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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人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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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夏天,他父亲的脸变成半透明的,像洋葱皮,而他手上的血管也变得过分鲜艳——鲜蓝色、鲜红色。他的双眼和肩膀松垮,头发变得稀疏了。整个人看起来完全符合他六十岁的年龄,甚至更老。
  那个早上,他讲话时重拾了一点活力,衰弱的绿色眼珠也恢复了一点光彩。
  「你绝对想不到谁要回波士顿了,」他说。
  「谁?」
  「你大哥艾登。」
  啊,难怪。最受宠的儿子。他父亲钟爱的浪子。
  「丹尼【※乔的大哥正式名为「艾登·考夫林」,但绝大部分人喊他「丹尼」,只有父母和极少数人喊他艾登。】要回来了,嗯?他都跑去哪儿了?」
  汤马斯说,「啊,他到处跑。他写了一封信来,我花了十五分钟才看完。他待过土耳沙和奥斯汀,甚至还有墨西哥。最近他显然待在纽约。不过明天会回波士顿。」
  「跟诺拉一起?」
  「他没提到她,」汤马斯的口气暗示乔最好也别提。
  「他有说为什么要回来吗?」
  汤马斯摇摇头。「只说他是路过。」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同时看着四周,似乎很不习惯那些墙。这样大概也没错,谁能习惯呢?除非你非得待在里头不可。「你还撑得下去吧?」
  「我……」乔耸耸肩。
  「怎么?」
  「在努力,老爸,我在努力。」
  「唔,你也只能设法撑下去了。」
  「是啊。」
  他们隔着金属网看着对方,乔鼓起勇气把纸条拿到桌上,推向对面的父亲。
  他父亲把纸打开,看着上头的名字。有好一会儿,乔不确定他是否还在呼吸,然后……
  「不行。」
  「什么?」
  「不行。」汤马斯把纸条推回来,又说了一次。「不行。」
  「老爸,马索可不喜欢『不行』这个字眼。」
  「你现在喊他马索了。」
  乔没吭声。
  「我不帮人谋杀的,乔瑟夫。」
  「他们要求的不是这个,」乔说,心想,是吗?
  「你要天真到不可原谅的地步吗?」汤马斯从鼻孔里呼出气来。「如果他们给你一个名字,是警方拘留的人,那么他们就是希望那个人被发现在牢房里上吊,或者因为『企图逃跑』而背后中弹。所以,乔瑟夫,尽管你很乐意装傻,但是我要你认真听好我接下来说的话。」
  乔看着父亲的双眼,很惊讶里头有那么强烈的爱和失落。看起来似乎很明显,他父亲正处于人生旅程的最高潮,他将说出口的话,是他一生的总结。
  「我不会无缘无故取人性命。」
  「即使那个人是杀手?」乔问。
  「没错。」
  「而且他害死了我心爱的女人。」
  「你之前说你认为她还活着。」
  「那不是重点。」
  「是啊,」他父亲同意,「的确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不会替任何人下手谋杀,更不会帮你效忠的那位义大利恶魔去杀人。」
  「我得在这里活下去,」乔说。「在这里啊。」
  「那你就去做你必须做的。」他父亲点点头,绿色的眼珠比平常更亮。「我绝对不会因此批判你。但我不会杀人。」
  「即使是为我?」
  「尤其是为你。」
  「那我就会死在这里了,老爸。」
  「有可能,没错。」
  乔低头看着桌子,木制桌面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我很快就会死了。」
  「如果你真的死了,」他父亲的声音降为低语。「我也会伤心而死。但我不会为你谋杀,儿子。为你死?可以。但为你谋杀?绝对不行。」
  乔抬头。他开口时,很羞愧自己的声音哽咽。「拜托。」
  他父亲摇头,很轻,很慢。
  好吧,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于是乔站起来。
  他父亲说,「等一下。」
  「什么事?」
  他父亲看着站在乔后方门边的那个警卫。「那个警卫,他也被马索收买了吗?」
  「没错,怎么?」
  他父亲从背心里拿出怀表,把上头的链子拆下来。
  「不。爸,不要。」
  汤马斯把表链放回口袋,怀表则推到桌子对面。
  乔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我不能拿。」
  「可以的。你会拿的。」他父亲隔着金属网看着他,像是看着什么东西着火似的,他脸上所有的筋疲力尽、所有的绝望都一扫而空。「这个表值一大笔钱,但也就只是一块金属而已。你用这个去赎你的命,听到没?你把表交给那个义大利恶魔,买回你的命。」
  乔抓住那个怀表,因为刚从他父亲的口袋掏出来,表壳还是温的,像一颗心脏般,在他掌中滴答作响。

  他在食堂里告诉马索。不是有意的,事先没想到会发生。他本来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每次吃饭时,乔都跟裴司卡托瑞那帮人一起坐,但不是跟马索本人坐在最重要的那桌。乔平常是坐隔壁桌,同桌有主持监狱内赌局的里科·盖斯特梅耶,负责在警卫休息区地下室制造琴酒的赖瑞·康恩。这会儿乔跟他父亲会面回来后,在平常的老位子坐下,对面是里科和一个来自梭葛斯的伪造犯厄尼·罗兰,但马索的一个贴身随从希波,法西尼过来把他们两个赶走,于是只剩乔,看着在他对面坐下的马索,左右分别是纳尔多·阿里安特和希波·法西尼。
  「所以会是什么时候?」马索问。
  「什么?」
  马索露出困惑的表情,每次碰到有人重复问他说什么,他都会这样。「乔瑟夫。」
  乔觉得自己的胸口和喉咙发紧。「他不肯。」
  纳尔多·阿里安特摇着头,轻声低笑起来。
  马索说,「他拒绝了?」
  乔点头。
  马索看看纳尔多,然后又看看希波,法西尼。好半天没人说话。乔低头看着自己的食物,感觉到逐渐变冷了,感觉到自己该赶紧开始吃,在这里如果漏掉一餐没吃,你很快就会变得虚弱。
  「乔瑟夫,看着我。」
  乔看着桌子对面。那张瞪着他的脸似乎愉快而好奇,像一只狼在最料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一窝刚生出来的小鸡。
  「你为什么不更努力说服你父亲呢?」
  乔说,「裴司卡托瑞先生,我试过了。」
  马索朝左右看看两个手下。「他试过了。」
  纳尔多·阿里安特微笑,露出缺了几颗的牙齿,像蝙蝠挂在洞穴中。「试得还不够用力。」
  「听我说,他给了我一个东西。」
  「他……?」马索一手放在耳朵后面。
  「给了我一个东西要交给你。」乔把怀表递到桌子对面。
  马索打量着那个金表盖,打开来,看着里面的表面,再看看表盖内面镌刻着百达翡丽的优雅字样。他赞许地扬起双眉。
  「这是一九〇二年款,十八K金。」他对纳尔多说。然后转向乔。「当初只制造了两千个,比我住的房子还值钱。一个警察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一九〇八年侦破了一桩银行抢案,」乔说,重复着他艾迪叔叔说过一百遍、但他父亲从来不谈的那个故事。「发生在柯蒙广场。他在其中一名抢匪杀掉银行经理之前,先下手杀了抢匪。」
  「于是那个银行经理给了他这个表?」
  乔摇摇头。「是银行董事长给的。经理是他儿子。」
  「所以现在他把这个表给我,要救他自己的儿子?」
  乔点头。
  「我有三个儿子,你知道吗?」
  乔说,「是,我听说过。」
  「所以我懂得为人父亲的心情,也知道父亲有多爱自己的儿子。」
  马索往后靠坐,看了那个表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把怀表放进口袋。他伸手到桌子对面,拍了乔的手三下。「等你下次见到你老头,帮我谢谢他这个礼物。」马索站起来。「然后他妈的叫他乖乖做我吩咐的事情。」
  马索的手下全都站起来,一起离开了食堂。

  在狱中的链条工场工作完毕,回到自己的囚室时,乔又热又脏,还看到三个从没见过的人在里头等着他。双层床没有搬回来,但床垫搬回来了。那三个人就坐在床垫上。他的床垫被孤立在一旁,贴着那扇高窗的墙底,离房门最远。其中两个人他很确定自己从没见过,第三个有点眼熟。那人年约三十,矮矮的,但是脸很长,下巴和鼻子一样尖,耳朵顶端也很尖。乔努力回想他在这座监狱里得知的所有名字和脸孔,想到这个人是埃米尔·娄森的一个手下巴佐·契基斯,同样是无期徒刑,没有假释的希望。据说他曾在却尔西市的一间地下室,把他杀害的那名男孩的手指吃掉。
  乔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得够久,好显示他不怕他们。他其实很怕,他们也回瞪着他,偶尔眨眨眼,但是都没讲话。所以乔也没开口。
  那三个人后来似乎看他看累了,于是开始玩牌。筹码是骨头。小小的,鹌鹑或童子鸡或小型鸟类的骨头。他们把骨头装在小帆布袋里。那些煮到发白的骨头互相碰撞发出喀啦声。熄灯后,那三个人选继续玩,除了「加码」和「跟牌」和「不跟了」之外,还是都没讲话。偶尔其中一个会朝乔看一眼,但目光都不会停留太久,就又回去继续玩牌。
  等到楼梯上的灯也熄掉,囚室里面就完全黑了。那三个人想打完最后一手牌,但巴佐·契基斯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操他妈的,」然后是卡片刮过地面的声音和骨头放回袋中的喀啦声。
  他们坐在黑暗中,呼吸着。
  那天夜里乔始终搞不清到底过了多久时间。他可能在黑暗中坐了三十分钟,也可能是两小时。他不晓得。那三个人在他对面围坐成半圆形,他闻得到他们的气息和体臭。右边那个尤其难闻,一身陈年臭汗像是已经变成醋了。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后,可以看见他们了,深黑变成了一片昏暗。他们坐在那儿,双手抱膝,脚踝交叉,双眼定定看着他。
  他们后方的一家工厂发出笛声。
  就算乔有自制小刀,他也很怀疑自己怎么有办法一口气刺中三个人。何况他这辈子从没拿刀子刺人,可能一个都还没刺中,刀子就被抢走,转而用来对付他。
  他知道他们在等他开口。他不晓得自己怎么知道,但他就是知道。要是他开口,他们就会认为可以对他为所欲为。要是他开口,就是在乞求。就算他讲的话没要求任何事或求饶,光是跟这些人开口,本身就是一种请求了。他们会嘲笑他,然后杀了他。
  巴佐·契基斯的双眼是河流快结冻的那种蓝。在黑暗中,那蓝色消失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显现了。乔想像自己两根大拇指戳进巴佐的双眼,感觉到那蓝色火焰的炽热。
  他们是人,他告诉自己,不是魔鬼。人是可以杀死的,即使是三个人。你只要采取行动就行了。
  他望着巴佐·契基斯眼珠里的两抹淡蓝色火焰,感觉到那种力量逐渐缩小。他继续提醒自己,这些人没有特殊的力量,总之不会比他强,双方同样都有脑子和四肢和意志力,所以他完全有可能击败他们。
  但接下来又怎样?他能去哪里?他的牢房只有七尺长、七尺宽。
  他必须愿意杀他们,现在就动手,抢先他们一步。等到他们倒下,再把那些他妈的脖子给扭断。
  即使在想像时,他就已经知道不可能了。要是对方只有一个人,而且自己出其不意抢先动手,那可能还有一点机会。但要跳起来成功攻击他们三个人?
  恐惧一路扩散,往下到他的内脏里,往上穿过他的咽喉。像一个拳头捏着他的脑部,他汗流个不停,袖子里面的双手不断颤抖。
  动作从左右同时袭来。等他感觉到,自制小刀的刀尖已经抵着他的耳膜了。他看不见那两把刀子,但看得到巴佐·契基斯从他囚衣底下抽出来的那根。那是一根细细的金属棒,长度是撞球杆的一半,巴佐用刀尖指着乔的喉头时,手肘还得弯起来。他伸手到背后抽出腰带上的一个东西,乔不想看,因为他不想相信那个东西就在房间里。巴佐·契基斯高高举起大头槌,对准那根长棒子的尾端。
  万福马利亚,乔心想,你充满圣龛……
  接下来他忘了。他小时候当过六年的祭坛童子,现在竟然忘了〈圣母经〉。
  巴佐·契基斯的眼神没变,看不出他的意图。他的左手抓着那根金属棒小刀,右手抓着大头槌的槌柄。只要他手臂一挥,金属尖端就会戳进乔的喉咙,一路戳进他的心脏。
  ……天主与你同在。天主啊,降福给我们,和你赐予的食物……
  不,不。那是晚餐前的祷词。〈圣母经〉不一样,应该是……
  他记不得了。
  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
  牢房的门打开,埃米尔·娄森进来。他走向那三个人,跪在巴佐·契基斯右边,朝乔昂起头。
  「听说你很漂亮,」他说。「他们没骗我。」他抚摸着脸上的胡碴。「你想得出眼前有什么,是我不能从你身上夺走的吗?」
  我的灵魂?乔心想。但在这个地方,在暗夜里,他们大概也可以夺走他的灵魂。
  不过他要是敢这么回答,那就该死了。
  埃米尔·娄森说,「赶快回答这个问题,不然我就挖出你一颗眼珠喂巴佐吃。」
  「想不出来,」乔说,「没有什么你夺不走的。」
  埃米尔·娄森一手擦过地板,这才坐下来。「你要我们离开吗?离开你的牢房?」
  「是,我希望。」
  「裴司卡托瑞先生要你帮他做一件事,结果你拒绝了。」
  「我没拒绝。最后的决定不是由我作主的。」
  那把抵着乔喉咙的刀子在他的汗水中滑了一下,沿着他的脖子侧边划过,刮破一点皮。巴佐·契基斯又把刀子转回他喉头。
  「你老爸。」埃米尔·娄森点了点头。「那个警察。他应该要做什么?」
  什么?
  「你知道他应该要做什么的。」
  「那就假装我不知道,回答这个问题吧。」
  乔缓缓吸了口长气。「布兰登·卢米斯。」
  「他怎么样?」
  「他被警方拘留了,后天要提讯。」
  埃米尔·娄森两手在脑后交叉,露出微笑。「而你老爸应该要杀了他,可是他说不行。」
  「是。」
  「还是他答应了?」
  「他说不行。」
  埃米尔·娄森摇头。「你要跟裴司卡托瑞那帮人说,你父亲托一个警卫传话给你,说他会解决布兰登·卢米斯。另外他还查出亚伯·怀特夜里睡哪里。说你要把地址交给裴司卡托瑞老头。但只能当面给他。到目前为止,听懂了没,帅小子?」
  乔点点头。
  埃米尔·娄森递给乔一个油布包起来的东西。乔打开来——另一把自制小刀,几乎像针一样细。原先是一根小螺丝起子,用来拴紧眼镜上的螺丝。现在磨尖了,尖端像玫瑰刺。乔的手掌轻轻擦过刀子,刮出一道痕。
  原先抵着他耳朵和喉咙的那些刀子拿开了。
  埃米尔凑近他。「等到你跟裴司卡托瑞离得够近,可以跟他咬耳朵讲地址时,就将那把刀插进他脑袋里。」他耸耸肩。「或者他喉咙。反正能杀了他就行。」
  「我还以为你是帮他做事的。」乔说。
  「我替我自己做事,」埃米尔·娄森摇摇头。「有时候他们付钱找我帮忙做事没错。现在有别人付钱。」
  「亚伯·怀特。」乔说。
  「他就是给钱的老板。」埃米尔·娄森身子前倾,拍拍乔的脸颊。「现在他也是你老板了。」

  汤马斯·考夫林位于K街那栋家宅后方有一小片空地,上头种了菜。多年来他辛苦维持,碰到过各种程度的成功和失败。爱伦过世的这两年,他有的就是时间,于是菜园年年丰收。他把多余的卖掉,还能赚点小钱。
  多年前的七月初,乔五岁或六岁时,曾决定要帮父亲收成。之前汤马斯连值了两轮班,下班后又跟老搭档艾迪,麦肯纳喝了几杯酒,因此当时正在补眠。他醒来时,听到儿子在后院讲话。乔在那边自问自答,或是跟想像的朋友在讲话。总之,他一定是在跟某个人讲话。汤马斯现在承认,那是因为乔在家里没有什么说话的对象。汤马斯工作太忙,爱伦则是在乔出生前的一次流产后,就开始爱上了鸦片酊。当时爱伦还没有成瘾的问题,汤马斯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他心中一定有所猜疑,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他没问就知道,那天早上乔没人照顾。他躺在床上,听着么子自言自语,而且脚步沉重地进出走廊,然后汤马斯开始好奇他是从哪里走来的。
  他爬起来,穿上睡袍,趿了拖鞋。他走过厨房,爱伦在里头拿着一杯茶坐着,双眼呆滞但露出微笑,然后汤马斯推开后门。
  他看到门廊时,第一个直觉是想大叫。名副其实。他想跪下来,朝天空愤怒狂吼。他的胡萝卜和欧洲防风和番茄——都还是绿的——躺在门廊上,头发般的根须摊在泥土和木板上。乔手里拿着另一把收成的作物从菜园里走上来——这回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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