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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痛啊!”
“你说话再这么嚣张,下次我不会轻饶你!亚佐美才不是这种女人,她是我的……”
我的女人啊。
健也像一只虫子一样蜷缩起身体,不断地喊痛。
他用力地弯着腰,捂着肚子,弯起胳膊,夹着腋下,抱着膝盖,缩着脖子……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每天每天。
好痛好痛!
痛吧?
我曾经比你还要痛得多,一直都这么痛。
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为什么要被人拳打脚踢,为什么要过得像条狗一样,我不明白。
明明是自己的事,但我不明白。
而你应该很容易就明白为什么吧。
“你这是在看不起我的女人吗?”
“‘你的’吗?”
健也站起身来。
先前我抡出的拳头打中了这小子的脸,没有出鼻血,从按住脸颊的手指缝间看到皮肤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说到底还是‘你的’吗?”
“是啊,是我的女人,我的东西啊!”
“所有物吗?你把她当东西吗?你自己这么看不起她还这样说?看不起她的人……不是你吗?”
是吗?
不,不是!
“小子,你别搞错了!”我怒吼道,“她是我的东西,你管我是瞧不起她还是打她骂她都随我的便,因为亚佐美是我的东西!能说她坏话的只有我!只我有才能数落她!我讲她的不是不需要别人来说三道四!”
一团怒火正腾腾升起。
我的头……
“我,我可以说她的不是,但是我不爱被你这种人说三道四,知道吗?怎么?我不爽有人说自己的东西的坏话很正常的吧?不行吗?”
“亚佐美……是东西吗?”健也说道。
“都说了!是我的东西!”我回答道。
“但她并不是只属于你的东西吧?”
“不,就是只属于我的东西。”
“那为什么她会和单位领导上床?你怎么会允许她做这种事?”
“因为这是她想要的。”
对。
——我是你的东西。
——只属于你的东西。
——永远。
亚佐美希望“无论在谁的怀里我都只属于你”,她希望我也这样认为。亚佐美是这么说的。
所以……
所以是我的东西。
“亚佐美是个好东西啊,只要是我想要的,她都会为我去做,不管是什么。所以我也一样,只要是她想做的我都让她做,只要是她想买的我都给她买。她说想和大叔上床我就随她去,然后——她不喜欢的就让我帮她赶走,她说讨厌的我就会去帮她解决掉,这样做的话……”
因为这样做了,我,亚佐美,不都很幸福吗?
所以……
“不用你这种小鬼来说三道四。”
健也用手摸着脸,又叫了一次好痛。
“我之前已经准备好会挨你一拳了,拜托别再来了,很痛的啊!”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既不屈服,也不反抗,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总是爱编造理由,为了让事情合情合理而混淆事实,在编造的过程中好像事情就越像那么一回事了。
耍些小聪明小心机,人永远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歪曲事实,要让自己显得正当。
什么盗亦有道,什么一寸的虫也有五分的魂④……虽然有各种辩解之言,但小偷就是小偷,无论有什么理由也是毫无疑问的犯罪者,只要偷了就没有什么借口。
而且,虫子就是虫子。
但是一寸的虫子确实有一寸的魂。不会只有半分的魂。魂的尺寸应该和身体的尺寸相符。
但是,也只有这么大了,不会再大了,不会拥有比自己更大的魂。一寸的虫子拥有一尺、两尺的魂?没这种道理!
轻易就会被击垮的小虫子,也只会拥有轻易就会被击垮的那一点点魂。
所以,我讨厌人强词夺理,讨厌人为自己找借口。
不满的话就反抗,不能接受就反击,不喜欢就破坏,不好就毁掉。
这世上的事大多都不尽如人意,全是让人不愿接受的事情,一切都那么让人讨厌,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是这样的,所以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不是击垮别人,就是被别人击垮。
被咬了就反咬一口,但是如果被击垮,就只能顺从。
既然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那就只有这条路了吧。
人与人的关系,并不是坐下来好好谈谈就能决定的。
头脑与心是不同的。
道理上讲得通的东西,感情上未必讲得通,你所思考的与内心想要的并不一样。
有时候明知是正确的,但是心里却在抗拒,有时候明知是错误的,却拼命想把其正当化。互相磨合,互相妥协,把不满敲成小碎片,让这些小小的不满镶嵌在平平淡淡的每一天中,唯唯诺诺地过日子——我不想要这种生活。
最后靠的还是身体。
就如字面意思一样,我是用我的身体实践而学到的。这不是什么道理——强者为胜。打败他人的肉体,就有能让他人屈服的强大灵魂。至于道理,之后要多少都有。
就和猴子一样。
威胁对方,撕咬对方,谁把对方踩在脚下,谁就是胜利者。
因为只有一寸的魂,所以虫子只有一寸长。如果不想被踩死,就只能长成五尺的人,五尺的身体里宿着五尺的魂。这样的话,对付虫子之类,动一根手指头就能将其击垮。
对被击垮的虫子来说,不管有多正大光明,也不占一分理。不去偷东西过日子,连小偷都不如。不管再正确、再美丽,被击垮的那一方仍不可能得到救赎。
只能屈服。
如果不想屈服就只有反抗,不断反抗,不断挑战,直到对方屈服。
曾经是虫子的我,明明只是一只虫子却向别人发起挑战,然后一次又一次被击垮,就算被击垮也仍然反抗,每次反抗又被击垮,没有其他选择,于是我体会到了……
像我这样的人,只能生存在我们的世界里。
这小子……
健也眨了好几下左眼说道:“别打了,一拳够了,我不想被打了。”
“不想被打的话……”
就不应该是这种态度吧!不是应该哭着喊着说对不起我错了吗?不是应该磕头求饶吗?不是应该全身战抖着叫着请原谅我吗?
你小子不害怕吗?
“道歉的话我一开始就说了。”他说道。
“你说什么?”
该说是有胆量吗?
还是只是太愚钝?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了吗?”健也说道。
“说什么?”
“我说,我这人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礼貌,人又笨,很可能会惹你生气。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明白佐久间先生气愤的心情,所以被打我也没办法,而且不管我再怎么道歉也不会变聪明的,我也知道自己的态度不讨人喜欢。”
“哦?”
“光嘴巴上说也没什么用吧,我又不精明,也不懂得装模作样。虽然不想被打,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被打,不是任性胡来,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所以除了求你别打我,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健也说道。
“你不害怕吗?”
“害怕啊!”
“那——被揍了不会不甘心吗?”
“为什么会不甘心?我不懂。不甘心不是应该是比赛输了,或者被别人抢走了想要的东西时才会这么觉得吗?”
也许是吧。
“我又没有打算和佐久间先生比。”
“比?”
“我的确是挨打了,但也不觉得我输了。就算是输了吧,也没想过要赢。既没觉得自己输了,也没想要赢。因为我讲了些没营养的话,惹得你生气了,然后揍了我,这事情不就这么简单吗?我也知道我是笨蛋,也想过可能会挨打,应该说是意料之中吧,反正本来就没什么输赢。”
有输赢吧?!
“不然还有什么?”我说道,“因为太弱了所以挨人打,这不就是输了吗?”
“但是我还活着啊。”健也说道。
“什么?”
“虽然痛是很痛,但我又没死,只是痛而已,但我和刚才也没有任何区别。又不会出现HP值,有伤害值吗?等级会下降吗?”
“这又不是游戏!”
“是游戏。”小鬼回答道。“如果游戏规则是被打的一方取胜,那胜利的就是我了。如果规定被打了就输了,那会怎么样呢?不是很无聊吗?”
我无法回答。
“你别生气。”健也又说了一遍,“我们——说是我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反正我周围的人是不喜欢这种争胜负的关系的。和人竞争,和人比较,太傻了。”
“很傻——吗?”
“是啊,怎么说呢,我们互相保持距离,不怎么靠近别人。这世上的人不全是聪明人,也有不少不讲理的危险的家伙,他们明明不了解自己,却只会装作一副很了解的样子,和这种人接近肯定会闹矛盾的。我们不想惹人生气,也不想让自己生气,只会弄得自己又烦又累而已。”
“或许你说得没错。”
“我并不是讨厌别人。我觉得,和人保持距离,比较像是一种体谅或者防御。有些人无法很好地保持与他人的距离,就会变得在家里不出门,不去人多的地方,像是不肯去上学啊,家里蹲啊,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妥协而已,太难的东西我是不懂的,但是这个我觉得很正常。”
“或许吧。”
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不是不想见任何人,而是不想踏入那种互相比拼的烦人世界。”
“烦人吗?”
“烦人啊。”健也立马回道,“我比你了不起,我比你快,我比你强……我觉得那些嚷嚷着这些东西的人都很傻。速度慢的人没用?弱小的人没用?真是受不了!就因为这种无聊的东西而被逼着排出名次,如果认输的话,就是放弃比赛。明明一开始就没有要和人比的意思,却被迫走进赛场,一堆人呐喊助威喊加油,说实话真是受不了啊!自以为是也要有个限度!只是普普通通地生活就是没出息——这也太奇怪了吧?”
“也许——是很奇怪。”
“我觉得很正常,本来就是我自己找到佐久间先生,所以如果让你不爽的话挨打也是没办法的事,为这个不甘心那就太不对头了。”
“你不想挨打吧?”
“当然不想了。”健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按着脸颊,“死也不想被打啊。”
“那你不反击吗?”
健也摊开双手,摆出个像外国人吃惊时的姿势,“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吗?”
或许确实没有意义。
不管怎么挑战,结果都是输。
我跟的老大高浪是我高中的学长,比我大两岁,是个离家出走在外晃荡、神经质、无可救药的男人。我也一样,但是,我的身体更强壮,我的动作更快,我不想输给他。对这个让我厌恶的男人,我故意反抗他冲撞他,然后被打倒,一次又一次。
因为我想赢,像傻子一样地去找碴儿,然后被他打倒。
我想赢。
只是赢的意义——我不知道。
“我曾经想由一只虫子变成人。”我说,“变成人就能打人,而能够打人,至少让我觉得有点儿人的样子。”
“虫子?”
“虫子只有被踩扁的份儿。”
“不靠近人的话就不会被踩扁啊。”
“我讨厌那样。”
我也不聪明,和你一样。
不,也许比你还笨。
因为我都未注意到自己已经逃走了,已经输了。
我站起身来,撸起已经没弹性的运动服袖子,打开立在沙发边上又小又旧的冰箱。
真不像样。我想。
每次看到这个冰箱时我都会这么想。
不像样,真的很不像样。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这东西是我开始一个人独自生活的时候父母买给我的,并没有说我堕落,没骂我荒唐,不知道是对我已经不关心还是已经懒得管我了的父母,在我没有给出理由而说要离开家时,给了我这台冰箱。
母亲在五年前去世,父亲也在去年走了。我记得他们的脸,却记不清他们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注意听他们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和我说话。
我拿出一罐碳酸烧酒⑤:“喝吗?”
“我不能喝。”
“生病了?”
“我不会喝酒。”
“真没用。”
“很正常啊。”健也回答道,“过了二十岁就要抽烟喝酒,那是很早以前的规矩了。”
“你还真是个老实小子啊。”
还是个优等生吗?
“因为讨厌醉酒吗?”
“没想那么多啊,就只是不喜欢而已。虽然我不抽烟,但是很讨厌别人单方面地说什么厌烟权⑥啊啥的,讨厌人把自己的东西强加于别人。”
这样吗?我打开罐子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
“很不像样吧。”
“什么不像样?”
“在这种小公寓里招待客人啊,连神龛都有,也没有保险箱,冰箱还这么脏,连亚佐美那里都有新的,丢不掉啊。”
我说着,健也看了看屋子。
“我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啊。”
“那是因为你笨。”我说着,又把身体窝进沙发里。
心中的那一股火气已经消失了,我又一次冷静了下来,一冷静下来不由得为刚刚打人的事觉得有点尴尬。因为讨厌这种感觉,我侧过脸去。
我点了根烟,吸一口放在烟灰缸里,又喝了口碳酸烧酒。
总觉得有点受不了了。
“亚佐美也来过这里吧?”健也问。
“来过。不过在这里比较少,一般是在外面碰面。”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和这种小鬼说这些?
“这么说的话——就算亚佐美是东西,和佐久间先生处得还是挺不错的吧。”
“什么叫处得不错?她可是……”
我的女人。
仅此而已。
“亚佐美常笑吗?”
“不怎么笑吧。这个才——是正常的吧。”
“正常吗?我就是想问这样的事。”健也继续说道。
“这样的事——是怎样的事?”
“唔,因为谁都不告诉我亚佐美的事,不管问谁都是一个劲地只讲自己的事。虽然我觉得没人能了解别人,但也不能只顾着说自己的事吧。没有人注意到亚佐美,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亚佐美是有什么感受,是怎么想的,在想些什么。”
亚佐美有什么感受?是怎么想的?在想些什么?
“就是说,亚佐美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幸福的吧?”小鬼一手捂着脸颊一边,说道。
“什么?”
“不是吗?”
不是幸福的吗?为什么无法回答?现在不是觉得曾经是幸福的吗?为什么无法肯定?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我反过来问他。
“我不知道。”健也回答道。
“不知道?”
“我想知道,不过我也不太清楚我为什么想知道,我也不太了解我自己。”
“哦。”我说道,“刚才打了你,对不起。”
“没什么。不过,不管是所有物还是别的什么的,至少在我听来,佐久间先生不讨厌亚佐美吧?要是我说你喜欢她的话,你肯定又会说不是的,所以我才用这种说法。”
喜欢——的啊,但是……
“就算喜欢也不能说喜欢啊,懂吗?”
“那就算伤心也不能说伤心了?”健也说道,“真麻烦啊,黑社会的规矩真多!”
“这和黑社会没关系。”
亚佐美。
“她……”
——这个女人啊。
——变得麻烦了。
——佐久间,赏给你了。
——玩腻了就卖到特殊浴场⑦去吧。
——虽然这女人也没啥姿色。
——只有做起来感觉倒是不错。
高浪一边说着,右脸如抽筋一般笑着。
亚佐美是我的头儿用过的旧东西。
高浪是帮里的准成员,平时干黑钱买卖。
他并不是帮里的骨干成员,连企业员工都算不上,他处在帮派的底层。
而我的地位,比他还不如。
高浪虽然算是大哥,但很无能,连在不聪明的我看来都觉得无能,光有蛮力,脑子却空得不得了,绝对出不了头。
出不了头的家伙也无法培养下属,也不会有优秀人才肯加入。就算有人来了,在高浪手下也不可能有好前途的。只要不杀了他,就没有一点儿办法——高浪是个垃圾。
而我,只是因为从学生时代起就和他有来往这种理由,被分配到这个笨蛋手下。
我成了极度讨厌的高浪的小弟。
真是一团糟啊,糟糕透顶了。
但是,既然被派到他手下,就只能服从,我已经没办法再反抗或挑衅了。不管这个大哥再怎么无能,我也还是被迫要尊敬他,这就是规矩。
规矩必须遵守。我无法遵守白道上的规矩。不是咬人就是被咬,靠威吓干架来决定胜负——为了成为人而击败人——这就是我的作为人的存在方式。而这种方式,只有在这个世界里才行得通。既然如此,我就只能遵守这里的规矩才能活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