于是否可以找到她的伞已经不很重要了。“雨停了。”她高兴地说道。走到门口时,我恐慌地感到自己将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说:“请你下次再来,我们只喝茶。”
“您别生气,凯末尔哥哥,但我不想再来了。您也知道我是不会来的。别担心,您吻我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伞怎么办?”
“伞是谢娜伊女士的,但没关系。”临走前,她用一个略带感情、快速的动作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8。第一个土耳其果味汽水品牌
我在这里展出土耳其第一个果味汽水品牌梅尔泰姆在报上登的公告,广告片,草莓、桃子、橙子和樱桃味的样品,它们让我想起那些日子里幸福、快乐和轻松的氛围以及我们乐观的心态。那天晚上,为了庆祝梅尔泰姆汽水的诞生,扎伊姆要在阿亚斯帕夏的那套带风景的房子里举办一个大聚会。我们那帮朋友又将欢聚一堂了。茜贝尔很满意我和一帮富有、年轻的朋友交往,她也喜欢乘游艇游海峡'1'指博斯普鲁斯海峡。'1'、参加生日聚会、半夜一帮人离开俱乐部后开着车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道上转悠。她喜欢我的大部分朋友,但惟独不喜欢扎伊姆。她说,扎伊姆是一个过分喜欢炫耀、过分*和“庸俗”的人,她还觉得他的一些行为很“低俗”,比如在他举办的聚会上为了所谓的“惊喜”叫人来跳肚皮舞,用印有花花公子图案的打火机给姑娘们点烟。至于扎伊姆跟那些他绝不会和她们结婚的演员、模特儿(那时在土耳其新出现的一种令人怀疑的职业)玩的婚前上床游戏,则更让茜贝尔觉得厌恶,她认为,他和那些正经姑娘建立的那种根本不会有结果的关系是不负责任的。但是,当我打电话告诉她,晚上我不去参加聚会,有点不舒服时,茜贝尔却对此表示了失望,这让我很惊讶。
茜贝尔说:“听说那个为梅尔泰姆汽水拍广告、上了报纸的德国模特儿也会去!”
“你不是总说扎伊姆会把我带坏吗……”
“如果你连扎伊姆的聚会都不能去,那么你是真的病了,这倒让我担心了。要我去看看你吗?”
“不用了。我母亲和法特玛女士在照顾我。明天就好了。”
我和衣躺在床上想了想芙颂,我决定忘记她,永远不再见她。
9。F(1)
第二天,1975年5月3日下午2点半,芙颂来了迈哈迈特公寓楼,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走到最后”的方式和我做了爱。那天我并没有带着和她见面的幻想去那里。多年以后,当我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写成故事时,我也想过前面的那句话不可能是对的,但那天我真的没想到芙颂会来……我想到的是芙颂前一天说的那些话、儿时的玩具、我母亲的古董、旧的钟表、三轮自行车、昏暗的房间里那奇怪的光线、灰尘和旧物的气味以及看着后花园一个人独自待着……一定是它们把我再次吸引过去的。另外我还想去回味一下前一天我们的见面,洗掉芙颂用过的茶杯,收拾我母亲的东西并忘记我的羞耻……收拾东西时,我找到了父亲在后屋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可以看见床、窗户和后花园。看着照片,我发现这个房间多年来一直没变……我记得听见敲门声时,我想那一定是我母亲。
芙颂说:“我来拿雨伞。”
她站在门口,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你进来啊。”我说。她犹豫了一下。也许是因为觉得站在门口不礼貌,她走了进来。我关上了门。她带着这条让她的腰显得更加纤细的白色皮带,穿着这条非常适合她的深粉色、白纽扣的连衣裙。十几岁时我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在我觉得漂亮和神秘的女孩面前,只有在自己真诚的情况下才能感觉安宁。我以为三十岁的自己已经摆脱了这种真诚和单纯,但我错了。
我马上说:“你的伞在这里。”我探身到镜柜的后面,从里面拿出了伞。我甚至没问自己之前为什么不把它从那里拿出来。
“怎么会掉进这里的?”
“其实不是它自己掉进去的。昨天为了不让你马上走,我把它藏起来了。”
刹那间,她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皱眉头。我拉着她的手,用煮茶的借口把她拽进了厨房。昏暗的厨房里满是灰尘的味道。在那里,一切发展得很迅速,我们不由自主地开始接吻。过了一会儿,我们开始长久而贪婪地吻着对方。她闭着双眼,用胳膊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她是那样的投入,以至于我觉得我们可以“走到最后”地*。
但她是一个处女,这是不可能的。接吻时,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芙颂已经作出了她人生中这个重大的决定,她是来这里和我“走到最后”的。但是这样的事情只可能在外国电影里发生。在这里,一个女孩这么做会让我觉得奇怪。也许,她本来就不是处女……
我们拥吻着走出厨房,坐到了床边。没有太多的扭捏,但也没有四目相视,我们脱掉了大部分衣服钻进了毛毯。毛毯不但太厚,还像儿时那样扎痛了我。过了一会儿,我掀掉毯子,露出了*的我们。我俩满身是汗,但不知为什么这让我们轻松了许多。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一缕橘黄色的阳光,让她那满是汗水的身体显现出一种迷人的古铜色。就像我看着她的身体一样,现在芙颂也可以看着我的身体了,她镇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