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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连恺赢了呢?自己是不是就能够过回从前的生活?从前的生活其实她也并不眷恋。只有一刹那她曾经想到了郦望平,但郦望平其实已经死了,在她的心里,从他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郦望平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潘健迟,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己。
秦桑觉得打仗的那段日子,也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盖因为被关在屋子里,只听外边一阵阵炮声,一阵阵枪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除了现在易连慎很少有功夫来跟她清谈,其它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日子像是深冬的一条河,河面上早就已经冰封雪固,而水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缓慢的,无声的,向前流去。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终于见到了二少奶奶。自从家变之后,二少奶奶一直没有出来过。秦桑被卫士请了去,才知道这位二嫂的处境跟阖府女眷也差不多。只不过她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身边多了许多易连慎的卫士,名曰保护,其实也和监视差不多。秦桑见了这种情形,便知道无法与她多说。而且二少奶奶怀孕已经有五六个月,腹部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预备了一大桌子菜,说是秦桑回来了这么久,还没有替她接风。二少奶奶问:“大嫂还好吗?”秦桑说道:“还好。”又主动说道:“几位姨娘都还好,四妹妹病了一场,不过这几日听说也好起来了。”
二少奶奶说:“那就好。”
几句廖廖的话一说完,二少奶奶便只有和秦桑默然相对,两个人坐在那里吃饭,连筷头上银链子摇动的声音都细微可闻。山珍海味却是食难下咽,尤其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声炮响,因为打得很近,所以震得屋子都在摇动似的,房梁上簌簌落下好些灰尘。二少奶奶似乎被这炮声吓了一跳,连筷子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怔怔的只是用手抚在自己腹部。秦桑见她那样子,只觉得心里五味陈杂。
二少奶奶抬起头来,忽然对秦桑笑了笑,说道:“我身子倦得很,烦三妹妹扶我上楼去歇一歇。”
楼上就是卧室,那些卫士自然不便跟上去,可是还有好几个女仆上前来,一直跟着她们。二少奶奶一路也并没有多说话,直到进了卧室,秦桑随手关上门,二少奶奶方才轻轻吁了口气似的,轻轻向秦桑点了点头。
秦桑与二少奶奶相交不深,因为易连慎与易连恺失和,他们又别居在外,妯娌之间一年不过过节时才见面,二少奶奶明显是有话对她说,但现在好几个女仆寸步不离,就守在她们身边,自然是奉了易连慎的命令。秦桑忽然灵机一动,低声用英文问:“二嫂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夜色 Ⅴ(上)
二少奶奶跟大少奶奶恰巧相反,是个再时髦不过的人物,当初二少奶奶与易连慎是同学,最时髦的留洋归来的小姐。骑马跳舞样样都精通,而且会说英吉利和法兰西两国的语言,听秦桑说英语,她的眼睛似乎一亮,旋即用英文告诉秦桑:“替我劝一劝彼得。自从出事之后,他一直拒绝见我,我听说他曾经见过你。”
彼得是易连慎的英文名字,秦桑低声道:“二嫂,二哥性格你比我更了解,他下决心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听从我的劝说。”
二少奶奶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过了片刻才道:“那么,你能劝说他来见一见我吗?”
秦桑自忖他们夫妻之间,却叫自己一个外人来传话,亦是古怪得紧。于是怔了怔,才说道:“我好几天没有见过二哥了,但如果再见到他,我会尽力。”
二少奶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凉,对秦桑说道:“谢谢。”
吃完了饭,二少奶奶亲自将秦桑送到院子门口。秦桑回去说给大少奶奶听,也只告诉她今日见过了二少奶奶,并没有说她们私下交谈的事情。大少奶奶只是叹气:“真是作孽,没想到会闹到今天这样。二弟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更管不了。只盼着那糊涂二弟快快的明白过来,还有联军快快的撤兵吧。”
联军却一直没有撤,打了大半个月,原本是僵持不下。谁知联军竟然请到了外援。不知易连恺是怎么游说的,东瀛友邦竟然很干脆的揽下了调停的任务。所谓的调停也就是将东瀛的舰队调入永江,沿着江水西进,一直到了符远最重要的粮仓纪安,隔绝符远最重要的水上粮道,符远困守危城又拖了一个多月,终于通电中外进行和谈。
和谈条件极其苛刻,秦桑悄悄的听话匣子里的英文广播,联军提出数十条谈判条件,听完便知道易连慎不会接受。果然易连慎忍不住又开打,这次战争结束得很快,枪炮声响了半日就又停了,旋即易连恺遣人来请秦桑。
秦桑并不知道符远城外战况如何,因为除了每天必然的炮声隆隆,府中其它都宁静如同往日。天气已经冷起来,大少奶奶闲下来没有事,裁剪缝纫了一件丝棉袍子,说是做给老爷子的。这位长媳极为孝顺,每年都要替易继培缝件新棉袍,奈何现在易继培生死未卜,可是袍子还是做起来了。秦桑虽然不会做衣服,但学着跟她一起理着丝棉,两个人正忙着,卫士便开了锁进来,对秦桑说易连慎有请。
不知他是何用意,却不能不去。秦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着易连慎,因为打仗后军务繁忙,估计他也没心思与她清谈。现在命人来请她,也不知道是吉是凶,不过显然的,战况是到了一个状态,但不知道到底是联军胜了,还是符军守住了。
易连慎倒没有穿军装,一袭长袍立在初冬的寒风里,眉目清减,倒有几分书生的儒雅派头。这次仍旧设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谢,萱草枯黄,更兼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园中的亭台都似黯淡了几分。因为天气冷了,长窗都被关上,隔着玻璃只见满池的荷叶也尽皆枯萎,虽然是晴天,可是西风一起,颇有几分萧瑟之意。秦桑见桌上布了酒菜怀筷,于是不由得迟疑,易连慎道:“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尘,这一次却是替三妹饯行。”
秦桑默然无语,易连慎语气似乎十分轻松:“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谈的时候提出要我将老父送出城去,可是只字却未提及你,他这别扭劲儿,我看着都替他着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么时候。”
秦桑道:“二哥言重,我早就说过,秦桑一介妇人,断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在天下大势面前,一个女人算什么。”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我那三弟,倒真是个做大事的人,也罢。”他仍旧是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说道:“上次你滴酒未沾,这次却要给我一个面子。”
秦桑道:“我不会饮酒,请二哥不要勉强我。”
易连慎道:“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声音随意,仿佛讲到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因为这杯酒有毒,是俄国特务最爱用的氰化物,保证入口气绝,不会有任何痛苦。”
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倒令易连慎微微意外。她本不擅饮酒,喝得太快差点被呛到,缓了口气才说:“倒也没什么异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气绝。”
易连慎击掌笑道:“秦桑!秦桑!你这样一个妙人,怎么偏偏嫁给了易连恺,小三儿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妻子。”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与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贤妻,二哥莫要辜负她。”
易连慎仍旧微含笑意,可是语气却认真起来:“我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易连恺确实是喜欢你,可是你说得对,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时,他不会将你放在心上。你日后在他身边,一定要千万小心。他这个人,薄情寡义,深不可测。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秦桑说道:“多谢二哥指点,这两个月多承二哥照拂,秦桑无以为报。”
易连慎却笑起来:“我照顾你,可没存什么好心,至于报答么……那也不用了。”
他以箸击碟,曼声吟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吟到“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时候,反复咏叹,似乎不胜唏嘘。
而吟完最后一句“天下归心”,他却慢慢的浮起一个笑容:“天下归心……天下归心……”说着仰天长叹:“其实要这劳什子天下又有什么用?浮世秋凉,大梦一场罢了!”将桌上的碗筷“咣啷啷”全拂到地上去,门外的卫士听到这样的声响,不由得端枪冲了进来。见只是碗筷落地,易连慎和秦桑都好端端坐在那里,并没有出其它事情,于是复又退了出去。
夜色 Ⅴ (中)
易连慎说道:“三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请你务必要答应。”
秦桑道:“二哥请讲,但凡秦桑能办到,必当竭力而为。”
易连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都并不知道,她也其实挺可怜。我背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下场,不应连累了她,日后请你要多照应她。”
秦桑大吃一惊,她起初只以为战况不妙,但听到易连慎这句话,才知恐怕不仅是战况不妙,只怕已是大败。
秦桑道:“二哥请放心,秦桑会尽力。”
易连慎笑了笑,说道:“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妹子,该当有多好。”
那天晚上,枪声一直没有停歇,激战一夜。大少奶奶吓得睡不着,问她:“怎么那枪声就在府外头响?是不是联军打进来了?他们要打进了怎么办?二弟要输了怎么办?这可要怎么才好?”
秦桑一直安抚她,两个女人差不多睁眼等到天亮,天刚蒙蒙亮,枪声就停了。炮声是早就停了,现在连枪声也停了,四下里安静得几乎诡异。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辞,这次秦桑随她去了,人的精神绷到了极点,还不如有点信仰,这样心理上会觉得安慰。
房门被打开的时候,秦桑将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后,随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还是前阵子裁袍子时用过的,就放在桌上。秦桑心想如果不是联军而是乱军,或者易连慎改了主意,打算拉着阖府女眷一块儿死,大不了拼命罢了。没想到走进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正是潘健迟,他穿了军装,她都有点认不得他了。太阳从他身后照进来,他的整个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他在学校操场上跟几个男生说话,那时候阳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笑,连眉梢上都洋溢着阳光似的轻暖。
她差点叫了一声“望平”。
隔着数载的岁月,一切竟然早已经物是人非。而命运如此滑稽,又如此的残忍。
潘健迟躬身行礼,说道:“少夫人,公子爷让我来接你。”
易连恺自己并没有回易家老宅,因为易家老宅之外,联军曾与易连慎的卫队激战,所以墙上、大门上、青石板台阶上,到处都是血迹。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没有僵硬,有的连眼睛都没闭上,更有的肢体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惨不忍睹。秦桑被潘健迟带来的人连搀带扶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阵发晕。
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汽车将她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辕,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没一会儿又接了朱妈并其它几个女仆过来。自从回到易宅被软禁后,她也没见过朱妈和自己的女仆。朱妈上前来便搂着她大哭了一场,说:“我的好小姐,没想着还能见着你。”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醒来仗已经打完了,一切日子回到了从前,一切都已经像从前一样了。
她不知道易家老宅里情形怎么样,潘健迟将她送到这里来之后就走了,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她让朱妈去叫了一个进来。
那卫兵对她极是恭敬,说道:“夫人,现在街上还有流弹,为了安全起见,全城已经戒严了。”
秦桑知道急也无用,只能见着易连恺再想办法。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因为她们的一应衣物都还在易家老宅,朱妈说道:“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回去大宅里去。”
秦桑想起出门时候看到那些尸体,心里一阵阵觉得发寒,心想如果自己是易连恺,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过晚饭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的声音,外头还有上枪行礼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易连恺走进来,秦桑没见过他穿军装,只觉得好生不习惯,他比从前瘦,也比从前黑了,几乎像是陌生人似的。朱妈还惦记着当初火车上的事,见着他仍旧板着脸孔。易连恺摘下帽子,随手交给潘健迟,笑着向她脸上看了看,说道:“你气色倒还不错。”
等到潘健迟和朱妈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的说了句:“司令好。”
夜色 Ⅴ (下)
易连恺将皮鞋脱了,换上拖鞋,一边笑一边说:“得啦,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呢,我给你赔不是还不成么?”
“你把二哥怎么样了?”
“我能把他怎么样啊?”易连恺将她肩膀扳过来,收紧了手臂搂住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这么些日子没见,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惦记我?”
秦桑推开他:“我惦记你做什么?还嫌那一脚踹得不够么?”
易连恺并不恼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己么。我在这里给你赔礼,要不,你打还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骄矜跋扈,对着她也没多少耐性,通常两人都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闹。今日肯这样低声下气,实属罕异,秦桑觉得他真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大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又说不出来。
秦桑没心思与他痴缠,于是说:“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我想回去看看,还有大嫂二嫂。”
“父亲大人病重未醒,也不能移动,有一帮大夫守在那里呢。”他轻描淡写的说:“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迟。”
秦桑道:“你怎么像没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单单把我接出来,若要旁人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易连恺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是人。那种日子我是过得够了,到了今时今日,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什么。”
秦桑气得回过头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了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气?你怎么气性这么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给别人看的么?你要真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
秦桑道:“谁稀罕打你。”
易连恺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连恺仍旧不肯让秦桑回易宅去。秦桑无可奈何,只得遣朱妈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谁知道朱妈带回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问:“那二哥呢?”
易连慎倒是逃走了,据说是那天夜里枪战正激的时候趁夜逃走的,当时城中大乱,卫队拼死护着易连慎逃出了城外。不过易连慎虽然逃走了,却没有带走结发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杀了。
秦桑听见消息,不顾卫兵的拦阻,硬是闯出行辕,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经清扫了一遍,那些尸首早已经无影无踪,血迹也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二少奶奶已经小殓,灵堂就设在她原先住的屋子里,秦桑回去的时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场:“二妹怎么这样想不开……就算不为她自己想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尸两命,真真是作孽……”
倒不是想不开,是非死不可。秦桑几近冷静的想到,那日易连慎托她照顾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自己还是太大意,总以为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连恺未必会那样心狠手辣,没想到还是斩草除根。
她因为这件事情,大大的同易连恺怄了一场气。无论如何,只是不理他。更兼易继培病着,她每日皆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继培病榻之前。易继培当日病势十分凶险,幸得易连慎当时就请了德国名医医治,施行了手术。虽然病后易继培一直被软禁静室,反倒利于养病,这些天来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还不能说话,可是已经恢复了神智,偶尔可以睁开眼睛来,亦能认出人来。易连恺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回来的时候少,不过总也抽功夫榻前尽孝,更延请了东瀛的名医来替易继培治病。
秦桑数日不曾理睬易连恺,也不愿同他说话,可是见到他命人请来东瀛大夫,实在是忍不住了。趁着易连恺回来探病,还在花厅里没有走,便走进花厅对易连恺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她已经数日不曾与他讲话,人前亦并不理睬他。易连恺见状便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迟最后一个退出,还知趣的替他们掩上门,带着卫士退得远远的,方便他们夫妻说私房话。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
“父亲素来最讨厌日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