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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台吉突然想起“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诗句来。
女孩拈掉了灯花,一边摩挲着烤热的手指,一边说道:“狗是秽气最重的动物。鬼怕狗血,其实怕的不是狗,而是它血里的秽气。”
“哦。”马台吉根本没有用心去听她说的话。他的心思集中在门栓上。今晚的门栓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怎么拴也拴不好。
女孩盯着灯火,说道:“拴不好就别拴了吧。反正我呆会就要走。”
马台吉双手一乱,“啪”,门竟然拴好了。
“你……就要走?”马台吉面对门栓,背对着她。
女孩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啊。”
马台吉等着她继续说,可是她又沉默了。风停了。窗纸不响了。灯火也不再跳动。书桌也沉默了,床也沉默了,纸墨笔砚也沉默了,全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可是她没有。她的眼神瞬间凝固了一般盯着同样凝固了一般的灯火。
“为什么?”马台吉终于等不了了。一阵微风又掀动了窗纸,扑棱扑棱的声音响起,仿佛窗棂上栖息着无数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因为……”女孩的头垂了下来,叹出一口气,“因为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马台吉问道。女孩的影子映在门板上,离他如此之近,伸手就可触碰到,但是触碰到的不是她。
☆、我的狐狸儿媳
渐渐的,门板上的影子居然发生变化,形成了一个狐狸的影子。马台吉急忙揉了揉眼睛再看,又掐了一把自己。
这次不是梦。门板上真是狐狸的影子。尖耳,长嘴,还有一条扫帚一般的尾巴。
马台吉连忙回头去看那女孩。
她还是那么娴静的端坐着,红色的灯火映在眼眸里。未等马台吉问话,她先开口了:“你没看错。相信其实你早已预料到了,只是没说而已。现在我告诉你吧,我就是一只狐狸,你七岁那年救过的一只狐狸。”
“七岁那年?”马台吉愣了愣。他想不起曾经何时救过一只狐狸。
她笑了笑,说道:“是的。那时你七岁,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应该记得一句话。”她站了起来。马台吉看见门板上的狐狸影子立起,双爪着地,双爪凭空。
“什么话?”
“等你长大了,让这只狐狸做你的妻子。”她说道。
马台吉终于想起来了。很久以前,父亲在田地里捉住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的皮毛非常漂亮。父亲想将狐狸皮剥下。年幼的马台吉央求父亲放生。父亲逗他道:“放了也行。等你长大了,让这只狐狸做你的妻子。好吗?”年纪小小的马台吉很认真的点了点头。父亲大笑道:“哈哈哈,那我不能伤害我的狐狸儿媳啊。”于是,父亲将那只狐狸放生。
父亲的一句玩笑话,她竟然如此当真。马台吉嗟呀不已。
“你觉得奇怪吗?狐狸虽然有仇必报,但是有恩也必报。你的老师我没有放过,他打着伞经过林间小道时,我挠伤了他的手。这会儿就算有酒,我估计他也端不起酒杯了。”她颇为自得。
马台吉看到门板上狐狸尾巴的影子翘了起来,趾高气扬的摆来摆去。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每次来这里,都是借的另一个女孩的身体。所以即使上次跟你那个……”她咬了一下下唇,“你也不用担心失去精气。这也是那条瞎狗没有发现我的原因。”
难怪老师找不到狐狸毛。那么,她的身上肯定也没有那三颗痣。马台吉心想。
“可是,我就要走了。”女孩有些悲伤。
“为什么要走?留下不行吗?”马台吉着急道。
女孩为难地摇头:“不行。我必须离开了。再说,这个女孩的父母已经发现他们女儿的不正常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暴露行踪的。”女孩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一颗泪珠悬挂在睫毛上,将滴未滴,在灯光的映照下,如同一朵烧透的灯花。
马台吉抬起手,将女孩睫毛上的灯花拨去,轻声问道:“你走了。那我怎么办?”
女孩挤出一丝笑意,说道:“你我人妖殊途,在一起也不会长久。我走了,你自有你的姻缘。”
☆、脚上的红线
姻缘是什么?小时候我曾这样问过。
妈妈说,姻缘就是两个人在前世一起修来的婚姻的缘分。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也就是说,用了前世十年的福分,才能遇上某人一起渡船;用了前世百年的福分,才能偕同某人度过一生。一个前世是不会有一百年的,那么就要用到前世的前世,甚至三世的福分。因此,今生的姻缘,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
而外公的说法不同。外公说,姻缘就是月老手中的一根红线。有首诗是:“摇船摇过断桥边,月老祠堂在眼前,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虽然同船相遇需要十年福分,共枕同眠需要百年福分,但是你还得亲自摇船摇到月老面前去,得靠自己争取,让月老将红线系到另一个人的脚上。
我不知道该听谁的。
后来我得知,妈妈年轻时,外公常拿一根扁担拦在妈妈去往爸爸家里的路上,反对妈妈和爸爸在一起。但是外公最终没能分开妈妈和爸爸。
一个反抗的妈妈,却相信姻缘是命中注定。
一个阻拦的外公,却认为姻缘靠自己争取。
那时的我,经常为此迷惑。
外公讲到狐狸精离去的时候,不禁扼腕叹息。
妈妈讲到狐狸精离去的时候,依旧神色淡然。
妈妈说,狐狸精离去之后,马台吉决定偷偷去一趟月老祠。月老祠,也称鸿禧堂,离私塾不是很远。很多人去那里求姻缘,香火旺盛。听说也比较灵验。
一次老师又出门喝酒,马台吉随后溜了出来,直奔十多里外的月老祠。
走到月老祠的大门前,马台吉这才发现自己忘带了许多东西。进门的其他求缘者,或者拿着几支香,或者带着几枚功德钱,大户人家在进门前还放一挂红袍鞭炮。噼噼啪啪的,好不热闹。只有他两手空空。
由于月老祠内的人已经很多,门口便排起了长队。里面出来几个,才从外面放几个进去。
马台吉排在队伍后面,踮起脚尖朝内看。祠内大厅供有白发银须老人坐像,慈颜善目,笑容可掬,一手执婚姻簿,一手牵红绳。祠门有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身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马台吉一阵激动,心中默念祈祷之词,生怕进了祠庙会念错。
轮到马台吉进门的时候,门口一位维持秩序者拦住了他。那人问道:“你带香了吗?”
马台吉摇摇头:“没有。”
那人眉头一皱,问道:“你放鞭炮了吗?”
马台吉摇摇头:“没有。”
那人摸摸下巴,又问道:“那你带功德钱了吗?”
马台吉摇摇头:“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那人气势汹汹道。
“来求姻缘啊。”马台吉怯怯道。
“什么都没带,求什么姻缘?”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将马台吉拉开,让后面的人先进去了。
马台吉说道:“不是说来这里求姻缘只要心诚就可以了吗?”
那人双手朝马台吉胸口一推,挥舞着拳头喝道:“你什么都没带,怎么表示你的诚心?”
这月老祠里既无和尚道士,也无尼姑巫婆,全由附近居民打扫整理。打扫整理的活儿不能白干,于是,这帮人想着法儿弄点钱。
两人正闹着。那人的同伙走了过来,小声道:“快别闹了,县太爷的闺女今天来这里,呆会儿就到。我帮你守着门,你去叫两个老婆子来将里面打扫打扫。”
“县太爷的闺女有多少公子少爷可以挑选啊!她还来我们这祠庙干什么?”
“哎,县太爷的闺女哪里看得上那些公子少爷呀,人家清高着呢。可是县太爷就这一个闺女,急着抱孙子。所以县太爷就逼着他闺女来这里求姻缘啰。快去叫人吧,估计这会儿人家的轿子离这里不到三里地了。”
☆、幽冥界的书
那人听来者这么说,急忙离去。
马台吉想进去又不得,想返回又不甘。但见新来的人长相比较和善,他便走上前问道:“这位兄台,这月老祠真有这么灵验?以至于县太爷的闺女也来求拜?”
新来的人开始见马台吉靠近,稍露厌恶,后来见他不是要空手进去,只是问问,便挽起袖子得意道:“那是当然!”
“为什么如此肯定?”马台吉问道。
新来的人眉毛一挑,说道:“我们祠庙的这位月老第一次被人发现,是在唐朝。祠庙也是那时候建起来的。如果不灵验,怎么能延续这么久?”
“唐朝?”马台吉惊讶道。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祠庙竟有这么悠久的历史。
那人似乎很愿意跟别人讲起祠庙的光辉历史,听马台吉这么一问,立即滔滔不绝道:“唐朝!就是唐朝!唐太宗贞观初年,有位名叫韦固的人,少年便丧父母,总想着早点完婚成个家,然而多处求婚,没有一次成功的。有—回他来到县城,住在店中。也就是我们这里。同宿的客人介绍他与前任县令的女儿议婚,讲好次日早晨在店西边的七星寺门前与对方碰头。”
“七星寺?是不是从这里往北十里地的破落寺庙?”马台吉记得老师曾说过,私塾隔壁颓败的寺庙曾经叫“七星寺”。
那人点头道:“正是。原来七星寺还有好些和尚,不像现在空空荡荡。韦固求婚心切,天刚蒙蒙亮就跑去了。这时,月儿将落,但月光还明亮,只见一位老人靠着背袋坐在台阶上,借着月光检视文书。”
“韦固一瞧那文书,却是一个字也不识,便好奇地问,老伯您看的是什么书呀?我小时候也曾下过苦学功夫,字书没有不认识的,就连天竺的梵文也能够读懂,唯有这书是从来没见到过的,怎么回事呢?”
“老人笑着说,这不是世间的书,你哪有机会看到?”
“韦固又问,那么它是什么书呢?”
“老人说,幽冥界的书。”
“韦固问,幽冥界的人,怎么会跑这儿来呢?”
“老人说,并不是我不应当来,却是你出门太早,所以遇上了我。幽冥界的官吏,都各主管着人间的事,当然要常来人间了。”
“他又问,那么您主管的是什么呢?”
“老人答,天下人的婚姻簿子。”
“韦固听了大喜,忙问,我韦固孤身一人,愿早完婚娶,生下子嗣,十来年中多处求婚,都没有成功的。今天有人约我来商议向此地前任县令的女儿求婚,可以成功吗?”
“老人答,机缘还没到。你的妻子,现刚刚三岁,要十七岁才进你家门。”
“韦固大失所望,顺便问了一句,老伯背袋中装的是啥?”
“老人说,红绳子,用它来系该做夫妇的男女之足。当他们坐下时,我便悄悄地给他们系上,那么,即使他们原生于仇敌之家,或者一贵一贱像天地悬隔,或者一方跑到天涯海角当差,或者吴地楚国不同乡,只要这绳—系,谁也逃不脱。你的脚,已系上那位的脚了,追求别的人有什么用处?”
☆、戴花钿的缘由
“韦固又问,那么我那妻子在哪里呢?她家是做什么的?”
“老人答道,这寺庙北边卖菜陈婆子的女儿。”
“韦固说,可以见一见吗?”
“老人说,陈婆子曾经抱她到这儿卖菜。你跟我走,可以指给你看。”
“天大亮,韦固想等的人迟迟不见来。老人卷起书背上袋子,准备走了。韦固赶紧跟上去,一路跟到菜市场。菜市场有个瞎了只眼的婆子,抱着个大约三岁的小女孩—一那女孩穿得破烂,模样儿也十分难看。老人指点他看说,‘这就是你的夫人。’韦固一见不由大怒,说道,‘我杀了她,行不行?!’老人说,‘这人命中注定将享受爵禄,而且是靠了她,你才能封为县君的,怎么可以杀得了呢?’说完老人便消失了。”
“韦固回店后,磨快—把小刀,交给他的仆人说,‘你向来干练能办事,如替我将那女孩杀了,赏你一万钱。’仆人应允。第二天,仆人身藏小刀来到菜市,在人群中向女孩刺上一刀,整个集市轰动起来。仆人乘乱狂奔逃了回来。韦固问,‘刺中了没有?’仆人说,‘本来想刺她心的。不想只刺中了眉心。’此后,韦固又多方求婚,仍然没一次成功的。”
那人停了下来,踮起脚朝前方望。
马台吉知道他在望县太爷的女儿,忍不住催促道:“接着说,接着说。两三里路不会这么快的。”
那人收回目光,说道:“十四年后,因为朝廷念及韦固的父亲生前有大功劳,任命韦固为岳州参军。岳州知府认为韦固有才干,便把女儿嫁给他。小姐年龄约十六七岁,容貌美丽,韦固极是满意。只是她眉间常贴着块花钿,就是洗脸时也不取下来。完婚年余,韦固再三问戴花钿的缘由,夫人才伤心流泪说,‘我只是知府的侄女,不是亲生女儿。以往父亲曾做小官,死在任上,当时我尚在襁褓中,母亲、哥哥又相继亡故。只在城郊剩有一处庄田,和奶妈陈氏住在那儿。庄田离寺庙很近,每天卖蔬菜度日。陈氏怜悯我幼小,一刻也不愿分别,所以常抱着我上菜市。一天,我被一丧心病狂的贼子刺了一刀,刀痕至今仍在,所以用花钿盖上。前七八年,叔叔到附近做官,我才跟他来这里,如今又把我当亲生女儿嫁给您。’韦固问,‘陈氏—只眼是瞎的么?’夫人说,‘是呀。你怎么知道?’韦固坦白承认道,‘是我指使人刺你的。’于是将前面发生的事,叙述一遍。夫妻二人经这番波折,更加相敬相爱。”
“韦固的故事传开后,人们都知道有位神仙管人间婚姻的,只不知他姓甚名谁,只好称为‘月下老人’,简称为‘月老’。他的神祠、塑像便在这里兴建起来了。”
“原来如此!”马台吉感慨不已。
那人拍拍马台吉的肩膀,一副友善的样子,说道:“月老是神仙,不吃不喝没关系。可是我们是凡人哪,不吃不喝可不行,帮月老祠打扫的活儿不能白干。所以呢,小兄弟,可不要怪我们不放你进去。”
突然两声火铳炮响,吓得那人和马台吉都几乎跳起来。
接着就听见人们大喊:“县太爷的轿子来啦!”
那人回过神来,苦着脸道:“完了完了,县太爷的闺女已经来了。天杀的还不见人来打扫打扫。”
☆、借火的晚上
说道火铳,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那是一种火器,在不太平的年代是一种攻击性武器;在太平的年代就只是一种仪仗。在我的印象里,它的形状有点像莲蓬,生铁铸就。在莲蓬的洞里装上火药,然后一根总引线悬在莲蓬底下,点燃总引线,手持火铳的人就地蹲下,将火铳斜对前方。“嘭”的一声巨响,好几条烟雾冲上天空,如一条条瘦弱的毒龙。
后来鞭炮盛行,装卸繁琐的火铳就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月老祠里的人听到火铳响,知道是有达官贵人莅临,急急忙忙朝外面走。里面已经有人像赶鸭子下水一般赶走剩下的人了。
很快门口就聚集了百来号人,叽叽喳喳,指手画脚,话题的中心当然离不开县太爷的闺女多么多么漂亮,却多么多么挑剔这些闲言碎语。马台吉间或听到个别人说法不一样,说是县太爷的闺女之所以没出嫁,是因为有段时间她半夜突然无故消失。县太爷派府里的人到处找都找不到,并嘱咐府里人不准外传。恐怕她早已有了意中人,晚上偷偷溜出去幽会,这才拒绝其他的追求者。
马台吉想立刻回私塾。可是人们都涌到月老祠的门口来,争先恐后地要看一看县太爷的闺女究竟是怎样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马台吉反而被挤到了门边上,动弹不得。
县太爷的轿子近来了。几个凶悍的衙役从众人中分出一条小道,分两列站好。
轿子停下,前面的轿夫按下抬杠,丫鬟掀开帘子,一个可人儿从里款款走出。
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唯有惊艳的目光,和轻声的惊叹。
马台吉也想看一看,可惜前面的人将他死死压在门边上,前面的风景都被掉着辫子的像蝌蚪一样的脑袋挡住了。
外公说,那时候剪掉辫子是要掉脑袋的。
当县太爷的闺女正要跨过门槛的时候,马台吉才从侧面看到了她的相貌。目光刚落到她的脸上,马台吉就大叫一声。
这一叫声惊到了县太爷的闺女,更惊到了手拿皂白长棍的衙役。两个肌肉横生的衙役冲了过来,两根长棍从马台吉肋下插入,将他的手反锁住。旁边的人急忙往后退,让出一小块空地。
马台吉又一声惊叫。他看见衙役身后一个半人脸半猫脸的老太婆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但是衙役以为他是因为被木棍夹疼了才叫出声的,并不以为意。
马台吉以为自己眼花了,就像此时将县太爷的闺女错看成另外一个人一样。
当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