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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证道:“你说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这句话本来不错。日月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其实也不是有什么非拼个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双方首领都想独霸武林,意欲诛灭对方。那日老衲与冲虚道长、令狐掌门三人在悬空寺中晤谈,深以嵩山左掌门混一五岳剑派为忧,便是怕他这独霸武林的野心。”说着叹了口长气,缓缓地道:“听说日月教中有句话,说道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宁日?江湖上各帮各派宗旨行事,大相径庭。一统江湖,既无可能,亦非众人之福。”令狐冲深然其说,点头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
方证道:“任教主既说一个月之内,要将恒山之上杀得鸡犬不留。他言出如山,决无更改。现下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好手,都已聚集在恒山脚下了。”令狐冲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有这等事?诸派前辈来援,晚辈蒙然不知,当真该死之极。”恒山派既知魔教一旦来攻,人人均无幸理,什么放哨、守御等等尽属枉费力气,是以将山下的哨岗也早都撤了。令狐冲又道:“请诸位大师在山上休息,晚辈率领本门弟子,下山迎接。”方证摇头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济,携手抗敌,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伙儿一切都已有安排。”令狐冲应道:“是。”又问:“不知方丈大师何以得知日月教要攻恒山?”方证道:“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方才得悉。”令狐冲道:“前辈?”心想方证大师在武林中辈份极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辈。方证微微一笑,道:“这位前辈,是华山派的名宿,曾经教过令狐掌门剑法的。”
令狐冲大喜,叫道:“风太师叔!”方证道:“正是风前辈。这位风前辈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来,示知令狐掌门当日在朝阳峰上的言行。这六位朋友说话有点缠夹不清,不免有些啰唆,又喜互相争辩,但说了几个时辰,老衲耐心听着,到后来终于也明白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令狐冲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证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冲喜道:“晚辈到了华山后,便想去拜见风太师叔,但诸种事端,纷至沓来,直至下山,始终没能去向他老人家磕头。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证道:“风前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老人家既在华山隐居,日月教在华山肆无忌惮地横行,他老人家岂能置之不理?桃谷六仙在华山胡闹,便给风老前辈擒住了,关了几天,后来就命他们到少林寺来传书。”令狐冲心想:“桃谷六仙给风太师叔擒住,只怕他们反要说,是他们擒住了风太师叔,只因好心,这才来替风太师叔传言。”说道:“不知风太师叔要咱们怎么办?”
方证道:“风老前辈的话说得很是谦冲,只说听到有这么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又说令狐掌门是他老人家心爱的弟子,这番在朝阳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着很欢喜,要老衲推爱照顾。其实令狐掌门武功远胜老衲,‘照顾’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令狐冲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师照顾晚辈,早已非止一次。”
方证道:“不敢当。老衲既知此事,别说风老前辈有命,自当遵从,单凭着贵我两派的渊源,令狐掌门与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况此事关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毁了恒山之后,难道能放过少林、武当各派?因此立即发出书信,通知各派集齐恒山,共与魔教决一死战。”
令狐冲那日自华山朝阳峰下来,便已心灰意懒,眼见日月教这等声势,恒山派决非其敌,只等任我行哪一日率众来攻,恒山派上下奋力抵抗,一齐战死便是。在她内心,实不愿和任我行、向问天等人相斗,和盈盈共结连理之望既绝,不知不觉间便生自暴自弃之念,只觉活在世上索然无味,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干净。此刻见方证等受了风清扬之托,大举来援,精神为之一振,但真要和日月教中这些人拼死相斗,却还是提不起兴致。
方证又道:“令狐掌门,出家人慈悲为怀,老衲决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罢,自然再好也没有,但咱们让一步,任教主进一步。今日之事,并不是咱们不肯让,而是任教主非将我正教各派尽数诛灭不可。除非咱们人人向他磕头,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
他在“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下,加上一句“阿弥陀佛”,听来十分滑稽,令狐冲不禁笑了出来,说道:“正是。晚辈只要一听到什么‘圣教主’,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全身便起鸡皮疙瘩。晚辈喝酒三十碗不醉,多听得几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忍不住头晕眼花,当场便会醉倒。”方证微微一笑,道:“他们日月教这种咒语,当真厉害得紧。”顿了一顿,又道:“风前辈在朝阳峰上,见到令狐掌门头晕眼花的情景,特命桃谷六仙带来一篇内功口诀,要老衲代传令狐掌门。桃谷六仙说话缠夹不清,口授内功秘诀倒是条理分明,十分难得,想必是风前辈硬逼他们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请令狐掌门带路,赴内堂传授口诀。”令狐冲恭恭敬敬地领着方证大师来到一间静室之中。这是风清扬命方证代传口诀,犹如太师叔本人亲临一般,当即向方证跪了下去,说道:“风太师叔待弟子恩德如山。”方证也不谦让,受了她跪拜,说道:“风前辈对令狐掌门期望极厚,盼你依照口诀,勤加修习。”令狐冲道:“是,弟子遵命。”当下方证将口诀一句句地缓缓念了出来,令狐冲用心记诵。这口诀也不甚长,前后只一千余字。方证一遍念毕,要令狐冲心中暗记,过了一会,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次,令狐冲从头背诵,记忆无误。
方证道:“风前辈所传这内功心法,虽只寥寥千余字,却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们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门剑术虽精,于内功一道,却似乎并不擅长。”令狐冲道:“晚辈于内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方证点头道:“风前辈这内功心法,和少林派内功颇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归,其中根本要旨,亦无大别。令狐掌门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试加解释。”令狐冲知他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得他指点,无异是风太师叔亲授,风太师叔所以托他传授,当然亦因他内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
方证道:“不敢当!”当下将那内功心法一句句地详加剖析,又指点种种呼吸、运气、吐纳、搬运之法。方证大师不厌其详地细加说明,令令狐冲登时窥见了武学中另一个从未涉足的奇妙境界。她叹了口气,说道:“古人好像有一句话,说什么只要早上听见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紧,是不是这样说的?”方证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令狐冲道:“是了,便是这句话,我听师父说过的。今日得聆大师指点,真如瞎子开了眼一般,就算以后没日子修练,也一样的欢喜。”
方证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把守各处要道,待得魔教来攻,大伙儿和之周旋,也未必会输。令狐掌门何必如此气短?这几日左右无事,令狐掌门不妨便练了起来。乘着老衲在贵山打扰,正好共同参研。”令狐冲道:“大师盛情,晚辈感激不尽。”方证道:“这当儿只怕冲虚道兄也已到了,咱们出去瞧瞧如何?”令狐冲忙站起身来,说道:“原来冲虚道长大驾到来,当真怠慢。”当下和方证大师二人回到外堂,只见佛堂中已点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三个多时辰,天早黑了。
只见三个老道坐在蒲团之上,正和方生大师等说话,其中一人便是冲虚道人。三道见方证和令狐冲出来,一齐起立。令狐冲拜了下去,说道:“恒山有难,承诸位道长千里来援,敝派上下,实不知何以为报。”冲虚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来了好一会啦,得知方丈大师正和令狐姑娘在内室参研内功精义,不敢打扰。”令狐冲道:“道长千里来援,何谈打扰。听说峨嵋、昆仑、崆峒诸派前辈也都到了,该当请上山来,共议大计才是。不知众位前辈以为如何?”
冲虚道:“他们躲得甚为隐秘,以防任老魔头手下的探子查知,若请大伙儿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我们上山来时,也都是化装了的。”
冲虚指着那扮过挑柴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清虚师弟。”指着那扮过挑菜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我师侄,道号玄高。”令狐冲连忙见礼。
冲虚道:“我这位师弟和师侄,剑术算不得很精,但他们年轻之时,曾在西域住过十几年,却各学得一项特别本事,一个精擅机关削器之术,一个则善制炸药。”令狐冲道:“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冲虚道:“令狐姑娘,我带他们二人来,另有一番用意。盼望他们二人能给咱们办一件大事。”令狐冲不解:“办一件大事?”冲虚道:“老道不揣冒昧,带了一件物事来到贵山,要请令狐姑娘瞧一瞧。”令狐冲颇感奇怪,要看他从怀中取出什么物事来。冲虚笑道:“这东西着实不小,怀中可放不下。清虚师弟,你叫他们拿进来吧。”清虚答应了出去,不久便引进四个乡农模样的汉子来,各人赤了脚,都挑着一担菜。清虚道:“见过令狐掌门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汉子一齐躬身行礼。令狐冲知他们必是武当派中身份不低的人物,当即客客气气地还礼。
清虚道:“取出来,装起来吧!”四名汉子将担子中的青菜萝卜取出,下面露出几个包袱,打开包袱,是许多木条、铁器、螺钉、机簧之属。四人行动甚为迅速,将这些家伙拼嵌斗合,片刻间装成了一张太师椅子。令狐冲更是奇怪,寻思:“这张太师椅中装了这许多机关弹簧。不知有何用处,难道是专供修练内功之用?”椅子装成后,四人从另外两个包袱中取出椅垫、椅套,放在太师椅上。静室之中,霎时间光彩夺目,但见那椅套以淡黄锦缎制成,金黄色丝线绣了九条金龙,捧着中间一个刚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左边八个字是“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右边八个字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九条金龙张牙舞爪,神采如生,这十六个字更是银钩铁划,令人瞧着说不出的舒服。在这十六个字的周围,缀了不少明珠、钻石和诸般翡翠宝石。简陋的小小庵堂之中,突然间满室珠光宝气。
令狐冲拍手喝彩,想起冲虚适才说过,清虚曾在西域学得一手制造机关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见到这张宝椅,非上去坐一下不可。椅中机簧发作,便可送了他性命,是不是?”冲虚低声道:“任我行应变神速,行动如电,椅中虽有机簧,他只要一觉不妥,立即跃起,须伤他不到。这张椅子脚下装有药引,通到一堆火药之中。”他此言一出,令狐冲和少林诸僧均脸上变色。方证口念佛号:“阿弥陀佛!”
冲虚又道:“这机簧的好处,在于有人随便一坐,并无事故,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时分,药引这才引发。那任我行性格多疑,又极精细,突见恒山见性峰上有这样一张椅子,一定不会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试试。这椅套上既有金龙捧日,又有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字样,魔教的头目自然谁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后,又一定舍不得下来。”令狐冲道:“道长果然设想周到。”冲虚道:“清虚师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我行竟然不坐,叫人拿下椅套、椅垫,甚或拆开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动,一样的引发机关。玄高师侄这次带到宝山来的,共有二万斤炸药。毁坏宝山灵景,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令狐冲心中一寒,寻思:“二万斤炸药!这许多火药一引发,玉石俱焚,任教主固遭炸死,盈盈和向大哥也必不免。”
冲虚见她脸色有异,说道:“魔教扬言要将贵派尽数杀害,灭了恒山派之后,自即来攻我少林、武当,生灵涂炭,大祸难以收拾。咱们设此毒计对付任我行,用心虽然险恶,但除此魔头,用意在救武林千千万万性命。”
方证大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救众生,却也须辟邪降魔。杀一独夫而救千人万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径。”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庄严,一众老僧老道都站起身来,合十低眉,齐声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
令狐冲也知方证所言甚合正理,日月教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正教各派设计将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经地义之事,无人能说一句不是。但要杀死任我行,她心中已颇为不愿,要杀向问天,更是宁可自己先死;至于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顾虑之中,总之两人生死与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见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得咱们无路可走,冲虚道长这条计策,恐怕是伤人最少的了。”冲虚道:“令狐姑娘说得不错。‘伤人最少’四字,正是我辈所求。”
令狐冲道:“晚辈年轻识浅,今日恒山之事,便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二位主持大局。晚辈率领本派弟子,同供驱策。”冲虚笑道:“这个可不敢当。你是恒山之主,我和方丈师兄岂可喧宾夺主?”令狐冲道:“此事绝非晚辈谦退,实在非请二位主持不可。”方证道:“令狐掌门之意甚诚,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让。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为首,但由道兄发号施令,以总其成。”冲虚再谦虚几句,也就答应了
当下各人商量了御敌的细节,如何抗敌,如何掩护,如何退却,如何引发炸药地雷,一一都商量定当。冲虚极为心细,生怕临敌之际,负责引发炸药之人遇害,另行派定了几名副手。
次日清晨,令狐冲引导众人到各处细察地形地势,清虚和玄高二人选定了埋炸药、安药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处所在。冲虚和令狐冲选定了四处绝险之所,作为退路。方证、冲虚、令狐冲、方生四人各守一处,不让敌人迫近,以待御敌之人尽数缒着长索退入深谷,这才最后入谷,然后挥剑斩断长索,令敌人没法追击。
当日下午,武当派中又有十人扮作乡农、樵子,络绎上山,在清虚和玄高指点之下,安放炸药。恒山派女弟子把守各处山口,不令闲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机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绪,静候日月教大举来攻。
屈指计算,离任我行朝阳峰之会已将近一月,此人言出必践,定不误期。这几日中,冲虚、玄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冲反极清闲,每日里默念方证转授的内功口诀,依法修习,遇有不明之处,便向方证请教。
这日下午,仪和、仪清、仪琳、郑萼、秦绢等女弟子在练剑厅练剑,令狐冲在旁指点,见秦绢年纪虽小,对剑术要旨却颇有悟心,赞道:“秦师妹聪明得紧,这一招已合诀窍,只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丹田中一阵剧痛,登时坐倒。众弟子大惊,抢上相扶,齐问:“怎么了?”令狐冲心知又是体内异种真气发作,苦于说不出话。众弟子正乱间,忽听得扑簌簌几声响,两只白鸽直飞进厅来。众弟子齐叫:“啊哟!”
恒山派养得许多信鸽,当日定静师太在福建遇敌,定闲、定逸二师太受困龙泉铸剑谷,均曾遣信鸽求救。眼前飞进厅来这两只信鸽,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发,鸽背涂有红色颜料,一见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敌攻到了。自从方证大师、冲虚道长来到恒山,众弟子见有强援到来,一切布置就绪,原已宽心,不料正在这紧急关头,令狐冲却忽然病发,实是大大的意外。
仪清叫道:“仪质、仪文二位师妹,快去禀告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人应命而去。仪清又道:“仪和师姊,请你撞钟。”仪和点了点头,飞身出厅,奔向钟楼。只听得镗镗镗钟声从钟楼上响起,传遍全峰,跟着通元谷、悬空寺、黑龙口各处寺庵中的大钟也都响动。
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三派人手,当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处,以备迎敌。为了减少伤亡,从山脚下到见性峰峰顶的各处通道均无人把守,索性门户大开,让敌人来到峰上之后再行接战。
钟声停歇后,峰上峰下便鸦雀无声。昆仑、峨嵋、崆峒诸派来援的高手,都伏在峰下隐僻之处,只待魔教教众上峰之后,一得号令,便截住他们退路。冲虚为防泄漏机密,于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并不告知诸派人士。魔教神通广大,在昆仑等派门人弟子之中暗伏内奸,刺探消息,绝不为奇。
令狐冲听得钟声,知道日月教大举来攻,小腹中却如千万把利刀乱攒乱刺,只痛得抱住肚皮,恨不得在地下打滚。仪琳和秦绢吓得脸上全无血色,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仪清道:“咱们扶着掌门人去无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冲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