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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
“汉语、西班牙语、英语……那你至少懂三门语言喽?”身边这个年轻男人颓废的模样让钱宁慧感到不安,她力图找点什么话题来提振长庚的信心。
“八门,”长庚淡淡道,“使用对方的母语有助于催眠和造梦。”
“哇,好厉害!”钱宁慧由衷地惊呼,“你和伊玛是同学吗,也是研究生?”
“不,我没有上过学,”长庚说到这里,似乎休息得差不多了,将手中的空杯子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来,“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钱宁慧意外。他不是束手无策了吗,明天还来做什么?
“对了,今天的事你不要多想,否则恐怕有生命危险。”长庚说着,径直打开了公寓大门。
“什么意思?”钱宁慧追上去,“我的死亡幻想还没有消除,对吧?而且你让我不要想我偏偏要想怎么办?”
“对不起,我们会想办法。”长庚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廊上的声控灯次第亮起,映出他孤独的背影,随后又依次熄灭了。
忽然想起刚才梦中见到的孤零零的小镇,小镇中孤零零的长庚,钱宁慧站在门口看着年轻男子消失的方向,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第四章 类似的案例
长庚走后,心力交瘁的钱宁慧躺到了床上。自从发生梦中打开煤气开关事件后,她每个晚上都睡不安宁,生怕自己睡得太沉了就会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操纵,再做出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来。
今晚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催眠过的关系,钱宁慧一不小心就进入了沉睡。幸亏这一次她没有再梦见那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溶洞,而是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大概十岁的小男孩,有一张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脸,一双灵活清澈的眼睛。他站在她面前,小大人一般豪迈地看着她:“来,哥哥带你玩。”
“你是长庚吗?”虽然觉得这个小男孩和长庚长得一点也不像,梦中的钱宁慧还是警觉地问出这个问题,生怕长庚再度侵入她的思想,窥测到她的潜意识。
“我是……”小男孩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但是钱宁慧没有听清。她走上一步,拉住了小男孩的手:“那我们一起玩吧。”
“滚开,谁跟你一起玩!”先前还笑嘻嘻的小男孩蓦地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将钱宁慧的手甩开,“你这个害人精,为什么还没死?”
钱宁慧看着他凶神恶煞的脸,像个幼小的女孩一样委屈地站在一边,觉得自己要哭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人是我?”小男孩睁大眼睛用力盯着钱宁慧,似乎要把钱宁慧身上盯出两个洞来。然后,他生气勃勃的神情突然萎靡下去,全身的皮肤开始干缩变色,原本活生生的人顷刻间变得像屋檐下挂着的腊肉!
“是的,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死的人是你——”惊恐之中,钱宁慧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急速和紧迫,让她在熟睡中也感受到排山倒海般的重压,以至于被这股大力从梦中“压”了出来!
她呼吸急促,睁开眼睛,忽然想起那个小男孩以前也梦见过,就是她在北京大学参加心理实验,被伊玛打了针测量数据的那次。那一次,小男孩也是在自己面前变成了木乃伊一般的干尸,让自己恐惧地尖叫着醒来。
可他究竟是谁呢?她为什么完全不记得他了?
咚咚咚、咚咚咚……就在钱宁慧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这种精确得如同计算机编程再由机器人执行的频率,毫无疑问宣示着来者的身份——长庚。
他怎么才走就回来了?钱宁慧一把掀开窗帘,刺目的阳光顿时射进眼帘,原来天已经亮了。
“还没死就好。”这是长庚看到钱宁慧说的第一句话。
这人会不会说话啊?钱宁慧怒瞪了长庚一眼,本来想反唇相讥,却想起人家是海外侨胞,就大度地装没听见。
“不用进去了,你和我走,”见钱宁慧侧身让路,长庚还是电线杆般杵在门口,“马上。”
“去哪儿?”钱宁慧不满,“我还没洗漱呢。”
“快点,”长庚没有理会钱宁慧的态度,自顾用他特有的淡漠语调说,“一小时前,已经有一个被试者自杀成功了。”
“自杀成功?”钱宁慧反应过来这个词的含义,脑子里腾地燃起一团火焰,恨不得往长庚扑克牌一样水波不兴的脸上揍一拳,“你们做的到底是什么实验,为什么真的能把人害死?”
“想知道就跟我走。”长庚依旧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势,“快去洗漱。”
钱宁慧砰地砸上门,冲进了洗手间。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连牙膏都挤不出来,等到她风驰电掣地冲出洗手间,所花时间只有平时的十分之一。
“西三环中路,莲花小区。”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长庚报出目的地。
“是去自杀的那个人家里吗?”钱宁慧问。
“不,一个同样要求心理帮助的被试者家里,”长庚回答,“对了,你记得要装作是我的助手。”
“哦。”钱宁慧点了点头,也许长庚是对的,与其此刻去慰问死者家属分析自杀原因,不如找到同样有死亡幻想的受害人,帮助他们防止悲剧的发生。
“可是,你做得到吗?”想起长庚在自己身上失败的催眠术,钱宁慧怀疑地问。
“除了你,别人都可以。”长庚的口气虽然随意,却比任何斩钉截铁的宣告都要笃定。
“为什么我就特殊一些?”钱宁慧小声嘟哝。虽然迫切地想知道长庚和伊玛进行的是什么实验,但面对长庚机器人一般设定好程序的叙述,钱宁慧知道自己靠问是问不出答案来的。
“你确实特殊,所以在你完全激发之前,我会一直保护你不发生危险。”长庚这话透着十分的忠心耿耿,却让钱宁慧更为迷惑:“激发什么?”
“你的潜意识。”长庚说完这五个字,就紧紧地抿上嘴唇,再也不肯多说了。
住在花园小区的被试者是一个单身妈妈,名叫田原,二十八九岁的模样。她并未去过北大,而是在某门户网站上参加了萨拉曼卡大学的潜意识实验。
“因为待在家里挺无聊的,就上网做了测试。”虽然孩子才八个月,年轻的母亲却点燃了一支香烟,“别皱眉,小妹妹,保姆已经带小宝出去散步了,一时半会不回来。”田原看出钱宁慧惊诧的表情,熟练而性感地吐出一口烟圈。
眼前这个女人无疑是美丽的,甚至可以称为尤物。从她室内豪华的装修、居家依然一丝不苟的妆容、谈笑间无意流露的风情,钱宁慧心中暗暗判断这个田原不是有钱有势之人的小三,就是个私生活混乱的交际花。
她心中有些不舒服,只坐在沙发上不言不动。长庚似乎也被女主人的魅力迷住了,不仅一向淡漠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眼神也一直追随着田原,用心倾听着她说出的每一句话。
“西班牙我去过两次,最喜欢的是巴塞罗那,高迪的建筑真是令人着迷。对了圣家族教堂附近有一家200年历史的餐馆做的海鲜饭很好吃,你吃过吗?”听说长庚来自西班牙,田原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西班牙的种种名胜。
“田女士,我们接下来还要去拜访其他求助者,能否请您谈一谈自己要求心理援助的原因呢?”钱宁慧心里惦记着那个已经“自杀成功”的案例,生怕就在听田原卖弄高迪海鲜饭和弗拉门戈舞时又有人走上绝路,因此忍了又忍,还是不礼貌地打断了她。
“长庚先生……”以田原的眼色,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长庚所占的主导地位,所以她的眼神直接瞟向了一直耐心倾听的长庚,“你相信有鬼吗?”
“鬼?”这个问题转折太快,连长庚都有些意外。
“嗯,或者叫作……婴灵?”田原脸上倾倒众生的笑容消失了,语气也严肃起来,“就是,未出生的婴儿变成的幽灵?”
“我不相信,”长庚摇了摇头,笑了,“其实你自己也不信,否则你应该先去找一个法师,而不是心理治疗师。”
“或许我只是想找人聊聊天。不认识的人聊起天来更安全,不是吗?”田原含笑斜睨了长庚一眼,让钱宁慧赶紧垂下眼睛,感到有些不自在。
“好吧,说说你真正想聊的东西。”长庚交叉起双手,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年轻美丽的少妇。
“我以前打过胎,”田原将烟蒂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熄,慢悠悠地说,“那是三年前,当时我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能明显感觉得到那孩子在肚子里活动……”她停了停,掩饰一般又点上了一支烟,“我很想要那个孩子,可那个时候我却连自己都没办法养活,只好去做了人流……孩子被打掉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在挣扎,他在不停地喊着:‘妈妈,不要杀死我!’可是我那时候除了哭,没有任何办法……”
田原用纸巾轻轻蘸了蘸眼角,习惯性地没有弄花她精心画好的眼影。她抖去烟灰,旁若无人一般说下去:“那个时候我总有个预感,那个孩子和我有缘分,迟早是要回来的。我怀上现在这个孩子——也就是小宝时,就把他当作了以前失去的那个孩子,不断地告诉他以后我会多么爱他,补偿他。现在想来,或许从三年前,我就疯了。”
“你没有疯,这是一种很正常的补偿心理,很多父母都会有。”长庚说。
“谢谢你的安慰。”田原笑了。这一次,她的笑不再烟视媚行,却带上了一丝沧桑,“小宝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尽管我连知道上一个孩子性别的勇气都没有,当我第一次看到小宝时,我却强烈地感觉到:小宝不是他。他没有原谅我,我永远地失去他了。”
说到这里时,豪华的客厅里显得很安静,谁都没有出声。就在钱宁慧以为田原已经哭了时,那个女人却抬起精致的脸,习惯性地又笑了笑:“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直到我做了你们那个实验才变得复杂起来。”
“因为你开始产生幻觉?”钱宁慧插口问。
“我不知道你们那个潜意识实验到底给我灌输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察觉到那个孩子其实早就回来了,一直生活在这个屋子里。”田原看了钱宁慧一眼,那样凉悠悠的眼神让钱宁慧陡然生出了一股寒气。“不会吧。”她脱口而出这句话,与其说是反驳田原荒谬的说法,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你有确实的证据吗?”长庚并没有急着否认田原的叙述。这个女人头脑很聪明,逻辑也很清晰,如果她说的不是事实,只能说明她不是个好对付的病例。
“有,”田原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小宝一直都很乖的,最近却经常无缘无故地哭闹,而且他一哭起来,就……”她叉开手指在脸部比画了一下,“就哭得青筋暴突,面红耳赤,那个样子是你们想象不出的狰狞,就像……就像以前那个孩子被强行打掉的时候那样挣扎和痛苦……”
“你并没有见过以前那个胎儿,是吧?”长庚问。
“是的,我那时候怎么会有勇气去看?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医生说,她把一个胎儿强行引产后,发现那个孩子的手心里抓着一小块肉,那是孩子临死时痛苦不堪从自己身上抠下来的……所以那个医生马上辞职了……”田原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面露惊恐、不忍之色的钱宁慧,“小妹妹,你没有做过母亲,或许理解不到这种锥心之痛。我想,以前那个孩子是想通过小宝,一遍遍地给我展示他的痛苦……”
“还有其他证据吗?”长庚轻轻地问。
“有,”田原缓过情绪,继续说,“小宝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盯着屋子的某处虚空看,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或者哭了起来。都说小孩子比大人通灵,更容易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另外,小宝的玩具也常常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有时候就在我和保姆的眼皮底下,两个玻璃球就变成了一个,他也没有任何吞咽异物的迹象……”
“哦,”长庚垂着眼睛,似乎有点兴味索然,“这件事对你的压力很大吗?”
“当然大,难道你不觉得那个孩子是来报复的?”田原似乎被长庚这个问题激怒了,“他的力量太弱,无法直接伤害成年人,只能附上小宝的身,抢夺小宝的玩具。他迟早会害死小宝,以此作为对我的报复!”
“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做呢?”长庚依然平心静气地问,“有没有想过找法师来收了他?”
“收了他,收谁?”田原猛地高声反驳。此刻,她不再像个游刃有余的交际花,而是只拼命张开翅膀保护鸡雏的母鸡,“你让我找法师收了那个孩子?不不,我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怎么还能害死他第二次?其实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只是想要找妈妈,想要我像疼小宝一样疼他……我想好了,如果不能让他满意地离开小宝,我就死了去陪他!反正我这辈子该享受的全都享受过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这个女人是真的疯了。”钱宁慧用眼神告诉长庚。
然而长庚不为所动,看向漂亮妈妈的眼神都还是一贯地倾慕和专注。“你确定小宝的玩具丢失时,你一直在照看他吗?”
“是的,比如昨天保姆在做饭,我就陪他坐在地毯上玩,虽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儿童认知卡片还是丢了一张。”田原肯定地回答。
“那这样吧,我可以给你催眠,让你看到真相。”长庚建议。
“能看到‘他’吗?”田原陡然一震。
“不能,只能看到被你忽略的东西,”长庚解释,“就比如上个星期你在超市里浏览过若干商品的标价,现在你几乎全都忘记了,但那些数字全都保存在你的潜意识里。”
“好吧,无所谓,反正我也没试过催眠。”田原捋了捋额发,随意地将手中的烟蒂扔进烟灰缸,像一只慵懒的猫一样往沙发上一靠,那种天然的优美和颓废让身为女人的钱宁慧都心中一动。
“首先,闭上你的眼睛……”长庚果然开始催眠,却不忘了转头看向钱宁慧,小声叮嘱了一句:“学着点。”
“哦。”钱宁慧不无好奇地观察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首先,闭上你的眼睛,让你的心灵像扫描器一样慢慢从头到脚扫过你的全身,心灵扫描到哪里,哪里就开始放松……”长庚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再无一点别的声音。钱宁慧也屏住了呼吸,深怕打搅到一丝一毫。
“慢慢地、有规律地呼吸,把空气深深地吸进去,再缓缓地吐出来,这时候你的内心会变得很平静。你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人物,有场景,也有声音,但它们不会干扰你,反倒让你更加平静地融合到那个世界里面去……”随着长庚平稳的语声,田原脸上的不安渐渐消散,整个人仿佛陷入了舒适的睡眠。
“现在,我会从一数到十。当我数完的时候,你就会在那个世界里找到你想知道的东西。不要试图去阻止,你只要静静地观察和体验就好。现在我开始数数:一、二、三……”
长庚数得非常慢,钱宁慧却不觉得焦躁。虽然不是对她催眠,但长庚从容镇静的口气也感染了她,让她感到一种奇妙的放松和愉悦。她从侧面看着长庚,他的表情沉静无波,就像是一座白色大理石的雕像,让钱宁慧的心微微一动——原来这家伙还挺耐看的。
“八、九、十!”长庚数完数,停了下来,屋子里再度陷入安静。
“现在告诉我,今天是几月几日?”见田原已经慢慢进入了状态,长庚躬身在她面前问。
“10月9日。”田原立刻回答。
“不,今天是10月8日,”长庚用他特有的平缓语调描述着,“你看,保姆正在厨房做饭,而你正陪着小宝坐在地毯上玩。”
“看见了。”田原点了点头,然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难道催眠没有成功?钱宁慧一惊,刚想开口却被长庚拉到一旁,给田原让开了通路。
田原睁着眼睛,却没看向长庚和钱宁慧,自顾绕过茶几坐在了地毯上。“小宝,看,这是马,小马,对不对?”她从地上捡起什么,对着身边的虚空露出慈爱的笑容,“这个呢?这个是小猫,喵喵,喵喵……乖,慢点爬,别撞到了头……”
原来她又回到了昨天与孩子相处的时刻!想清楚了这一点,钱宁慧不由自主地看向长庚——催眠竟有这样神奇的效果吗,长庚身上还有多少本事是她无法揣测的?
长庚没有理会钱宁慧,只是专注地盯着田原,眼神清明平和。“你看到了?”他忽然问。
“看到了。”钱宁慧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田原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走到宽大的客厅墙角跪下,掀开地毯的一角,果然从下面掏出了一张儿童认知卡片。卡片上,画着一只手捧鲜桃的猴子。
田原掏出卡片,并没有停下,而是走进了里面的卧室和客房。等她终于重新走回客厅时,她的手里已经捧着好几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