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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恕等他发完牢骚,指指井上方的摄像头,说:“那个监控还正常工作吗?”
王文成瞪起眼睛说:“不工作咋行?这口井几个月才处理一次,丢个人下去也没人知道,万一谁家孩子淘气掉进去,乱子可就大了,没个监控,谁能负得起责任?”
刑警队调出了王文成保存的全部视频资料,一帧帧地过目。
视频的清晰度很差,白天摄录的影像还勉强可以分辨,夜里的影像就很难看清了,有的干脆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几条人影在晃动,连男女老少都认不出来。
这给取证工作增加了许多难度。十二名刑警分成六组,不间断地轮流观看摄像记录。皇天不负苦心人,在视频显示时间为九十七天前的一段夜间录像里,有侦查员发现一名男子向禽畜无害化处理池中丢弃了一具动物尸体,其体型接近成年猫。
侦查员调出这段时长仅有几秒钟的视频,经过增强和净化处理,确认那只被丢进无害化处理池的动物是一只断头猫。但是,丢猫男子在视频中一直低着头,无法获取其面部资料。
侦查员们继续努力,又分别从七十五天和三十二天前的夜间视频中获取了疑似丢弃猫尸的资料。经过后期处理,获取到一个极为珍贵的镜头——较清晰的丢猫男子的面部影像。
当他的面部影像在视频中一点一点放大而愈来愈清晰时,侦查员或多或少都感到有些吃惊——竟然是他。
12
2014年12月10日。大雪。
楚原市第三人民医院。
李明梓仍住在市第三人民医院。
她早在几天前就吵着要出院,冼涤非却坚持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李明梓不大听得懂他说的那些医学术语,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情况很严重,拿不定主意,只好遵从医嘱,一直留在医院里。
她再次见到我时,情绪比前两次稳定了些,不过那段丧失的记忆仍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她似乎有意把那段往事和某些人从她的记忆里剥离出去,当它们是一场噩梦,醒来后,权当不曾发生过。
“我不会再回生活秀网站上班了。”李明梓这样说的时候,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可能会做一名老师,教孩子们弹琴唱歌,然后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以前年轻气盛,总是不服气,喜欢和人比较,渴望出人头地,经过这场大病才算有点明白了,也放下了许多事情。”李明梓微笑着,虽然她的眼睛里还有迷乱和惶惑,但是明显比刚入院时明澈而纯净。
我们交谈了不到十分钟,冼涤非就在病房门口催促我出去,说李明梓需要休息。
我握了握李明梓冰凉的右手,鼓励她勇敢面对现实,早日康复,然后走出去,轻轻关好门。
在李明梓的视线被隔开的瞬间,站在冼涤非身边的沈恕忽然反剪过他的双手,未等冼涤非反应过来,一只手铐已经紧紧锁在他手腕上。冼涤非愣愣地看着沈恕,竟然像是惊呆了,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楼道里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也错愕地看着这一幕,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疑问。
无处不在的程佳像早就掐算好了时间似的,拎着摄像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着冼涤非腕上的手铐猛拍了一通。
冼涤非才从震惊中苏醒过来,夸张地举起双臂向围观的人群展示,高喊道:“我抗议,抗议公安徇私枉法,诬陷好人。”一脸遭到迫害的悲愤表情。
医院院长廖铭杰闻讯赶来,因走得急,油亮的脸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不认识沈恕,仅知道他的公安身份,略带不满地说:“冼医生是我院的骨干,又是区政协委员,就算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们可以向院里反映,像现在这样,对冼医生个人和院里的影响都不好。”
“按照法律程序,公安机关行使抓捕权力时,并不需要抓捕对象所在工作单位的同意。”沈恕并不介意廖铭杰的责怪语气解释着,他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又挥挥手说,“把冼涤非带回队里去。”
13
两小时后。
刑警支队审讯室。
冼涤非的态度很强硬,貌似还很从容,一口咬定自己没做过任何违法犯罪的事,公安机关抓错了人,必须向他赔礼道歉,并立即释放他。
程佳架起摄像机在审讯室外面等着,廖铭杰也派人到刑警队了解情况,这让负责审讯的侦查员压力很大。
侦查员们与形形色色的嫌疑人打交道久了,对他们的心理活动能准确把握。像冼涤非这样高智商的犯罪嫌疑人,自以为做事干净利落、滴水不漏,又事先学习过公安机关办案程序,一定会死硬到底。审讯人员除非能够出手一击即正中其命门,否则就会被对方占据主动,再也无法取得其口供。
我能想到这一点,身经百战的沈恕自然也已经想到,相信他早在心中筹划了有力高效的审讯方案。
沈恕从审讯伊始就没有说话,饶有兴趣地观看冼涤非的表演,似乎想借机窥透这个外表不俗、才华横溢的年轻医生的内心世界。
直到冼涤非自己都感觉累了,悻悻地闭上嘴,沈恕才开口说话:“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杀害沈冰冰?”
冼涤非咬着牙说:“我最后再说一次,我没杀过人,什么沈冰冰,我压根儿就不认识。沈支队,我劝你不要对我使用这种欺诈和哄骗的手段,有多少冤假错案就是因为你们好大喜功而造成的。”
沈恕不理睬他的阴阳怪气,继续说:“为什么选择黑猫?为什么不是其他动物?”
冼涤非轻蔑地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似乎在表达对对手的不屑。
沈恕索性也闭上眼睛,轻声地背诵道:“我讨厌猫,猫的天性骄傲、冷漠、自私,赤裸裸地表达求偶欲望,这些都让我不能忍受。”
冼涤非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沈恕背诵的是他和李明梓在电脑上聊天的内容。不过他很快就把情绪的波动压了下去,继续保持一副无辜无畏的样子。
沈恕继续背诵道:“而黑猫是邪恶、通灵、恐怖的化身,它是地狱的使者。它的邪灵无处不在,仅仅杀死它是不够的,还要把它的头砍下来,制成干缩猫头,这样才能把它的灵魂永远锁住。”
冼涤非轻蔑地冷笑道:“所以你们兴师动众地把我抓到这里来,是要控诉我杀猫?哈,哈哈……”
沈恕也不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沈冰冰不幸有个绰号叫‘猫女郎’,而你在她身上又看到了你所憎恨的‘猫性’。就像丁玉童一样,她的外号也叫‘猫女郎’,很蹊跷的巧合。”
冼涤非再也无法故作镇定,丁玉童这个名字像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他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这名貌不惊人的刑警是有备而来的,或者说是已经成竹在胸,绝不是靠沉默和抵赖就能蒙混过关的。
丁玉童是冼涤非上大学时的恋人,初恋,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丁玉童天生丽质,又多才多艺,一双棕灰色的美瞳顾盼之间流淌出万种风情,有“猫女郎”的绰号,让冼涤非爱得如痴如狂。可是丁玉童天性狡黠多变,脑海里根本没有专一和忠诚的概念,她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享受女王般的荣宠且乐此不疲。情根深种的冼涤非受到极大的伤害,几番分分合合之后,终于心灰意冷,退出了那场一败涂地的爱情游戏,却也因此对丁玉童恨之入骨。
这件往事已经过去十年有余,除去早已分散到天南海北的大学同学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而警方能够掌握丁玉童的名字,显然花了大气力,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冼涤非不知道警方对他的情况究竟还了解多少,索性闭口不语,等待对方先交底。
沈恕似乎并不想和他玩拉锯战,也不怎么担心被对手摸清底细,继续叙述案情道:“早在认识李明梓以前,你就已经开始虐猫泄愤,并且拍摄视频资料用来自娱自乐,只是没有知音欣赏,你的乐趣未免有些美中不足。而李明梓的出现,弥补了这个遗憾。李明梓因生活所迫而从事视频过滤员工作后,长时间在血腥、暴力、变态视频中耳濡目染,加上工作和感情道路的不顺利,日积月累,一个美丽纯朴的女子,心态竟然变得阴暗而扭曲。她的私人电脑里储存有五十一部虐猫视频,录制时间长达一年零九个月,也就是说,李明梓在入职三个月后就开始接触虐猫视频。她虽然从生活秀网站上把这些视频撤下来,却没有彻底删除,而是存进了她的私人电脑里,这说明她不仅喜欢、欣赏这些视频,而且已经深陷其中。你在两年里持之以恒地上传,终于和李明梓成为无话不谈的网友。”
冼涤非听到这里,脸色有些发白,目光闪烁不定,在审讯伊始伪装出的强硬和淡定正在渐渐瓦解。
沈恕示意负责笔录的预审员在电视上播放冼涤非往禽畜处理池里丢弃猫尸的影像资料。电视屏幕正对着冼涤非,影像资料经过净化处理,虽然仍不够清晰,却能够分辨出弃猫尸者的体型和五官,正是冼涤非无疑。
冼涤非深深地垂下头,不敢向屏幕上多瞄一眼。此时此刻,他心中一定在翻江倒海,有恐惧、慌乱、绝望,但不可避免地仍残存有几许侥幸——侥幸心理几乎是高智商罪犯共有的犯罪心理基础。
沈恕观察着冼涤非的反应,继续给他加码说:“李明梓受你影响,心态越来越扭曲,对血腥暴力事件的接受程度越来越高。最后她在你的唆使下,答应你哄骗沈冰冰出来。李明梓对沈冰冰的不满和嫉妒由来已久,这是她肯帮助你的一个主要原因。对你而言,沈冰冰身上具有狡黠、善变等所谓的‘猫性’,而且和你的前女友有同一个绰号,是最佳的虐杀对象。
“制作干缩人头,其实早在你的计划之中,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制作现场却不能在家里,于是你选择了距离第三人民医院不远的已废弃的朝阳镇中心小学,原因是你对这片环境非常熟悉。但这个计划的漏洞在于,李明梓的心理承受力显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强大,她亲眼目睹昔日的同学沈冰冰被杀害、割头、剥皮,受到强烈刺激,以致情绪崩溃而冲出门外。为了避免暴露,你只好停止作案,出去追赶李明梓。在追逐的过程中,李明梓从高处坠落,昏迷在马路边。那条路上灯光明亮,车辆较多,你不敢下去查看,而是尽快逃离了现场。
“幸运的是,脑部受伤的李明梓失去了部分记忆,并被送到了位于附近的市第三医院就诊。我们向医院急诊部了解了当天的救治情况,你并不是当班医生,却主动申请成为李明梓的主治医生,因为这种病例并不常见,你在相关领域又有一定的声誉,所以你的这一举动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怀疑。但是,你给出的治疗方案却让人非常失望,漏洞百出。我们咨询了多位脑科专家的意见,他们一致认为,你的治疗方案作用在创伤后选择性失忆的病人身上,不仅毫无功效,甚至可能导致病人永久性失忆,他们对你的治疗方案表示遗憾,甚至称之为医疗事故也不为过。”
冼涤非又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但是这次却没有了轻蔑和强硬,而是多出了几分恐慌和无奈。
沈恕凝视冼涤非良久,轻声地叹了口气,才说:“许多事情都有两面性。如果当年你能正视初恋情人对你的种种行为,把它当作人生的历练,也许今天的你会更加成熟,沈冰冰将不会无辜枉死,李明梓也不会走进人生低谷,你也可能成为有更高造诣的脑科医生。”
沈恕的话里带有深深的遗憾和惋惜,冼涤非被触动,轻轻闭上眼睛,泪水潸然而下。他的哭泣痛彻心扉,我们几乎都以为他的良知被唤醒,将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谁知道冼涤非擦干泪水,抬起头来,竟然又是一副冷漠而强悍的表情,说:“沈支队,你很会讲故事,不写小说可惜了。可是你的证据呢?李明梓已经失忆,就凭电脑里的聊天记录,以及往处理池里丢弃猫尸的视频资料,你就想定我的杀人罪?哪怕是草菅人命,也请你找个好点的理由。”
冼涤非依然不认罪,在我们接触过的重案犯里,他也算是伶牙俐齿的死硬派了。当然,他所说的不无道理,我们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坚实的直接证据。只要冼涤非不供认犯罪,沈恕的推理并不会被法庭采纳,冼涤非的罪名也就不成立。
沈恕目光炯炯地直视冼涤非的眼睛,说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冼涤非毫不回避沈恕的目光,说:“我连一次机会都不会给你。”
14
2015年2月7日。暴雪。
楚原市铁东区法院。
案件侦破两个月后,冼涤非故意杀人案在楚原市铁东区法院公开审理。因遇害者沈冰冰是电视台的知名人士,嫌疑人冼涤非又是一名年轻有为的脑科医生,于是坊间演绎出多种版本的流言,案情也受到广泛关注。公审庭上坐满听众,既有公安、电视台和医院方面的有关人士,也有纯粹抱着好奇和八卦心态来旁听的社会闲散人员。
冼涤非聘请的律师是楚原城市大学法学院院长、楚原律师协会副会长、国内知名的刑法专家徐文昌。他和检方公诉人肖剑在法庭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把《刑法》和《刑事诉讼法》的相关条款以及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状态、精神状态、犯罪动机,都掰开揉碎地辩驳和分析,引经据典又有理有节,旁听的沈恕在案后大呼过瘾,对徐文昌和公诉人肖剑在庭上的表现赞不绝口。
辩论到最后,焦点又集中到物证上面。徐文昌认为警方提供的物证只能证明冼涤非有虐猫行为,并曾向生活秀网站上传虐杀黑猫的视频,这两种行为均不违反中国现行法律,请求法庭宣判冼涤非无罪,并当庭释放。
肖剑向法庭提出,公诉方还有一位证人,请法庭允许市公安局法医淑心出庭作证。
为了配合出庭,我特意穿了一套挺括的黑色西装,衬一件洁白的雪纺衬衣,整个人都感觉板正,坐在听众席上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轮到我起身作证,就乐颠颠地站起来,竟像是得到了释放的囚犯一样。
我在证人席上向法庭出示了身份证明后,开始阐述证词道:“现代法证学的开山大师埃德蒙·罗卡曾提出一个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定律,简单来说就是八个字——‘凡有接触,必留痕迹’,相信庭上有许多人听说过这句话。这八个字经罗卡反复例证后,被业内视为公理,并成为法庭科学特别是物证学的一块基石。罗卡定律阐述的是,物质是由无数微粒组成的,当嫌疑人进出现场实施犯罪时,所接触过的物体表面就会和他的身体之间发生微粒交换,从而留下痕迹,他的身体同时也从这些物体表面沾上一些痕迹。即使嫌疑人曾刻意清理过,也很难将这些痕迹彻底消除。”
法庭上一时鸦雀无声,不知道我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被告方律师徐文昌向法庭明确表示反对意见。
徐文昌咄咄逼人的样子给了我很大压力,我忙对法官说:“刚才的发言只是我将要出示物证的理论支持,接下来我将向法庭呈递实质物证。”
以下就是我当庭出示的证据,繁杂而琐碎,每一件都是经过大量细致的工作才得以落实的。
在沈冰冰遇害现场发现的痕迹物证
在现场的编织袋、铁锅等物品表面提取到大量支孢霉属真菌,这种真菌常见于养猫的家庭
在遇害者的衣服上发现一段长一厘米、直径半毫米的纤维
死者头发上粘有一根极细的黑色猫绒毛
犯罪现场的铁锅上粘有一粒极细小的白色漆点
现场遗留的凶器上粘有一根两毫米长的绒毛,经鉴定为人类毛发
在冼涤非的汽车、住宅和工作单位发现的物证
在冼涤非家的厨房、卫生间内均发现大量同类真菌
与冼涤非的汽车后备箱的底垫纤维相同
与冼涤非在一个月前扔进禽畜处理池的无头黑猫身上的绒毛相同
与冼涤非家厨房橱柜上的漆面成分完全相同
与冼涤非手臂上的汗毛相同
我边说边向法庭展示了全部物证的实体和录像资料,包括罪案现场的物证和在冼涤非活动场所提取的证据。
这些微量物证,单独拿出来并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我每展示一样物证,听众席上就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当所有物证呈现完毕后,听众席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然后被法官制止。
我最后陈词说:“在这起恶性案件中,唯一的目击证人已经失去记忆,而思虑周密的罪犯虽然在现场留下大量物证,却细心地抹去了所有的个人信息。但他不知道,有些微量痕迹是不可能消除的,楚原警方具备专业技术和细致耐心的工作态度,这是让凶残狡猾的罪犯伏法的利器。这样多的微量证据结合在一起,绝不能用巧合来解释。让我们相信,‘罗卡定律’无处不在,而物证永远不会沉默、不会曲解、不会缺席,就和正义一样。”
眉头紧蹙的法官看上去有些困惑和迷茫,和陪审员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