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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佐美……”那小小的手,小小的嘴,小小的眼眸。背着双肩书包,穿着小小的鞋子。扎着辫子,穿着校服。拿着自己装的便当。
突然咧嘴一笑。我和她相视而笑。
这样的、那样的亚佐美,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
那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
“她觉得那么不幸福吗……”
“不。亚佐美说,虽然生活也有很多不顺利,但还是幸福的,她也没有怨恨过你。她老是说,你养育她长大,对她有恩情。”
“恩情——吗……”
不是母亲吗?
“这不是很好吗?没有被她讨厌,你不是幸福的吗?至少你在还是孩子的时候过的是千金大小姐的生活,而且也随你的意玩个够了。父母死了之后生活也还是勉强过得下去,还换过三个男人。而且因为亚佐美,还拿到了保险赔款,而且,还剩下不少吧?一下子把欠的债都还清了,你还觉得不满意吗?”健也问道。
“不满意啊。”
“那么……”
“不!我……”
我其实,想和亚佐美做一对好母女的。但是做不到。做不到了。
“已经——没有办法重来了。”
“是啊,因为亚佐美——她已经死了。”
“亚佐美……”我真正地哭了。
大概,是亚佐美死了之后的第一次,我甚至想不到自己会流下这么多眼泪。我哭着,大声地哭着。我想再见到亚佐美,但是……
等我回过神来,健也已经不在了。
第五人
“能否请您就鹿岛亚佐美被害事件协助我们调查。”我问道。
然后,那个男人——渡来健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向我。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等了一小会儿,但渡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光看着我的脸。
“有什么不对吗?”我带着一丝冷淡的口气说道。
掌握好这方面的分寸是很重要的。
“不是……”渡来发出傻里傻气的声音,摆出一张傻里傻气的脸,还没搞清楚状况。
这世上活着许许多多的人,其中基本上是善良的普通老百姓,让这些普通老百姓能够安全、健康地生活,是我的工作。
不,也许不是吧。
只是我的工作是建立在这些听上去很光鲜崇高的前提之下而已。在这种伟大的名义之下,我们的工作被正当化了,仅此而已。
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完成眼前的任务罢了。
所以……不对。
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有一部分不想保护的对象。那些犯了罪的人确实是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实际上也将受到制裁,但是,并不是不触犯法律就万事OK了——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就算再热心再积极,也不能去举报遵纪守法的人。
这不是我的工作。
不,虽然不是工作……
突然想到这一茬上,我摆出严厉的眼神,看向渡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向他显示我问心无愧,显示我光明正大。事实上并非如此,既非炫耀,也非轻视,只是先这么做,对双方都好。
我必须先摆明立场。
“有什么不对吗?”我又用了几乎完全相同的语气,不,我还故意在句尾加了一丝焦躁感。
虽然普通老百姓来协助调查是受欢迎的,但是……
也不是什么都是受欢迎的。虽然这份心意是值得感谢,但是他们带来的有效信息很少,非常少。虽然也会出现成为案件突破口的极珍贵的信息,但这种情况极少。
常常只是单方面想错了或者是误会。恶作剧和让人不快的情况也不少,有时候甚至还会让人难以理解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做出那样的行为。
曾经还出现一个案件来了三个人自首这种事。
居然真有做不出杀人这种事但是想成为杀人犯的人,在干这份工作之前,根本想都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真是烦人。
但就算烦人,只要没有触犯法律就不能对他们进行处罚。不,首先我们也不得对他们进行处罚。进行制裁的是法律,进行处罚的是……
进行处罚的是什么呢?
我感觉异常烦躁。
“你说点儿什么呀。”
“不是……搞错了。”健也吊儿郎当地说道。
“搞错什么了?还是说,你虽然来了警察局,但是又仔细想了之后发现是自己搞错了吗?还是说案件弄错了?你是要提供其他案件的线索?”
“不是的。”
“是有这种事的。以为自己目击到了凶手,但也可能是弄错了。但是如果真的看到了怎么办,如果是搞错了又怎么办……有不少人会这样思前想后的。不过那也是很正常的,因为自己的证词可能会让别人成为嫌疑犯,如果搞错了那可不得了,会这样想是很正常的。”
没错。
实际上也有人会在来警局之前多少考虑这些东西,也有不少人是什么也不想,一个劲地说自己看见了这个,看见了那个。当然,我们在调查案件时,无论什么线索都不愿意放过,也不敢说这些人是麻烦,但是有时候调查会因此变得混乱。
虽然信息是越多越好,但是这种误会和自以为是的垃圾信息如果太多的话,真的让人头痛。
渡来沉默不语。
是在思考,在回想吧。案件发生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也难怪。那些相当自以为是的信息提供人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的。
他们会显出更加兴奋的样子,一见到你就开始说个不停。同一件事反复地讲,兴奋而带着自豪感地下结论。就像是做了一件什么多了不得的事一样,话里尽是“还不快感谢我”的意思。
如果不是这种人,表情会更加凝重。凝重到好像自己是引发世界末日的关键人物一样,然后带着这种知晓事情底细的表情开始长篇大论起来。基本上就是按照报纸已经公布的内容和电视专题节目中愚蠢的文化人发表的意见,来对案件发表些歪曲的评论,根本就没带来什么真正有用的新信息。
但就算如此,我们也得忍耐着听对方讲完。
因为这是工作,还因为,他们是——必须保护的普通老百姓。
我的经验让我判断,这位名叫渡来的年轻人,至少不像是那些麻烦的家伙。
“你觉得不放心吗?”我问,“如果是没有信心的话——请你放心,警方也会很慎重地进行调查的,所以没关系的。说句不太好听的,我们也不会什么都不管就直接采纳你的证词的,而是会进行更详细的调查,如果证词有错我们一定会知道的,这样的话也就不会采用了。就算你的证词不对,也不会被追究责任的。”
“不管是什么案件,都绝对不会对好心的信息提供人追究责任的,你放心吧。”我再次强调。
我观察着对方的神态。
对方没有反应。
“如果是做伪证那就另当别论了。”我补充了一句。
其中也有一些不礼貌的家伙,认为反正只是说说而已,随便说啥都没事。
就算只是说说而已,但故意操纵信息的行为还是会给调查带来干扰。就算只是恶作剧,这性质也很恶劣。刑事案件不是开玩笑,如果可以一笑了之的话,那就不叫刑事案件了。
所以恶作剧是不能容忍的,不过——这个人的态度看上去不像是这种人。
刑警已经这样向他施加压力了,如果是恶作剧的话,他就不会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既然这样……
“我也不是认为你要作伪证。也有些人对自己的证词很确信,但正因为这样才会犹豫。比如,有不少人因为害怕别人怨恨而拒绝作证。他们害怕如果自己的证词成为决定性证据的话,犯人会怨恨自己,这也是很正常的。但我们是不会在调查中暴露协助人员的身份的。害怕对方怨恨的案例中,还是来报案的人更……”
虽然这种案例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目击者或证人被人盯上的情况。
既然如此,就更要让警方知道了。如果不知道的话警方就没办法保护他们,没办法保护的话,相当于引发新的犯罪,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阻止的——防范犯罪也是工作之一。
“当然,也有人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因为不想在审判的时候出庭作证。不过,关于这一点,还是希望你能忍一忍。这正是义务所在,虽然很麻烦。”
“不,你搞错了。”
健也简短地说了一句。
“搞错了?你指的是什么?”
“麻烦死了。”
渡来说着,身体稍微前屈了一点儿。
“麻烦?什么意思?”
“你的开场白太长了,要先这样上了保险才能继续说吗?就像软件升级时的使用许可一样。如果不点击同意键就没办法安装,但是我也不会一行行去看完,直接就点‘OK’了。所以,你下面能不能说得简短一点儿?”
“这并不是什么手续,只是因为你一直不肯说话我才这样做的。”
“你搞错了。”渡来说道。
“那你给我说清楚。”
“不是你不肯对我说吗?我来不是为了要讲案件的事啊。早说过了,我是来打听亚佐美的事的。我和接待处的人说过,我想向负责这事的刑警问点儿事。”
“打听?”这家伙,“你是记者吗?”话还没问完,对方就回答说不是。
“我没那么聪明。”
“没那么聪明?”
“我不是什么记者。”
“喂,我不清楚你的来历,可没法轻易相信你的话。不过,有些不怀好意的人通过不正规途径进行不合法的采访活动,其中也有些耍小聪明的人假装自己是普通人。虽然他们是想揭露些什么东西,不过说实在的我对这种人可不敢恭维。虽然谈不上破坏协定,但这种抢风头的报告会让调查……”
“我说了我不是要写报道。”渡来说道。
虽然我显出一副被抢了话头的模样,但渡来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强。
“话说,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当上记者,这个很难吧?不过,我也没办法证明自己不是,也知道自己没法让人相信。我没带着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我知道警察是不会相信我的。不过,没有像我这么不像样的记者吧?”
这个我什么也不好说。
渡来耸了下肩。
“而且,如果我是来采访的话我会说清楚的。我虽然学历低又没工作,也没什么见识,总之是个没用的人,不过因为我不想惹别人生气,或者是出于礼貌吧,我也会事先把话说清楚的。本以为我对传达室的人已经很礼貌郑重地说了,但对方好像没听明白啊!”
“没明白?什么意思?”
有人找你说这起案件的事——当时别人是对我这样说的。
“他们说你有话要说。”
“是这样没错。”渡来说道,“不,比起有话要说,更应该说是有话要问,我要问亚佐美的事。”
“要问?”我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那个,我是要找负责的刑警——唔,山科先生,你该不会不是刑警吧?”渡来皱起眉头,看着我给他的名片,“上面没写着‘刑警’啊。警部补①是刑警吗?”
“所谓刑警只是一般称呼,并不是头衔。”
“这样啊……”渡来睁大眼睛。
“那警察中不包括刑警吗?”
“有刑事部和刑事课②,但没有刑警。我们都是公务员,只是部门不一样。虽然有巡警、警部这样的级别,但是没有刑警这一级别。我只是在公安职位上干活的国家公务员,只是分配在刑事部的职员而已。你想,学校的老师也不会在名片上写着老师吧。”
“没收到过老师的名片。”渡来说道,“老师也有名片吗?就算不是校长?”
“这个……”我不知道。
不过,搞不明白。这家伙看上去也不像在开玩笑,这一点还是知道的,我可是干这行的。
“你啊,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吧,说什么要打听——什么叫你要打听?那是要我来说了?”
“不行吗?”
“不行?”
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记者,却要来采访吗?”
“我说了不是来采访。前面我也说了,我这个人嘴巴笨不会说话,所以有时候可能会说出一些不礼貌、不好听的话来,但是我没有恶意的,如果惹你心里不高兴了你告诉我,我向你道歉。”
“心里……”
确实是不高兴,不过怒气倒是消了。
“我说,我也是很忙的,案件也不只一个,没有时间和你这么……”
“这我知道,”渡来说道,“所以我才希望你别讲那么多开场白。”
“不,等等。”
要怎么讲他才明白啊?
“我说你,你是叫渡来吧?你既不是媒体也不是警察,就是一个普通市民吧?”
“我就是个无业游民,对不起了。”健也说着,弯了下身体。
“干吗道歉?”
这个动作算是道歉吧。
“唔,因为我对社会没有贡献吧。虽然做不了什么正经工作那是没办法的事,但作为一个人来说也是个没出息的人了。”
“你没必要那么自卑。”我说。
“其实我也不想,不过这里可是警察局。”
健也看了看房间四周。
“和你有没有工作没关系。只要你不做触犯法律的事,不管是警察还是检察官都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要履行好自己的义务,你就是拥有正当权利的优秀日本国民,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觉得不好意思。不过……”
确实开场白有点长。
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但是没办法。
“就算你是善良的普通老百姓,也没有哪个国家规定说一定要把调查内容告诉你的。很遗憾,你并没有了解调查中的未解决案件详情的权利。”
“没有吗?”
没有。如果我这么说的话,对方基本上会说人民是拥有知情权的。
一定会被这么说的。
“人民是拥有知情权的。有是有,但这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信息公开是个原则,但是只有判断公开之后没问题的信息才会被公开,有时候你行使了知情权却会给他人的权利造成侵害。”
“权利吗?”
是权利吧。
“既然有知道的权利,自然也有不被知道的权利。”
“是指隐私吗?”
“没错,犯罪调查必然会涉及到隐私的问题。在调查时没办法判断信息到底与犯罪有没有关系,不,是不可以判断。判断要交给法院去做,我们所做的只是进行调查,找到真相,逮捕凶手。至于我们找到的真相如何,都还是要进行审议的。就算是和犯罪有关的信息,也不是什么都得让世人知道的。”
“倒也对。”
“你要知道,就是为了揭发犯罪,对犯罪防患于未然,才有了我们警察的出现。杀人案是非常凶恶的犯罪,不能让犯人逍遥法外,必须尽早解决。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想知道的心情,但就像医生和律师负有保密义务一样,我们警察也有的。”
“唉,我说了……”健也伸出双手,“我并不是来问案件的事的。”
“什么?”
“虽然警官你讲了这么多,先给我打了预防针,但这没啥意义啊。我并不是抱怨,我没想过什么权利啊主张啊这些东西。我也知道警官你为了解决案件一直都很拼命,也知道你非常忙,没什么空去理我这样的小人物,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
“等等,你——想知道什么?”
“就是亚佐美的事啊。”健也说道。
“是受害人——鹿岛亚佐美吧?那不就是指案件吗?”
“我对案件没兴趣。”渡来说道。
“没兴趣?”
“没兴趣,或者说……是因为我已经了解了,我不了解的是亚佐美啊,亚佐美。”
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你对受害者个人有兴趣了?”
“是兴趣吗?”
“受害者的个人信息就更不应该泄露了,就算你是她的故人也一样。人都是有尊严的,你这人到底怎么想的啊!”
“那是个人信息——吗……”
“是个人信息。你是想知道鹿岛亚佐美的事吧?那可不行。”
“不行——吗?我还找了亚佐美的母亲、男友、朋友、上司他们打听过。”
“你、你说什么?”我回问道。
“什么‘什么’,因为我想知道啊,我又不是去采访。”
“不是去采访?那么只是出于单纯的兴趣所以你才这么干的?”
“单纯的?还有不是出于单纯的兴趣吗?”
“不是,我是说这不是因为你的工作吧?”
“工作?我不是说了我没工作嘛。”渡来双手举过肩一摊,肩膀一耸,“现在我是个无业游民。”
“你这个人太不像话了。”
这是个让人头疼的男人,可不能放着不管。
“你这是干什么?看了报纸或电视知道了受害人的事,所以就去干这种像狗仔队一样的工作吗?”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
善良的普通老百姓,虽然说是善良,但未必就正常。不,有时候也不能说得上善良。
例如有些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