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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屈身侧坐了这么长时间,而现在也没什么事,于是干脆就靠回座位睡起觉来。当他醒来时,他发觉其他几个人,不管先前那种种的担忧和焦虑,照样屈服了。布琳克罗小姐闭着眼直绷绷地坐着,像一禅陈旧而失去光泽的时装塑模;马林逊身子前倾,懒洋洋地靠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撑着下巴,那个美国优已是鼾声如雷。没有什么理由包括刚才的大喊大叫使他们如此困倦,康维考虑得比所有人都明智。忽然,他感到自己身上涌起一阵轻轻的眩晕,心也怦怦直跳,然后感到有一种力量在猛烈地吸吞着自己。他记得过去也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反应——那是在瑞土的阿尔卑斯山上。
不久,他转头朝窗外望去。但见,天空碧蓝如洗,午后的明媚阳光下一种梦幻般的景色向他飘来,仿佛一下子就把他余下的呼吸从肺里攫了出来。远远地,在视野的尽头,隐隐呈现出一溜绵延重叠的雪山峰峦,被冰1!!装扮得银彩飞扬,雪峰仿佛飘浮在绵绵的云层之上。
飞机整整迂回绕飞了一个圆周,然后朝西面飞去,与地平线渐渐叠合在一起,那地面的色彩强烈慧眼,几乎有些花里胡哨,仿佛就是几个半疯半癫的印象派天才大师笔下的彩画幕布。
此时,在这巨大的舞台之上,飞机嗡嗡沉闷地盘旋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峡谷上方,对面是一堵陡峭得近乎垂直的白色悬崖,要是没有阳光照射在上面,还会误以为这悬崖就是天空的一部分。就像从莫林看到许多层层叠叠的少女峰般闪耀着令人炫目的灿灿银光。
一般的事物不会轻易给库维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作为生活习惯,他不太关心“风景”,尤其不在乎那些由富于创意的市政当局设置了园林座椅的著名景区。有一回,有人带他到印度达吉岭附近的老虎岭去看埃非尔士峰(珠穆朗玛峰)的日出景观,他却发觉这世界最高峰确实让人失望。而此刻,飞机窗外的这一令人心悸的奇观却完全不同,它没有那种故作姿态的媚气,那傲然屹立的冰山雪峰中蕴藏着某种自然原始而神奇怪诞的东西,一种壮丽雄奇之中交织了苍莽与不协调的风格,令人感到难于接近。
康维沉思着,一面查阅地图,推算距离,估计时间与航速。之后,他发觉马林逊也醒了过来。于是他拍拍这小伙子的胳膊。
第二章
这是康维典型的个性特点,不管其他人怎么样群情激奋,他也不太理睬他们大惊小怪的叫嚷;然而,在后来当巴纳德向他征求意见时,他却以一个大学学监对待问题的态度,作出了不偏不倚而简明扼要的阐述。
他认为并且也这么说,他们有可能仍在印度的范围内;飞机已经向东飞行了几个小时,因飞得太高而看不清更多的东西,不过,可以隐约感到飞机很可能沿着某一列大概是东西向延伸的河谷飞行。
“我想我不是光凭记忆,可这儿给我的印象很像是印度河上游的河谷地区。到目前为止,我们可能已被带到一个很奇特又壮观的地方,你也看到了,真是这样。”
“那么,你是知道我们在哪儿噗?”巴纳德打断了他。
“哦,不——我以前从没到过这附近的任何地方,但我一点都不怀疑那座山就是纳嘎帕巴山,就是那位哑剧演员丧命的地方;从山的结构和总体地形状况来看,似乎与我听到的很接近。”
“你是个登山爱好者吧?”
“年轻时候我很喜欢登山,当然,在瑞士只是一般性的登山而已。”
马林逊愠怒地插话道:“来说说我们到底要何去何从可能更有意义,我的上帝,谁能告诉我们到底去向哪里。”
“我看,我们好像是朝向远处的那座山,”巴纳德说,“你说呢,康维?请原谅我这么称呼你。不过,假如我们大家都要一块冒点小小的风险的话,老这么客气拘礼,岂不可惜。”
康维却认为任何人直呼其名地叫他是很自然的事,巴纳德就为这而道歉地倒觉得没有必要这么认真。“哦,当然是这样,”他表示同意并接着说,“我认为那座山一定是喀拉昆仑山,那里有数道峡关可以通行,要是我们的伙计想要翻越此山的话。”
“我们的伙计?”马林逊叫了起来,“你是指我们那位狂人吗?我以为是放弃绑架论的时候了。我们现在已越来越远离前线地区,这一带又没有什么土著部落。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那家伙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有谁会发了疯把飞机飞进这种荒野之地呢?”
“我知道除了那个该死的‘出色无比’的飞行员,谁都不会,”巴纳德回敬道,“我对地理没有多少研究,但我却知道这些山被认定为是世界上最高的山脉,如果确实如此,那飞越这些山脉将是一次一流的飞行绝技表演。”
“而且,这也是上帝的旨意。”布琳克罗小姐意外地插进一句。
康维没有发表意见。是上帝的旨意还是人类的疯狂——在他看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以自己选择,如果你想为很多事情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缘由。
他反复琢磨着——机舱里那丝毫不起眼的秩序与窗外如此粗犷狂放的自然景观形成的鲜明对比,忽地突发奇想:或者,是人的意愿,上帝的疯狂,反正,两者必居其一。要是能够十分确定该从哪一方面看待这个问题,那该多令人满意。
他一面注视着窗外,一面沉思着。这时,一种奇妙的变化发生了,整座山的光晕变成了瓷青色,随着山坡的凹陷又渐渐变化为暗淡的紫色。一改他平日的冷静与淡漠,康维心底升腾起更加深沉的情感——不全是激动,也非胆怯,而是一种强烈的期望。他说:“你的想法很对,巴纳德,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离奇。”
“管它离不离奇,我都不想对此发表意见,”马林逊固执地说道,“我们并没有要求把我们带到这里,天知道我们到了哪里,到底该怎么办,管它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倒看不出会有行凶伤害的事情发生,因为那家伙恰恰是个特技飞行员,即使是,最多也只是个精神病,我曾听说过有飞行员在飞行中变疯了呢。这家伙一定一开始就发了疯,这是我的看法,康维。”
康维默默无语。他讨厌在马达的轰鸣中无休止地大叫大嚷。毕竟,争论可能会发生什么没有多少意义。但是,当马林逊固执己见地陈述看法时他却开了口:“好一个理性十足的疯子,你可别忘了他是怎么降落给飞机加油,而且也只有这种飞机能飞这样的高度。”
“这不能证明他没疯,他该是疯狂到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对,当然,有这种可能。”
“好了,我们必须定一个行动方案。飞机着陆以后我们怎么办?如果他不让飞机坠毁,给我们一条生路,那又该怎么办?我想我们应该赶紧跑过去向他祝贺他绝妙飞行的成功。”
“还来不及让你能活下来庆贺呢。”巴纳德回敬道,“那我就让你自己一个人跑过去向他道贺。”
同样,康维讨厌这种没完没了的争执,尤其是那个美国人总是一副冷静而自得其乐的样子,似乎有十二分的把握来处理问题。
康维已发觉大伙还远未达成统一的行动方案。然而也只有马林逊显得烦躁不安,这可能与海拔有一定关系,稀薄的空气对人体能产生不同的影响,比如,康维仅是感到四肢有些麻木可头脑却清醒,那并没有很大的妨碍,确实,他只能一阵一阵短促地吸入清冷的空气。这整个事态的情形是令人发指的。可他此刻却没有气力来抱怨什么。这事进行得如此有目的性,而且有强大的迷惑力。
他凝视着那一座壮丽雄奇的山峰,一阵惊喜而快慰的感觉涌上心头——在这个世界上如此遥远,与世隔绝,渺无人烟的角落,竟然还有这样绝美的地方。
喀拉昆仑山的冰雪垒壁更加鲜明地高耸向北面阴沉的灰褐色天空;山峰泛着清冷的寒光,它雄峻,遥远,无名,却给人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比那些著名的巨大山峰要矮千把英尺却使它们永久地免于受到登山探险者的搅扰;而且这些山峰对那些乐于破记录的探险者也没有很大的吸引力。
康维处于这类人的对立面;他倾向于从西方人追崇极至的理想观念中看到庸俗的成分。那种“最高的极限”在他看来是不适当的,而且也许比起“徒有其高”的架势要平凡得多。事实上,他不屑于过多地争名夺利,他已经对纯粹的功名感到厌倦。
他仍在凝神观赏着飞机窗外的景色。黄昏的暮光开始降临,深深地浸染着那丰厚的,如鹅绒般轻柔的朦胧;这瞑色仿佛是画家笔下的渲染,向上弥漫升展着。此时,整座山脉显得更加接近,并渐渐地淡入那茫茫的沉暗辉光之中。一轮圆圆的满月徐徐升起,仿佛就是天上的明灯,用柔和的光—一地轻抚每一座峰峦,一直普照到远方瓷青色天幕尽头那熠熠生辉的长长的地平线。空气渐渐变凉,突然之间,一阵狂风袭来,令人难受地撕扯着飞机。这些新增加的痛苦不断地消磨人们的意志。
无法预料飞机是否能在黄昏之后继续飞行。现在,唯一的最后希望就是油料的耗尽。而这肯定是用不了多久了。
马林逊又开始为这事争辩起来,可康维却不太情愿,因为他真不知道,只是说了自己大概的估计:最多能够达到lop英里的距离,而他们已经飞了其中的大部分航程。
“唉,我们到底会被弄去哪里呢?”这年轻人可怜巴巴地问道。
“这不好判断,但有可能是西藏的某个部分,假如这些山就是喀拉昆仑山,那就早越过西藏了。其中的一个波浪状山峰,这么说吧,一定是KZ,一般地被认为是世界第二高峰。”
“仅次于埃菲尔主峰,”巴纳德评说道,“哎呀,这是一种景观哪。”
“以一个登山者的观点而言,这山要比埃菲尔士峰要更难攀登。艾伯路奇公爵曾以为绝对没有攀登的可能而放弃了这座山。”
“噢,上帝!”马林逊烦躁地叹着气。而巴纳德笑道:“我想你就是这次旅行的官方导游,康维,这我都接受,只要有一瓶科汉克咖啡白兰地,我才不管什么西藏还是田纳西呢。”
“可是我们怎么来对付这件事呢?”马林逊又急切地催促起来,“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这是什么意思嘛?我简直不明白你们怎么还能拿这开玩笑。”
“好了,最好把它当作一种风景好吧,年轻人,再说,要是照你说的把每件事情的面纱都揭去,那恐怕就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噗!”
“这家伙一定是疯了,我再也想不出任何可以说明这件事的理由,你能吗?康维?”
康维摇了摇头。
布琳克罗小姐转过头来,好像她每一次谈论的间隙都这么做。“因为你们没有向我征求什么意见,也许我不该说什么,”她已经说开了,带着一种哀切的谦逊,“可是,要我说,我会同意马林逊先生的看法。这个卑鄙的家伙脑子肯定有些问题,当然,我是指那个飞行员。如果他不疯的话,怎么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和借口,”她加油添醋,十分自负地叫嚷道,声音压过喋喋不休的喧噪声,“你们知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乘飞机旅行!开天辟地头一回!以前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肯去坐飞机,有一个朋友曾苦口婆心地劝我乘飞机从伦敦会巴黎都没有说动我。”
“现在,你是从印度飞到西藏峻,”巴纳德调侃道,‘步情往往就是这样,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有琳克罗接着说,“我曾认识一个到过西藏的牧师,他说藏族人非常古怪,他们以为我们是猴子变成的。”
“他们可真聪明。”
“噢,亲爱的,不,我不是指现代意义的,他们这么相信已有好几百年了,这也只是他们众多的迷信之一,当然我本人是反对一切迷信的,而且我认为达尔文比藏族人还要荒唐,我信奉《圣经》所说的一切。”
“我想:你是个原教旨主义者?”
可布琳克罗小姐似乎未解其义。“我原来是属于L·M’S(伦敦传道协会),”她尖声地叫嚷道,“但我不同意他们婴儿洗礼那一套。”
康维一直都觉得这种议论非常滑稽可笑。这很早以前就在伦敦教会组织当中吵得沸沸扬扬。还有,他回想起了在奥斯顿车站那场关于神学的争论引起的不快。
渐渐地他开始感到布琳克罗小姐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他甚至想到要不要为她披上自己的一件衣服让她夜里不至着凉,可最后又想她的身体说不定比自己的还要结实,于是把身体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很快就平静地睡着了。
飞机继续往前飞着。
突然,机身猛地一阵倾倒,把他们都给惊醒过来,康维的头“膨”地碰到窗上,使他晕昏了片刻;而飞机又突然来了一个回侧,使得他的身体在两排座位之间猛地踉跄了一下。这时天已冷了许多,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表:指针指示着1:30,他该已睡了不少的一段时间了。一种很大的震动声贯入他的耳里,他还以为是幻觉,可接着他就注意到马达已经停止运作,而飞机正逆着呼号的大风滑翔着。朝窗外一瞧,可以看到地面已经相当接近,模模糊糊的青灰色在下面蹦跳着飞掠而过。“他就要着陆了!”马林逊叫了起来,而曾被飞机的倾侧抛出座位的巴纳德,带着讥讽的口气冷冷地回应道:“要是他真那么幸运的话。”布琳克罗小姐,似乎整个骚动不安的场面对她没有什么干扰,只是非常平静地把头上的帽子扶正,好像是多佛海港就在她的眼前。
不一会功夫,飞机开始落地,然而,这次却是很差劲的着陆——“晦,上帝!真他妈差劲,真他妈糟透了!”马林逊一面嚼咕着把手紧紧地抓着座位。飞机足足冲撞摇摆了十秒钟;一声猛烈震耳的声响传进舱内——其中的一个轮胎爆炸了。“这下完蛋了,”他悲观丧气地嚷了起来,“尾橇都破了,现在我们得原地不动呆在这儿了,那是肯定的。”
康维这人,在紧要关头,从不喜欢多嘴,他伸张着麻木的双腿,用手摸摸头上被窗子碰着的地方。起了个包,没什么事。现在,他必须有所作为来帮助这些人。然而,当飞机停稳时,四个人当中他最后才站了起来。“当心点,”当马林逊扭开舱门正准备跳下飞机的时候,他叫了起来;一陈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这年轻人回道:“用不着担心——看上去这儿是世界的尽头——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一会,他们都感到一阵令人战栗的寒冷。耳边只有风的吼鸣和他们的脚步踩踏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们感到已经陷入一种郁郁寡欢、凄凉消沉的忧郁之中,这种沮丧的情绪甚至弥漫、充斥着周围的一切,月亮躲进了云层背后,朦胧的星光伴着风的吼鸣,映照出一种深邃而惊人的空旷。
用不着多加思量,任何人都能觉察得出这荒凉的世界是高山重重,连绵起伏。其中有一列山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闪耀出微微的光芒,远远望去像一排犬牙。
而此时,狂热而且急性子的马林逊正在摆弄飞机驾驶舱门。“在陆地上,我才不怕这家伙况,不管他是谁,”地嚷嚷着,“我要马上和他理论,理论……。”
其他几个在一旁担忧地看着,被眼前这种激烈的举动惊呆了。康维随后也冲了过去,可是已经太迟而未能阻止这一贸然的行动。几秒钟后,马林逊又跳了下来,紧紧地握着手臂,扯着嘶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嘀咕道:“我说,家维,真是奇怪……我觉得这家伙是病了,或是死了;我怎么都问不出半句话来,过来看看……。我拿到了他的左轮手枪。”
“最好把枪给我,”康维说道,虽然他被不久前那一撞弄得仍有些晕头转向,但还能控制自己的行动。在他看来,周围的环境十分恶劣,令人难受。他自己僵硬地爬上一个位置,从那儿可以不是那么很清楚地看到关闭着的驾驶舱。迎面有一股呛人的汽油味扑鼻而来,因此他没有冒险用火柴。他只能隐约辨明飞行员身体向前扑着,头弯倒在操纵杆上。他摇了摇他,并解下他的头盔,然后,松开他脖子上的衣服。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说:“没错,他真是出了事了,我们得把他弄出去。”
但,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会感到康维也出了什么事。他声音尖锐而刺耳;他再也喊不出别的声音来表明不能在这种充满疑惧的当口犹豫不决。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他已顾不得自己的劳累和困倦了。显而易见,有一件事不得不做。他更习惯于担当最关键的角色,眼下他正准备处理这事。
在巴纳德与马林逊的帮助下,他把飞行员拖出座位然后抬到地上。他只是昏迷不醒,并没有死,康维并不懂急救法,不过,像他这样长期在外生活的人,疾病的症状差不多都熟悉。“可能是高海拔引起的心力衰竭。”他说着,一面俯下身去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子。“在这儿我们没有什么办法救他——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避开这可恨的大风;最好还是把他抬进机舱里面,我们也得进去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