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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亚伯。还有亚伯。
两天后,在赌场后头的撞球室,乔正在独自打撞球,亚伯,怀特走进来,一副所向无敌的气势。跟在身边的是他的头号枪手布兰登·卢米斯,卢米斯直直看着乔,那眼神就像当初在赌场地板看着他一样。
乔觉得心脏像是有把刀当场插进来,停住了。
亚伯·怀特说,「你一定是乔了。」
乔逼着自己去握亚伯伸出来的手。「没错,乔·考夫林。幸会。」
「很高兴终于把名字和脸凑上了,乔。」亚伯·怀特用力上下摇晃着手,像是压着抽水泵浦要灭火似的。
「是的,先生。」
「这位是我的朋友,」亚伯说。「布兰登·卢米斯。」
乔也握了卢米斯的手,觉得自己那只手仿佛被两辆汽车前后夹住似的。卢米斯昂起头,小小的褐色眼珠打量着乔的脸。乔抽回手,努力忍着紧握起来的冲动。同时卢米斯用一条丝手帕擦擦自己的手,一脸木然。他的双眼离开乔,看了房里一圈,好像对这个房间有一些规画。据说他使枪很厉害,用刀也很厉害,但他手下大部分的冤魂,都是被空手揍死的。
亚伯说,「我以前见过你,对吧?」
乔看着他的脸,想寻找愉快的迹象。「应该没有吧。」
「不,我见过。布兰登,你见过这家伙吧?」
布兰登·卢米斯拿起九号球审视着。「没有。」
乔觉得松了好大一口气,差点害他失禁尿出来。
「鞋带酒吧。」亚伯弹了一下手指。「你有时候会过去那儿,对吧?」
「没错。」乔说。
「那就对了。」亚伯拍拍乔的肩膀。「现在这地方归我的了。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
「不知道。」
「表示你得打包,搬离你现在住的房间。」他举起食指。「但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把你赶到街上去。」
「好吧。」
「只不过这个地方很不错。我们有很多经营的想法。」
「那当然。」
亚伯一手放在乔手肘上方的手臂。他的结婚戒指在灯光下发亮。是银的。上头镌刻着凯尔特蛇纹样,还嵌了两颗小钻石。
「你去想想你要做什么事情赚钱,好吗?想一想就是了。花点时间。不过搞清楚一点——你不能独立做自己的,在这个城里不行,再也不行了。」
乔的目光离开那个婚戒和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望着亚伯,怀特友善的双眼。「我并不想独立做自己的,先生。以前我做什么,不论赚多赚少,都有付抽成给提姆,席奇先生。」
亚伯·怀特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在如今属于他的地方,听到有人提起提姆,席奇的名字。他拍拍乔的手臂。「我知道你付了。另外也知道你做得很不错。顶尖的。但是我们不跟外人做生意。独立的个体户?那就是外人。我们要建立一个伟大的团队,乔。我跟你保证,会是一个惊人的团队。」他从提姆的醒酒瓶里倒了一杯酒给自己,没表示要给其他任何人。他拿着酒杯到撞球台,坐在球台边缘的护台上,看着乔。「有件事我就说白了吧,你太聪明了,不该做现在的这些事情,跟两个笨义大利佬赚点零碎小钱——没错,他们跟你是好朋友,我相信。可是他们很蠢,又是义大利佬,三十岁之前就会死掉了。你呢?你可以照现在的做法继续发展下去。不会坐牢,但是不会有朋友。你会有房子,但是不会有家。」他滑下撞球台。「如果你不想有家,没问题,我保证。但你不能在波士顿的范围内进行。你想去南海岸开拓,请便。想试试北海岸,也没问题,只要那边的义大利佬肯让你在那儿混。但是在波士顿市?」他指着地上。「现在是我的地盘了,乔。没有抽成,只有员工,还有老板。我说的这些,有哪里不够清楚的吗?」
「没有。」
「有什么模糊的吗?」
「没有,怀特先生。」
亚伯·怀特双臂交抱在胸前,点点头,看着鞋子。「你有在进行什么工作,该让我知道的吗?」
提姆·席奇留下的最后一笔钱,乔已经用来付给那个提供匹兹菲德所需资讯的家伙了。
「没有,」乔说。「没有什么在进行的。」
「需要钱吗?」
「怀特先生?」
「钱。」亚伯,怀特一手伸进口袋里,那只手碰过艾玛的耻骨,抓过她的头发。他从一叠钞票里抽出两张十元,拍在乔的手掌上。「我可不希望你空着肚子想。」
「谢了。」
亚伯用同一只手拍拍乔的脸颊,「希望大家好聚好散。」
「我们可以离开,」艾玛说。
他们大白天待在她的床上,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家里三个姐妹、三个兄弟,还有尖酸的母亲、愤怒的父亲全都不在。
「我们可以离开,」她又说,好像她自己都不相信。
「要去哪里?靠什么活?你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吗?」
她什么都没说。他问了两次,她两次都没理会。
「我对正当工作没什么了解。」他说。
「谁说要做正当工作的?」
他看着她和两个姐妹共用的这个昏暗房间。窗户旁马毛灰泥墙壁上贴的壁纸已经脱落,窗玻璃有两块裂了。在这里,他们看得见自己呼出的白气。
「我们得走很远,」他说。「纽约是个排外的城市,费城也是。底特律,算了吧。芝加哥、堪萨斯城、密尔瓦基——全都容不下我这种人,除非我肯加入帮派,当个底层的小弟。」
「那我们就去西部,或者到南部去。」她鼻子挨着他脖子侧边,深深吸了口气,内心似乎柔软起来。「我们会需要一点本钱的。」
「我们有个工作,星期六要去。你星期六有空吗?」
「要离开?」
「对。」
「我星期六晚上要见那位先生的。」
「操他的。」
「唔,是啊,」她说。「通常都是这么计划的。」
「不,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
「他是个他妈的大坏蛋,」乔说,眼睛看着她的背部,看着那块颜色像湿沙子的胎记。
她看着他的表情有微微的失望,因为太轻微了,反而显得更为轻蔑。「不,他不是。」
「你还替他讲话?」
「我要跟你说他不是坏人。他不是我的男人。我不爱他或欣赏他或什么的。但他不是坏人。别老是把事情弄得那么简单。」
「他杀了提姆。或者下令别人杀了他。」
「那提姆又怎样?难道他谋生的方式是送火鸡肉给孤儿吗?」
「不,但是——」
「但是怎样?没有人是大好人,也没有人是大坏蛋。每个人都只是努力出人头地而已。」她点了根香烟,摇着火柴,直到发黑的火柴熄灭,冒着烟。「他妈的别再乱批判每个人了。」
他的视线无法离开她的胎记,他在那片沙子中迷失,随之旋转。「你还是要去见他。」
「别找架吵。如果我们真要离开波士顿,那么——」
「我们要离开。」只要不让其他男人碰他,就算离开这个国家,乔也愿意。
「去哪里?」
「比洛克西,」他说,说出来才发现这个主意其实不坏。「提姆在那边有很多朋友,有的我见过,是做兰姆酒生意的。亚伯则是做威士忌生意,他的货源从加拿大来。所以如果我们去墨西哥湾沿岸——比洛克西、莫比尔,或许甚至纽奥良,只要找对人收买——可能就会没事。那里是兰姆酒的天下。」
她想了一会儿,每回她伸手到床边弹掉烟灰时,那块胎记就跟着波动。「我要在那个新饭店的开幕酒会上跟他碰面。就是在普罗文登斯街的那家?」
「史泰勒饭店?」
她点点头。「每个房间都有收音机。从义大利运来的大理石。」
「还有呢?」
「还有如果我去,他会跟他太太在一起。他只是希望我在场,因为,不晓得,因为他手里挽着老婆的时候,看到我就会特别兴奋。酒会之后,我知道他要去底特律几天,找一些新的供应商谈生意。」
「所以呢?」
「所以,这就争取到我们需要的时间。等到他回来再想找我,我们已经领先三天或四天了。」
乔想了想。「不坏。」
「我知道。」她说着又露出微笑。「你想星期六你可以梳洗打扮一下,过去史泰勒饭店吗?七点左右?」
「没问题。」
「然后我们就离开,」她说,然后回头看着他。「但是别再说亚伯是坏人了。我哥哥能找到工作是因为他。去年冬天他还买了件大衣送我妈。」
「好吧。」
「我不想吵架。」
乔也不想吵架。每回他们吵架,他都会输,发现自己为他根本没做过、根本没想到要去做的事情道歉,或者要为了没做某些事、没想到要去做而道歉。妈的每回都搞得他头痛。
他吻了她的肩膀。「我们以后不会吵了。」
她眨眨眼睛。「好极了。」
从匹兹菲德的第一全国银行出来,迪昂和保罗才刚跳上车,乔就往后撞上灯柱。因为他一直想着那个胎记,想着那湿沙子般的颜色,想着她回头望着他说她可能爱他时,那胎记在她厉胛骨之间如何移动;还有她说亚伯·怀特没那么坏时,那胎记也同样移动着。老亚伯还真他妈是个大好人呢。普通人的好朋友,只要你用你的身体帮他保暖,他就帮你母亲买件冬天的大衣。那胎记形状像蝴蝶,但是有锯齿状的尖锐边缘,乔想着或许就像艾玛这个人的特征,然后又告诉自己算了吧,他们晚上就要离开波士顿,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她爱他,重点不就是这个吗?其他一切都抛在脑后。无论艾玛·顾尔德有什么,他都要拿来当早餐、午餐、晚餐,和点心。他要一辈子好好享用——那些雀斑和她的锁骨和她的鼻梁,她大笑完从喉咙发出的低哼,还有她讲「四」(four)的发音老是变成两个音节。
迪昂和保罗跑出银行。
他们爬上后座。
「快开车,」迪昂说。
一个高个子光头男人走出银行,身穿灰色衬衫和黑色吊裤带,带着一根棍子。棍子不是枪,但如果那家伙凑得够近,照样能引起麻烦。
乔把排档杆打到一档,踩下油门,但车子没前进,反倒向后退。连退了十五尺,那个拿着棍子的男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迪昂大吼,「欸!欸!」
乔踩了煞车和离合器,把排档杆从倒车档打到一档。那个穿了吊裤带的乡巴佬会跟他老婆和朋友吹牛一辈子,说他怎么把三个持枪歹徒吓得倒车想逃离他。
车子摇摇晃晃往前,轮胎辗得泥土路上的尘土和小石头乱飞,直直冲向那名持棍男子。此时,已经有另一个男人站在银行前。他穿着白衬衫和褐色长裤,伸出一只手臂。乔在后视镜里看到那家伙的手臂往上弹,一时之间还不明白为什么,然后他懂了,赶紧说,「趴下,」后座的迪昂和保罗立刻趴下身子。那男子的手臂又往上弹了一下,接着弹了第三次或第四次,车子的侧视镜碎了,玻璃掉到泥土路上。
乔转入东街,找到了他们上星期来预先侦察时的那条巷子,猛地左转开进去,然后踩着油门踏板不放。接下来几个街区,他都沿着跟面粉厂背后那条铁轨平行的道路开下去。此时他们可以假设警方已经出动了,还来不及设立路障或什么的,但警方会沿着银行前泥土路上的轮胎印一路跟过来,大致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
那天上午他们偷了三辆车,全都在南边大约六十哩外的契科皮市偷的。一辆是现在开的奥本,一辆是轮胎都磨光的黑色柯尔,还有一辆引擎声很刺耳的一九二四年款艾塞克斯。
乔开着车穿过铁轨,又沿着银湖开了一哩,来到一家几年前焚毁的铸造厂。在一片长满了杂草和香蒲的田野上,黑色的厂房骨架往右倾斜。乔开进没有墙壁的厂房背后,两辆汽车正在那边等着他们,他们停在柯尔车旁,下了那辆奥本。
迪昂抓住乔的大衣翻领,推着他靠在奥本车的引擎盖上。「你他妈的有什么毛病?」
「我犯了一个错。」乔说。
「上星期那是犯了一个错,」迪昂说。「这星期就变成他妈的模式了。」
乔没法跟他辩,但他还是说,「你放开手。」
迪昂放开乔的翻领,透过鼻孔沉重地呼吸着,一根食指直直指着乔。「你他妈的搞砸了。」
乔收起帽子、手帕和手枪,连同钱放在一个袋子里。然后把袋子放在那辆艾塞克斯车的后座。「我知道。」
迪昂摊开两只肥手。「我们从小屁孩时代就一起搭档,但这回太差劲了。」
「是啊。」乔同意,因为事情太明显了,他看不出撒谎有什么意义。
四辆警车朝铸造厂后方驶来,穿过那片田野边缘由褐色野草所形成的高墙。那些野草占据了一整片河床,有六、七尺高。四辆巡逻车辗平了野草,露出了后头一个小小的帐篷区。一个围着灰色披巾的女人抱着婴儿,凑向一堆刚熄灭的营火,试图从中得到些许残余的温暖。
乔跳上那辆艾塞克斯,驶离铸造厂。巴托罗兄弟开着柯尔车经过他旁边,到了一片干燥的红土路时,车尾一甩,泥土喷到乔的挡风玻璃上,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头探出窗外,用左手擦掉那些泥土,同时右手继续开车。那辆艾塞克斯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弹跳得好高,他左耳被不晓得什么叮了一下。等他缩回头,视线好多了,但耳朵流了好多血,流到他的领子里头,往下淌到胸部。
后车窗传来一连串乒乓声响,就像有个人朝铁皮屋顶丢下一堆硬币,然后那面车窗炸开了,有颗子弹击中仪表板。一辆巡逻车出现在乔的左边,然后另一辆出现在他右边。右边那辆的后座有个警察,把汤普森冲锋枪的枪管靠在窗框上开火。乔踩下煞车,用力得座位上的弹簧圈都撞到他的背脊。后面乘客座旁的车窗也被巍破了,然后是前座的车窗。仪表板上的碎片四射,飞溅得乔身上和整个前座到处都是。
他右边那辆警车转向他时想煞车,结果车头抬离地面,像是被风吹了起来。乔只来得及看到那车子的侧面落地,另一辆警车就撞上他的艾塞克斯车尾,同时前面接近树林的杂草丛里,忽然冒出一颗大石头。
艾塞克斯车的车头撞上去,剩下的车身猛地右甩,乔也跟着往右甩。他始终没感觉到自己离开车子,直到他撞到一棵树。他躺在那里许久,身上满是玻璃碎片和松针,黏在他自己的血上头。那片树林里有一股毛发燃烧的气味,他检查自己手臂和脑袋的毛发,以防万一,但都没事。他坐在松针上,等着匹兹菲德警方来逮捕他。烟雾在树林里飘移,是油腻的黑烟,不太浓,在树干问移动,像是在寻找某个人。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警察大概不会来了。
他站起来,目光掠过那辆撞烂的艾塞克斯车,四下部找不到第二辆警车。他看得到第一辆,就是用汤普森冲锋枪朝他开火的那辆,侧躺在田野里,离他上一次看到它撞地的那个点,至少有二十码。
他的双手被玻璃和车子里四处飞窜的碎片割出了一堆伤口。两腿没事。一边耳朵还在流血。他走到艾塞克斯车旁,发现驾驶座同一侧的后窗没破,看到上头映着自己的镜影,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的左耳垂没了,就像是被剃刀割掉似的。乔往车里看,看到那个装着钱和枪的皮革书包。后座旁的车门一开始打不开,他两脚抵着旁边破烂不成形的驾驶座车门,用力想拉开。他拉了又控,直到自己觉得恶心又晕眩。正想着大概该去找颗石头来时,那车门发出一个响亮的吱嘎声,然后开了。
他拿了书包,走出田野,深入树林。他碰到了一棵枯干的小树在燃烧,两根最大的树枝弯向中央的火球,像一个人想拍熄自己燃烧的脑袋。两道油腻的黑轮胎印辗平了他眼前的灌木丛,空中还有些燃烧的树叶。他找到了第二棵燃烧的树和一小丛灌木,黑色的轮胎印变得更黑也更油腻。过了大约十五码,他来到一个池塘。水气沿着池塘边缘打转,在水面上逐渐散去,一开始乔不太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刚刚撞上他的那辆警车着火后冲入水中,现在停歇在池塘里,水淹到窗框,车子的其他部分都一片焦黑,车顶上还有几丝油污的蓝色火焰在舞动。车窗都炸破了。汤普森冲锋枪在后隔板上射出的那些洞,看起来像是压扁啤酒罐的罐底。驾驶员半挂在车门外,全身唯一没变黑的部分就是他的双眼,对照起焦黑的身体显得更白。
乔走进池塘,一直走到警车乘客座旁边,水快淹到他的腰部了。车里没有其他人。他头伸进乘客座旁的车窗,尽管这样会更接近尸体。驾驶员被烤焦的热气不断散发出来。他又缩回头,心里很确定他们刚刚在田野上追逐时,这辆车里有两个警察。他又闻到另一股焦肉的气味,于是低头看。
另一个警察躺在乔脚边的池塘内。在充满沙子的池底,那尸体仰天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