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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韩文清闻言只一笑,说的却是:“我倒想会一会这位喻大东家了。”
韩文清口中说想会一会喻文州,还是拖了几天,才拉着张新杰轻装简行地坐在了蓝溪阁二楼一隅。这一日天光晴好,他们到得又早,酒楼里大半是空的,两人就拣了个能看到青江的座位坐下,招了茶博士来要了一壶清茶。
茶只是一般的炒青,但新茶当季,入口甘甜,再对着这满目浩瀚江景,别是一番气象。张新杰照例先替韩文清倒了茶,方不紧不慢地端着杯子,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家蓝溪阁来。
近一个月前酒楼开张时下属早已与他们通禀了这一动静。当时说的是“开了间极大、极气派的酒楼,把街上其他酒楼统统比了下去”。但韩张二人俱没放在心上——霸图在各地开有当铺和银铺,京中的一间尤大,就开在最为繁盛的东市。韩文清要在门中坐镇,去京中收盘银钱、探听消息之类,早年还是张新杰去的多,什么繁景不曾见过?
但今日在蓝溪阁一坐,张新杰觉得气派二字固不能与京中比,但论气象,倒真是没有商贾气。虽然也如寻常酒楼里贴些不得讲茶之类的告示,但再仔细看楼内的书法条幅,多是王高岑李的诗歌,坊间常见的南朝宫体乐府辞章反而没了踪迹。
霸图在青州一带根基深厚,除了事先知晓这事的霸图门内弟子,其余人见到张新杰已是一惊,待看清坐在一旁倚栏观江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不苟言笑到远近皆知、以至于在青州城内一提其名就能止小儿夜哭的韩文清,骇得一时间连上去寒暄客套一番的念头都绝了,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眨眼工夫,方才还有四五桌酒客的二楼已经空了。
闹出这样的动静,韩张二人不会不知,偏偏不动声色安坐如山,满面悠闲地静观江景。二楼的人下来之后,一楼本有些不知道楼上坐的是谁的,现在知道了,也全没了喝酒的心思,赶快结了酒帐做鸟雀散,再一顿饭的工夫,整座蓝溪阁上下就只剩他们一桌客人了。
张新杰直摇头:“门主威名犹在,还是少出门得好。”
在外头韩文清不见一点笑容,听到张新杰这句似是感慨似是抱怨的低语,也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远观江水奔腾、青山连翠的胜景去了。
不过明明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蓝溪阁的茶博士和酒保也不见什么诧异之色,一切如常,既不热络也不冷淡畏缩,顶多过来问一句要不要些茶食,听韩张二人说不要,又退下去,绝不多说一句话。
两个人静静坐了大半个时辰,楼下忽然有了动静:“大东家,今日只一桌客人。”
那掌柜是本地人,言辞间虽有怨意,也不敢真的发作,只能低声老实通报。
“这倒难得。”
“是……本城内的霸图门的韩门主和张掌教。东家还记得吗?开张前,我们专程送礼知会过的。”
“原来是贵客?”
“呃,贵客、贵客,东家是外地人,着急开张我忙糊涂了也没讲清楚,这霸图的韩门主,是比本州的司马老爷还要贵的贵客呢……不过您……”他声音蓦地低下去,可韩张又是何等的耳力,字字句句都听得一清二楚,“您看是不是上次招呼一声,请二位别处坐坐?这几日的银钱正好留在柜上,有一二百两……他们坐在二楼。”
片刻后只听喻文州说:“既然是贵客,自然是要拜会的。他们是点了茶还是酒?”
“要了一壶新茶。炒青。”
“瀚文。”听到这里喻文州扬声招呼,“沏一壶紫笋,再备三只新茶碗,送到二楼来。”
喻文州刚一出声,韩张便确认这人绝无一点武功,并非什么当世高手故意隐瞒踪迹。果然片刻后上楼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倒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茶博士步法自有法度。喻文州上楼之后一见倚栏而坐的二人,立刻一笑着说:“掌柜说有贵客临门,原来是韩门主与张掌教,久仰大名,在下喻文州,京城人士,来贵宝地行商谋生,做一点小本生意,还请二位多加拂照。”
他说得客气,说完只一拱手,并不作揖,见礼之后就让卢瀚文沏了新茶,其中也有自己的一盏。
韩文清冷冷抬眼望了他一眼,不曾作声;倒是张新杰起身拱手回礼:“喻东家客气了。我们早听说蓝溪阁生意兴隆,又有好风景,早想来喝一杯茶,再看看江景。今天恰好得闲,就来叨唠了。”
喻文州又一笑:“这又是哪里话。来者是客,何况还是贵客。肯光临敝店,真让我这里蓬荜生辉了。虽是简陋小店,但也备了少许新茶,二位既然不饮酒,我就以茶相陪了。”
他站着相陪,先饮了茶,其中未必没有以示茶水清白之意。放下茶盏后韩文清也端起来喝了一口,眉毛略松动了一些,还是没有出声寒暄,依旧是张新杰继续说:“我见酒楼里挂了好些书法,笔意高远刚劲,不知是何处来的墨宝?”
“见笑了,胡乱几笔,不过涂鸦而已。”喻文州笑着自谦,“阁下也练字?”
“和东家的字一比,那才叫涂鸦画符。”张新杰指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念道,“‘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真是痛快,喻当家有这样的气派,窝在青州这小小一隅开一爿酒楼,真是屈才了。”
喻文州缓缓摇头:“我不比二位武功盖世又心怀远志,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庸人,就只想同舍弟一道做个温饱营生,若能勉强安然度过此生,也就是万福了。”
听闻此语,韩文清放下手里的茶盏,淡淡向他投来一瞥。喻文州却恍若未闻地对着张新杰说下去:“我但有一问,也不知是否冒昧?”
“请讲。”
“贵门派的宝号‘霸图’二字,依我看志向极是广大——王图霸业……”
未等他说完,张新杰便轻声打断了他:“我们这些粗人,习武修身,略做一些营生养活一班子弟,哪里敢想这四个字,只是开山祖师仰慕诸葛武侯忠义,犬霸图各未立’,勉励我们忠义谨慎而已。”
“鱼水三顾,风云四海,原来如此。”喻文州缓缓点头,还是温言笑语,不见一丝锐气,“果然是我见识短浅了,还以为取的是陈子昂‘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之意……多谢指教。”
这话直说得张新杰脸色一变,倒是韩文清状若寻常,徐徐把这一杯茶喝尽了,也不要茶博士再续,站起来说:“好茶。多谢东家,既然你我都在青州城内,定有再会之日。今日就不叨扰了。告辞。”
“这就要走?我雇的厨子是京城人,有几个家乡菜做得颇地道,还想请二位赏光留下用个便饭的。”
说归说,送客的脚步倒是一刻也没落下。韩文清丢下一句告辞已经走在了前面,还是张新杰在后周旋:“门主已经说了,他日定有机缘。东家的美意这里先谢过了……哦,刚才东家说还有个弟弟,我们都耳闻令弟少年英杰,今日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小孩子好动,略会些拳脚罢了。他生性顽劣,这几日不知又和那些朋友哪里跑马玩鹰去了。”至此,喻文州才知道和自己说了这么久话的人是张新杰,再开口总算带上了称呼,“得张掌教抬爱,实在是折煞小孩子了。日后有机会,我带家弟登门,要是能蒙二位不吝指点一二,才是不胜荣幸。”
“好说。”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酒店外本来还有些好事围观的,见韩文清率先走出来,还是一贯的凌厉神色,全忙不迭散了。他负手站在门边,听张喻二人又是客套又是招呼掌柜装二两紫笋地折腾了片刻,终于送到了门边。再一次告辞完毕,迈步之前韩文清忽地转身看了一眼喻文州,说:“东家既是京城人,那想必去过京郊的南湖?”
喻文州略一颔首:“少年时也是去过的。”
“我听闻南湖又有个别称,似乎是叫鸳鸯湖……‘闻有鸳鸯绮,复有鸳鸯衾’,也是陈子昂诗意,雅意回赠东家,多谢好茶。”
就在韩张和喻文州言者有意闻者更有心地拉扯着陈子昂和王摩诘的诗意时,黄少天正坐在石城兴欣酒铺的门口和刚刚认识就伙同着打了一架的张佳乐分饮一坛石城特产的烟霞酒。胭脂色的米酒瞬间就让他想起了曾经喝过的另一种酒,但糯米和酒曲酿出的酒浆到底不是大胜归来后凉州城里的葡萄酒,粗陶海碗也不是那只被他们不小心砸了个粉碎的夜光杯,惟有在满身大汗之际冷冽的酒水落入肚腹那一刻的辛辣和灼热、以及随后泛上的甘甜与快意,还是一如既往地迅速席卷了全身,几乎让他有些不分今夕何夕了。
一口饮尽这一碗酒后,黄少天转过脸来看向张佳乐,年轻的面孔上有一种天然的风流快活,映得他眼角眉梢一片闪亮:“哎哎哎我们是在蓝溪阁见过的对吧?我叫黄少天,就住在蓝溪阁。你是石城人还是青州人,要是回青州,来蓝溪阁找我喝酒啊。还有看你武功不错,有空也可以切磋一下……要不拣日不如撞日,喝完这坛酒我们过几招吧?谁赢了谁再请一坛,你觉得怎么样?”
张佳乐和黄少天的这场相遇纯属偶然,出手就更是无巧不成书了。五天前他独身一人来到石城,与蒋游互通了有无之后,得知就在这一个月内,轮回与嘉世都在城内开了武馆开门收徒。石城按辖归在青州地界,几十年间一直都是霸图势力所在,因其是连接各州的通衢要地,其他门派或有暗地派人来一探根底的,或有干脆设个暗桩的,但明目张胆到把武馆开到霸图眼皮底下,还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桩新鲜事。最蹊跷之处不仅在轮回,更在嘉世:苏沐秋离世,叶修神隐,孙翔还需历练,嘉世的声势早已不比往昔,且不说正如日中天的轮回,连以往苏叶在时矮了一头的霸图和微草,此时也隐隐有了东风压过西风的迹象。
但即便是如此,轮回和嘉世,偏偏一前一后,在这石城的地界上开起了武馆。
张佳乐叮嘱蒋游不要动作,自己用几天工夫摸了摸这两家武馆的底细,倒是没见到什么太大的动静,想来是对方也都有意试探,不急于一时,而是存了徐徐图之之心。在石城的几日他另换了张人皮面具满城乱逛,倒是无意间发现一家还没开张的药铺正请人刻匾,白底黑漆,柳体字清隽非常,赫然就是“微草堂”三个字。眼看着诸路故雨新知都在这小小的石城用了动静,若要硬说巧合,那真是鬼都不信。就这样把这几家的动静都探听仔细了,到了临走这一天张佳乐换回孙千华的形容,出城之前又去看了一眼微草堂的新店铺。
再去看时字号已经挂上,铺面外还挂了一副对联。绝不像蓝溪阁那样充满了肆意为之的格格不入,他家的对联也有特色,教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药铺。但又不同于一般的药铺,写些什么杏林妙手华佗再生之类的老套话,微草的统共不过四个字,上联“莲子”,下联“当归”,配着一笔柳体,竟把张佳乐看得微微出了神。
他看得入神,街那头的喧嚣突起一时都没有惊动他。直到乱糟糟的哭喊呼救叫骂声炸雷一般响作一团,他才发现是一群壮年男子抬着一顶轻便的步辇横冲直撞地快步走在街上,步辇上一个年轻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这一群人身后则是有人一路哭求追赶,又被恶狠狠地打倒在地上。
此般架势看得张佳乐再无多话,身形一闪便挡住了那一行人的去路,尚不及询问,耳旁已经传来“慈悲”、“救人”、“抢亲”之类的哭诉,他刚作势要拦打算问个分明,那边已经有人毫不客气地一拳招呼了过来。
这拳法粗鄙,张佳乐随手收拾了,抢人的强人没料到竟然有人阻挡,光天化日之下先亮了兵刃,分出大半人手围住张佳乐,另小半抬着女子继续走。这一行粗粗数来三十上下,张佳乐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暗器制敌,忽然耳边一阵痛呼声吵得人简直是震耳欲聋,鬼哭狼嚎也就算了,偏偏痛呼声中还有人口齿清楚气息平稳地在说话,直如闲庭漫步一般:“……这朗朗白日还有人强抢活人,是看多了污糟话本猪油蒙心要过一过欺男霸女没有王法的干瘾,还是觉得石城上下都是死人,能任着你们这些活畜生胡作非为了!”
张佳乐从未见过有人与人动手还嘴上一刻不停的,有那么一两刹那个的光景,直忍不住去看身边不知何时起出手的另一个仗义而为者了。待看清出手之人的面目,他不禁又是一愣,愣归愣,手上并不停,手肘一抬,直接卸了向他冲来的凶徒的匕首,又顺脚把要抱住黄少天小腿之人的左臂给踩了个粉碎。
不到一盏茶工夫,两个人已经联手把那二十多个人收拾了个干净,满地的痛呼呻吟声中,张佳乐和黄少天这唯二还直身而立的,才总算是看了看对方。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一句什么,此时街那头又是一片全新的喧嚣叫喊的动静,间杂着开道的锣声,这次却是官差到了。
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不与官府牵扯素来是不二法则。眼看着官差片刻就到,之前还甚是惬意自在打得几可说是乐不思蜀的黄少天低低说了一声“不好”,扭头就对张佳乐说:“快走!”
“走”字还噙在舌尖,人已飞出去一箭远,张佳乐本已有心要走,听见他这一喊,转念之间也跟了上去。两人脚程都快,身后官差哪怕是有心要追,片刻间就追不到二人踪迹,只好再折回去,料理起那一众当街行凶却被收拾得恨不得满地找牙的恶徒去了。
他们先是一前一后,渐渐又齐头并进,从城的一头跑到另一头,远远连城墙都可见了才肯停下脚步。停住后黄少天回头看了一眼张佳乐,猛地放声大笑,笑声中多少快意潇洒纵横流淌,毫无一点隐瞒掩饰。笑罢后他指着一旁一间小小的酒肆:“来,我请你喝一杯酒去!”
黄少天好酒,说是请张佳乐喝一杯,一坛酒自己倒喝了七七八八。酒坛空后他意识到这点,正要再叫一坛,张佳乐忙拦住他:“我不善饮酒,不能再喝了。”
他既然说了,黄少天再不劝酒,又是一笑:“不喝就不喝吧,喝酒全凭尽兴,强求有什么趣味。不过既然酒喝完了,那就走两招?”说笑间露出雪白的牙齿,在此时的天色下一如一只初长成的猛兽,心无芥蒂,满身锋芒。
要是面对黄少天的是百花楼的张佳乐,他未尝不可欣然受邀,就算不使出全套的百花缭乱,也必定是一场痛快的大战。只可惜张佳乐已经死了三年,如今受邀一战的,只有霸图的孙千华了。
撇去这一层因由,石城这一趟探访他始终未明身份,如今人地生疏,出手实属不智。黄少天倒也罢了,要是暗中叫人看出什么端倪,未免得不偿失。张佳乐只犹豫了片刻,真心怀着几分歉然说:“还是改日在青州我们再行切磋吧?刚刚那一番风波还没过去,引来官差总是麻烦。”
“那去城外打?反正现在城门没关,我们趁早出城,打完了回青州,不是正好?我出门这些天,也该回去了。”黄少天抬头看看天色,“还是你要在这里多留几天?那个,你到底怎么称呼啊?”
张佳乐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通报姓名,忙说:“孙千华。”
“哦,也是霸图的吗?”
他轻轻点头,见状黄少天一笑,又说:“那就要叫一声孙大侠啦。不过这个称呼忒见外也没意思得很,看你面相这样老,那就……老孙?”
其实他与张佳乐年岁相仿,张佳乐被这么一叫,倒不生气,反而生出点难得的玩笑之心,就是人皮面具没有喜怒,总是冰冷僵硬:“什么叫面相老,我年长你不少,当不得一声孙大哥吗?”
他本意只是说笑,不料黄少天微微笑着摇头:“我家里兄长甚多,义兄弟更是多得数不清楚。但这声大哥,叫不得。”
张佳乐看他神色,一下子想起几日前蓝溪阁所见所闻,一时心中顿感尴尬,心想早知有今日结交,那夜就绝不会往蓝溪阁再夜探第二遭。他心绪翻腾,偏偏不能言之于口,好在黄少天善言,早已把话揭了过去:“老孙,你怎么说?”
这样自作主张换了称呼,张佳乐也只能随了他去,但到底是心喜他这坦荡心性,说:“我的确是今日就要动身赶回青州。不如这样,拳脚比试暂时收了,听说少东家好鞍马,不如比一比马术,看看谁先到青州……不过你要是有什么千里良驹,还请先说了,我也好先认输。”
先头黄少天听他说“拳脚比试暂时收了”,正觉无趣,后又听到骑马,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连声说:“好好好!不是什么名马,就是匹有些年齿的老马。那就这样,我们各自去牵马,就在这里会合。半个时辰够不够?”
“够了。”
由是二人暂时告别,张佳乐去霸图的分坛交待蒋游先以静制动待自己回去禀报了韩张再做图谋,就两厢作别,牵了马去城门口和黄少天会合。
来到城门外时黄少天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在兴欣酒铺外给马饮水,远远见到张佳乐一人一马走近,倒是先笑了出来:“陇州的马,老孙你可以啊。”
张佳乐少年起被送到陇州学艺,陇州与凉州相邻,都产马,一在佳雍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