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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说百物语-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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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种障眼法?本想泡个澡,坐下去却发现是粪池;以为是牡丹饼,一口咬下去结果是马粪……”
对对对,就是那种。林藏笑了。“最近没发生类似的事?”
那倒是还没听说。其实,“唉,我只是听说账对不上而已……”
“像你这样的酿酒坊,我想基本都是批发,交易也多是跟大客户吧。所以注意力很容易被那边吸引,可是,还有像我这样的散客呐。”
你是有多少升买多少升,与兵卫道。林藏随即大笑道,我能喝那也没办法。
“不管是散客,还是来喝酒的,客人就是客人。不管是在这里喝还是买了带回去,总得付了钱才走。我听说,上个月跟这个月,都缺了同样数目的账?”
“是啊。缺得也不算多。连续三个月,每个月都缺了那点不多不少的钱,而且连零头都一样,所以我觉得这太不正常……”
“不要按月算,平摊到每一天看看。估计不是一合就是五合,差不多也就是一个小酒壶或者一瓶的钱。像你所说的那不多不少的账。”
其实,新竹很少零售,但还是有一定的量,而且还在增加。听到好评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开始都不会大量购买;一些住在附近的人,晚上想喝一壶或者逢年过节需要招待客人,便提着酒壶来打酒;还有一些客人似乎只是偶然光顾的生面孔。像这样的客人,必然不可能大量购买,但正如林藏所说,他们也是宝贵的客人。还有一些客人,是想马上来两口的,要求在店里喝。这当然也不会拒绝,为此还专门在店门口搭了棚子立了招牌。最近这生意倒是异常兴隆。虽然费事,也赚得不多,但这些客人里也有后来成了大客户的。有人说,这全亏了与兵卫事无巨细的考量和不计回报的努力。
确实,他在努力,拼命地工作,但并不打算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抬高卖方的门槛,降低买方的门槛”是老东家的口头禅。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降低商品的品质。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客人都要诚挚地服务——这是老东家多左卫门的教诲。与兵卫只是谨守这一教诲而已。
“老板的待客之道不分贵贱,这实在是好。所以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才如此这般地常来这里赖着不走啊。”
“好一个赖着不走,不过确实,对在店里直接卖出的这一部分,我确实不怎么关心。只不过单从账面上来看,或许将其作为一个危险信号来看待才更合适吧。”
你试着去问一问吧。林藏道。“你不是一直很照顾手下的人,也很受爱戴嘛。我也是因此才得以像这样跟你对弈。所以,这种事你不要去问番头,去问杂役之类……”
“行了,我明白了。”
林藏说得没错。光是看着账上的数额打算盘是搞不清楚的,也不可能等到年三十算账的时候才大动干戈,说账不对、钱不够。既然现在这诡异的金额是每日细小的误差积累而来,那么就必须找出产生误差的根源。事不宜迟。“林藏。赢了就想跑,实在是不好,不过今天这局棋暂且先到这吧。我先……”
去吧。林藏说。
“唉,这……”
“不必放在心上。这种事无巨细的态度正是你的优点。说到底,商人还是细心点好。我也算是个不入流的商人,恨不得想天天跟在你后头学习呢。”
你请好生歇息。说完,与兵卫便起身朝店里走去。
距离关门还有大约一刻钟。穿过走廊,走过大厅。店面很大。作为酿酒的作坊,或许这规模还算小的,但在与兵卫看来,这已是他几乎配不上的一家大店了。
被任命时,他十分迷茫,因巨大的压力而抑郁,连日睡不着觉,甚至想上吊自尽。自己这种成不了大器的人,能当得了这样大的店铺的主子吗——甚至,接手下来真的好吗?
这样做能被原谅吗?对得起义兄、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那个孩子吗?
与兵卫苦闷了一个多月。说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老东家多左卫门本人。“并不是因为只剩下你才交给你。是因为觉得你好才恳求你。我看人不会错。求你了。拜托了。”就算再不喜欢、再无能,这样一来也无法拒绝了。刚答应下来没多久,多左卫门就生病去世了。已无路可退,与兵卫继承了这家巨大的店。
铺着红毯的长椅上,坐着一位面熟的老人。每到寅日他一定会来,已经连续来了有三四个月了吧?老人端着酒盏,眺望着行人往来的街道。文作——是叫这个名字吧?
与兵卫从斜后方跟他打招呼:感谢您多次光临。
老人怯生生地转过身,堆起满脸皱纹,露出和蔼的笑容。“哎呀老板。哪里哪里。”老人不住地点头。“今天又跑来了。真是好喝,这里的酒真是好。”他说话时的神情,让人觉得那酒真的美味。非常感谢,与兵卫低头行礼。文作随即回礼,“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也不用专门来关照老朽这样的零散客人。只要能像这样有点酒喝,老朽就很开心很满足啦。”说完,老人的视线再次回到大街上。“哎,老板如此平易近人,这里的生意才能这样兴隆啊。当然,也因为酒实在是美味,不,光是美味已经不足以形容这酒啦。不光是老板,从打杂的孩童到卖酒的姑娘,所有人都很亲切,所以才连那么可爱的小孩子都热衷于光顾……”
“小……孩子?”与兵卫往大街的方向探出身子。由于有布帘遮挡,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您说孩子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不就是那个每次差不多都在这个时间来、头戴斗笠、差不多五六岁的可爱小男孩嘛。”
这……“那样的孩子来买酒?”
“哎?你不知道吗?就连我这偶尔才来一次的老头子都知道啊,老板。那孩子该不是每天都来吧?反正老朽每次肯定能碰见。”
“每天……”
“她好像是这样讲的。喏,就是那个。”老人伸头比画着。
与兵卫望了过去,是阿凉,三个月前来这里做工的小姑娘。“那个……是阿凉。”
“对对。是叫阿凉。老朽曾问过那个小姑娘。因为那孩子实在太可爱,而且也见过不止一次。就问她那孩子来过几次了,结果她说每天都来……”
“阿凉,阿凉——”与兵卫喊道。
阿凉似乎正跟打杂的讲话,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转过脸来,看到与兵卫之后立刻显出一丝不安。阿凉小跑着来到与兵卫旁边,手捂在胸前,一脸疑惑的表情。“来了……东家找我……有何吩咐?”
“哎呀,老板的脸色很吓人呀。”文作道,“小姑娘该以为要被骂啦。阿凉,刚才那孩子……”
“啊!”阿凉转头看着大街的方向。
就在不久前,那孩子就在这里,应该是这样。
“阿凉。那孩子?”
“是,那个……”
“他每天都来吗?”
“是。每天……”
“来买酒?”
“嗯……就是最便宜的酒,只买一合。哦,我……有时候会稍微多给他那么一点点,就一点……”
“那都无所谓。酒钱呢?”
“酒钱总是拿纸线串着攥在手上……”
“纸线上串的什么?”
“一文钱,八枚。哦,他总说要一合八文的酒。”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你收的酒钱在哪里?与兵卫质问道。
“酒钱还没来得及送到账房呢,还放在那边的钱箱里。”
“在里头?”与兵卫瞧了一眼钱箱。里面装了很多零钱,但是,“没、没有!”
“不可能没有。刚才还在里头。”
“你刚才说纸线串的什么?”
“不是说了嘛,是……”
与兵卫从钱箱里抓出了用纸线串着的八片红叶。“你说,这是什么?”
阿凉的眼睛都瞪圆了。“对、对不起东家!我、我……”小姑娘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应该是打心底里害怕了。
阿凉不是那种会对上司撒谎的姑娘,与兵卫很清楚这一点。她是山科一家富裕农户家的姑娘,经伏见一家酒窖朋友的介绍雇来的。店门口设了茶庄之后,一直苦于人手不足。她聪明又能干,即使犯了什么疏忽,也不试图隐瞒或者逃避责任。
“我接过来的时候还是钱呢。不是这样的树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后,阿凉开口道。说完她马上后退一步瘫坐下去,双手撑地,低下了头。“东家,对不起!我,我可没偷钱!”
“偷?我可没那样讲过。你也不必道歉。”
哎呀呀。文作开口了。“那孩子,原来是豆狸啊。”
“豆狸?”阿凉应声抬起了头。
“她那是被骗啦。老板,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能怪阿凉。”
“唉,我刚才都说了,不是要责怪……”到底,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阿凉,那孩子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
“我来做事之后他就来了,一直到现在。”一直……那么至少是从三个月之前了。“看他那样子,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你、你知道他从哪儿来吗?”
“嗯……好像问过来着……哦!对了,是红叶岳山脚下的湖边,好像叫盆渊?”盆……居然是盆渊?那不是,那不是……
“他、他长什么样?样貌?年龄?身材?”与兵卫双手抓住阿凉的肩膀摇晃着。
阿凉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长什么样?穿着棋盘花纹的短和服,系着腰带,大概五六岁,圆脸……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护身符。”
“棋盘花纹?”那不是豆狸。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亡魂。

【三】
与兵卫在江户长大,家里以卖煮好的鱼肉或蔬菜之类的熟食为生。当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家境似乎很富裕,可最终生意还是遭遇失败,父亲抛妻弃子离开了江户。那应该是与兵卫十岁左右的时候,因此他并不能清楚地回忆起父亲的面庞。
年轻的与兵卫做过各种工作,一直居无定所,最终还是因吃不上饭而不得不投奔美浓的亲戚。
他在旅馆干了十年。第八年的时候母亲死了。第十年的时候,他结识了店里的一位客人阿贞。阿贞是新竹酒坊老东家多左卫门的女儿。她跟哥哥一家人一同来到美浓,逗留了一个多月。她的哥哥喜左卫门当时是新竹的番头。
最开始,新竹只是多左卫门个人经营的小酒坊,他同时兼任老板和酿酒师。他并不满足于现状,另聘师傅将酿酒和销售分开,自己负责给酿酒师提意见,监督酿酒,卖酒的生意则交给儿子喜左卫门负责。
喜左卫门已基本完成了作为一名酿酒师需要完成的所有修行,但多左卫门需要儿子掌握的并不是身为酿酒师的技巧,而是身为商人的头脑和手腕。酒的评价如何,全由江户那边决定。跟酱油不同,酒是属于大坂的。
从上方运到江户的下送酒,虽然名为下送酒,但对江户人来说是上乘好酒。而江户一带以及东边诸藩所酿的酒,由于不大注重品质,被视为相对劣质的酒。上贡到将军处的酒则是伊丹酒。
上方的酒在江户畅销。与其在上方增设卖酒的店铺,还不如跟江户的酒商直接合作,利润也会增加数倍乃至数十倍。但是,下送酒的品种几乎全被出自伊丹或者滩的所谓摄泉十二乡的酒坊所占据。尤其是滩,凭借靠海近这一地利不断加大攻势,如今已占据了下送酒的五成份额。
酒的运输是走海路的。运往江户时用的是专门的酒船。从大坂到江户,平均要花二十天。遇上装新酒的快船时,倒是可以在十天之内送到,但依据天气情况的好坏,有时甚至要花上两个多月。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到港口的陆路所花费的时间。花的时间越久,成本越高,因此离港口近的酒坊占有绝对优势。河内、山城、丹波、纪伊、播磨,还有三河、美浓等地的酒在下送酒当中也被视作珍品,但滩和伊丹占据了大势仍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的情况直到现在都没改变。喜左卫门在九年前曾试图改变这一形势。美浓地区的几个小酒坊联合起来成立了商会。酿酒师甚至相互交流技术。这在相对闭塞的酿酒行业中堪称特例。
商谈连日进行。这期间,与兵卫负责照顾在旅店等候的喜左卫门的妻子美代、儿子德松,还有阿贞。德松当时三岁,与兵卫花很多时间陪他玩耍。德松不大哭,也不怕生,温顺而快乐地玩耍,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
那时候,与兵卫喜欢孩子。他还时常同阿贞去看河。美浓的河激荡、纯净、深邃。很快,与兵卫和阿贞就互相深深地倾心了。可是,爱慕的心思、言语和态度,与兵卫一次都没表现出来过。阿贞只是过客。他明白,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一个月后,喜左卫门一行人回去了。大约三个月后,多左卫门寄来一封信。希望与兵卫能成为阿贞的丈夫,这是信的主要内容。
与兵卫大为震惊,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简直难以置信,简直像在做梦。世上真的有这等好事吗?与兵卫甚至想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由于已没有亲人,与兵卫几经考虑之后,决定找旅店老板商量。老板也大吃一惊,多左卫门的真心诚意跃然纸上。
又过了一个月,多左卫门亲自来到美浓。与兵卫觉得他是个充满威严、无可挑剔的人。多左卫门朝老板行礼,恳求他同意让与兵卫做自己的女婿。为了身为下人的与兵卫,为了寄宿在远房亲戚家、几乎相当于白吃白喝的与兵卫,多左卫门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与兵卫惶恐不已,随后问了多左卫门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对于多左卫门试图让一个素未谋面、不知底细的外乡人成为自家女婿的想法,说实话,与兵卫并不能理解。
多左卫门当时的脸庞,与兵卫至今都无法忘记。多左卫门既不笑,也没生气,表情十分安详。然后,他泰然自若地说了一句话——我相信自己的孩子。
阿贞说,希望委身于与兵卫。喜左卫门也认可与兵卫将是个好女婿。这样就足够了。多左卫门说道。
就这样,被江户抛弃,在美浓无所事事、一无是处的与兵卫,当上了上方酿酒作坊主的女婿。
与兵卫那年三十,阿贞十八。往后的三年里,与兵卫很幸福。阿贞是个好妻子。哥哥喜左卫门虽然比自己年龄小,但礼数周到,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同时也有经商才能。从事酿酒的师傅们也都和善地接纳了一无所知、一无是处的与兵卫。只要是能学的不管什么都要学,只要是能做的不管什么都要做,与兵卫在心里想。他尝试着接触酿酒的工作。多左卫门也常常指点他。
与兵卫是幸福的。两年过后,孩子出世了。孩子取名为与吉,是个健康的男孩。与兵卫很高兴。对于在美浓时几乎放弃了成家这一念头的与兵卫来说,孩子的诞生是无与伦比的幸福。他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流下了眼泪。他感谢阿贞,感谢喜左卫门,然后又感谢了多左卫门。
为了让幸福永远继续下去,一定要竭尽全力,与兵卫暗自发誓。
但是,幸福没能继续。那是第三年入秋,即将开始封装冬季发酵原料的时候。与兵卫一家和喜左卫门一家共计六人,乘游船去赏红叶。多左卫门安排了这一活动,为的是赶在正式忙碌开始前,让家人先出门休养一番,饱饱眼福。
安排好船,带上吃食,一行人便逆流而上,朝红叶岳山脚下的河流进发。顾名思义,红叶岳是一座有着美丽红叶的山。山脚下的河谷宽阔而平缓,在船上观赏到的风景更是美不胜收,这是与兵卫当时所听到的。
外来的与兵卫并没有去过那里。那一次,他虽然跟着一起去了,却顾不上看风景。并不是他遗忘了,是真的没有看过。而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里,所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美丽。与兵卫所知道的红叶岳——是地狱。往上游行驶的途中很开心。与吉睡得香甜,已经六岁的德松不停地咯咯笑,阿贞和兄嫂看上去是那么开心。然而,进入上游河谷不久,天上便涌起了乌云。
当时的情形,就好像整个天空一下子失去了光亮。
或许要下阵雨,与兵卫天真地想。船上还有还在吃奶的婴儿,被淋湿了可不好。他担心的也只有这些而已。可是,那并不是阵雨,而是一场风暴。硕大的雨滴倾泻而下,狂风也应声而起。船很快如同一片树叶般,顺着水势流入了河谷。雨滴激烈地撞击着水面,凿开一个又一个破口,水花四溅、波涛翻滚,与兵卫能记得的只有这些。
平日里温顺安宁的河川疯狂了,船失去了方向,任水流摆布,任狂风拍打。
若是当时能侥幸回到来时的河流或许还好。可是船竟被朝着上游方向推去,然后就坠入了盆渊,随即进入另一条水路。水流一下子湍急起来。船摇晃着劈开水流,沿着一条小瀑布落了下去,在坠落过程中翻了。
一切几乎都只是一瞬间,然而在与兵卫看来几乎跟永远一样久。
阿贞被抛了出去,喜左卫门和妻子沉了下去。周围的景色在翻转,黑色的水和鲜红的红叶混在一起,纷繁缭乱的水泡占据了视线。
啊,报应来了!他这样想。或许,自己是一个不该如此幸福的人。眼前的这一切,或许是对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自己并不配的幸福中的报复。
同时,他还有一个念头。这是个梦,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再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还缩在温暖的被褥里,枕边的阿贞正带着满怀爱意的笑容,可爱的与吉正在旁边熟睡,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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