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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眼里的血,乔望向身穿白色晚宴服的亚伯。
「有些人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得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晓得这个讯息。」
乔想找艾玛,但一切都摇来晃去,他找不到电梯在哪里。
「这不会是个美好的讯息,」亚伯·怀特说。「我很遗憾。」他蹲在乔面前,面容哀伤而疲倦。「我母亲总说,凡事都有因果。我不确定她是对的,但我的确认为,一个人会走上哪条路,往往是天生注定的。我本来以为我注定要成为警察,但市政府开除了我,我变成现在这样。大部分时候我不喜欢,乔。我真不想说出实话,但我不能否认,我天生就该做这一行。非常适合。至于你天生适合的,我恐怕得说,就是搞砸。本来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落跑,但你偏不。所以我确定——看着我。」
乔的脑袋已经缓缓转向左边。他又转回来,看着亚伯同情的目光。
「我很确定,你死的时候,会告诉自己说,你这么做是为了爱情。」亚伯朝乔露出凄惨的笑容。「但这不是你搞砸的原因。你搞砸是因为那是你的天性。因为在骨子里,你对自己做的事情有罪恶感,所以你想被逮到。只不过在这一行,你每天夜里都要面对自己的罪恶,你要把它在手里转来转去,捏成一个球,然后丢进火里。但是你啊,你偏不,于是你短暂的一生都在期望某个人会来惩罚你的罪孽。好吧,我就是那个人。」
亚伯站起身,乔双眼忽然失去焦点,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看见一道银光,接着又一道,然后他眯起眼睛,直到模糊的影像变得鲜明,一切又对上焦了。
而他真希望没有。
亚伯和布兰登还是有点摇晃,但钟摆不见了。艾玛站在亚伯旁边,一手挽着他的手臂。
一时之间,乔不明白。然后他懂了。
他往上看着艾玛,身上所有的伤痛都无所谓了。他觉得自己死掉也没关系,活着实在太痛苦了。
「对不起,」她轻声说。「对不起。」
「她很抱歉,」亚伯·怀特说。「我们都很抱歉。」他朝乔看不见的某个人打了个手势。「把她带走。」
一个身穿粗毛外套、头戴毛线帽的粗壮家伙抓住艾玛的手。
「你说过你不会杀他的。」艾玛对亚伯说。
亚伯耸耸肩。
「亚伯,」艾玛说。「我们讲好的。」
「我会遵守的,」亚伯说,「别担心了。」
「亚伯,」她说,声音哽在喉咙。
「亲爱的?」亚伯的声音太冷静了。
「我本来绝对不会带他来这里的,要不是——」
亚伯伸手给了她一耳光,然后另一手抚平自己的衬衫。那个耳光出手很重,她嘴唇都破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衬衫,「你以为你很安全?你以为我会让一个婊子给我难堪?你还以为我对你很痴情。或许昨天是这样,但我一整夜没睡,已经决定把你甩掉了。懂了没?走着瞧吧。」
「你说过——」
亚伯用手帕擦掉手上的血。「他妈的把她弄上那辆车,唐尼。快点。」
那个胖壮家伙从后方熊抱住艾玛,然后倒退着走。「乔!拜托别再伤害他了!乔,对不起!对不起!」她又踢又叫又猛抓唐尼的头。「乔,我爱你!我爱你!」
电梯栅门轰然关上,然后电梯往上升。
亚伯在他旁边蹲下身,把一根香烟塞进他嘴里,划了根火柴点燃香烟,然后他说,「吸两口吧,这样你脑袋会清醒点。」
乔照办了。有一分钟,他坐在地板上吸着烟,亚伯蹲在他旁边抽他自己的,布兰登则站在那儿看。
「你打算怎么处理她?」乔总算有办法开口了。
「怎么处理她?她刚刚出卖了你耶。」
「她有个好理由,我敢说。」他看着亚伯。「有这么个好理由的,对吧?」
亚伯低声笑了。「你还真够迟钝呢。」
乔扬起一边眉毛,血流进他眼里。他擦掉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她?」
「你应该更担心我会怎么处理你。」
「我是很担心,」乔承认,「不过我问的是你会怎么处理她。」
「还不晓得。」亚伯耸耸肩,把舌头上的一小根烟丝用手指拈起来弹掉。「不过你,乔,你会成为那个讯息。」他转向布兰登。「把他弄起来。」
「什么讯息?」乔说,同时布兰登双手从后头插入他腋下,提着他站起来。
「如果你敢违抗亚伯·怀特和他的手下,那么发生在乔·考夫林身上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身上。」
乔没说话。想不出该说什么。他二十岁了。他从这个世界所得到的就是这样——二十年。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没哭过,眼前他也只能这样,看着亚伯的双眼,不要崩溃求饶。
亚伯的脸柔和下来。「我不能留你这条命,乔。如果有别的路,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事情也跟那妞儿无关,你听了或许会好过点。要找婊子到处都有。我已经找了个漂亮的新姑娘在等着了,只等我把你料理完。」他审视了双手一会儿。「可是你不经我允许,就跑去一个小镇乱开枪,抢了六万元,还弄死了三个警察。搞得我们全都很难看。因为现在全新英格兰地区的警察都认为,波士顿的黑帮是一群疯狗,所以得像对付疯狗一样杀光光。我得让每个人明白,事情实在不是这样的。」他对卢米斯说。「彭斯人呢?」
他指的是朱利安·彭斯,亚伯手下的一个枪手。
「在巷子里,车子发动了。」
「走吧。」
亚伯带头走向电梯,打开栅门,然后布兰登·卢米斯把乔拖进去。
「把他转过去。」
乔原地旋转半圈,卢米斯抓着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脸压在电梯内的墙壁上,香烟从他嘴里掉出来。他们把他的双手拉到背后。卢米斯用一条粗绳绕着他的手腕转,随着每一圈都拉得更紧,最后在尾端打了个结。乔在这方面也算是个专家,感觉得出牢靠的结是什么样。他们可以把他丢在这个电梯里,等一个月后再回来,他还是没办法挣脱的。
卢米斯又把他转回来,然后去转动曲柄,同时亚伯从一个白鑞烟盒里拿出一根卷烟,塞在乔的双唇间,帮他点燃。在火柴的光亮中,乔看得出亚伯一点都不乐意做这些,看得出当自己脖子套着一条皮绳、脚上绑着装满石头的布袋、沉入神秘河底时,亚伯会对这个肮脏行业的代价感到后悔。
至少今夜吧。
到了一楼,他们出了电梯,沿着一条空荡的送货走廊往前,隔着墙壁传来晚宴的声音——双钢琴和一组管乐队演奏得正热闹,还有阵阵欢乐的笑声。
他们到了走廊尽头的门。门中央有黄色油漆刚漆上的「送货」字样。
「我先出去看一下。」卢米斯打开门,外头的三月夜晚变得湿冷多了。天空正飘着毛毛雨,淋得防火铁梯冒出一股铝箔气味。乔还闻得到这栋建筑物,是一种刚装潢好的崭新气味,仿佛电钻凿出的石灰岩粉尘还悬浮在空中。
亚伯把乔转过来面对自己,帮他调整好领带。他舔了舔双掌,抹平乔的头发,一脸凄凉。「我从来没打算长大后要为了维持利润而杀人,但我就是变成这样。我从没有一夜睡得好——他妈的就是一次都没有,乔。我每天起床都很害怕,晚上睡觉时也怕。」他拉好乔的领子。「你呢?」
「什么?」
「想过要走别的路吗?」
「没有。」
亚伯拣起乔肩膀上的一个什么,用手指弹掉了。「之前我告诉她,如果她把你交给我们,我不会杀你。其他人都不相信你会笨到今天晚上跑来,我反正就赌赌看。所以她答应要带你来找我,是为了救你。或者她是这么以为的。但你知我知,我得杀了你,不是吗,乔?」他看着乔,泛泪的双眼哀伤至极。「不是吗?」
乔点点头。
亚伯也点头,凑过来在乔耳边低声说,「然后我也得杀了她。」
「什么?」
「因为我也爱她。」亚伯双眉扬起又垂下。「而且因为,你居然晓得在那天早上去抢我的扑克场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给你通风报信。」
乔说,「慢着。」他说,「听我说,她绝对没跟我通风报信。」
「你当然会这么说,」亚伯整理好他的领子,抚平他的衬衫。「你就这么想吧,如果你们两个是真爱,那么今晚你们就会在天堂相会了。」
他朝乔的肚子揍一拳,力道往上直窜腹腔神经丛。他痛得弯下腰,再度无法呼吸。他扭着手腕的绳索,想用头去撞亚伯,但亚伯只是揭开他的脸,打开通往巷子的门。
他抓住乔的头发,把他身子往上拉直,于是乔看到等着他的那辆车,后车厢门开着,朱利安·彭斯站在门边。卢米斯从巷子对面走过来,抓住乔的手肘,两人一起拖着他出了饭店送货门。现在乔闻得到后座脚踏板了,一股油腻地毯和尘土混合的气味。
他们正要把他抬起来放进去,又扔下他。他跪在卵石道上,听到亚伯大喊,「快走!快走!快走!」还有他们在卵石道上的脚步声。也许他们已经朝他后脑勺开了一枪,因为天空忽然降下一道道亮光。
他的脸一片亮白,巷子两边的建筑物被蓝色和红色的光照亮,接着是轮胎煞车声,有个人透过扩音器大喊,还有个人开了一枪,接着又是一枪。
一名男子从白光里走向乔,修长而自信,生来就是当指挥者的料。
那是他父亲。
更多人从他身后的白光走过来,乔很快就被一打波士顿警察局的成员包围。
他父亲昂起头。「现在你还会杀警察了,乔瑟夫。」
乔说,「我没杀任何人。」
他父亲没理会这句话。「看起来你的同伙正要开车载你去送死。他们是判定你变得太累赘吗?」
几个警察掏出警棍。
「艾玛在一辆车的后车厢。他们要杀她。」
「谁?」
「亚伯·怀特、布兰登·卢米斯、朱利安·彭斯,还有个叫唐尼的家伙。」
小巷外的街道上,传来几个女人的尖叫声。一辆汽车猛按喇叭,紧接着是撞车的锭然巨响。更多尖叫声。在巷子里,细雨转为倾盆大雨。
他父亲看着手下,然后目光回到乔身上。「你交的女朋友还真不错啊。又要跟我编什么故事了吗?」
「不是故事。」乔嘴里吐出鲜血。「爸,他们打算要杀她。」
「唔,我们不会杀你的。事实上,我根本不会碰你。但我有些同事倒是很想跟你说说话。」
汤马斯·考夫林身体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盯着他儿子。
在那严酷的目光后面,乔看到了一九一一年自己发高烧住院时,陪在病房睡了三天的那个父亲,当时他把波士顿的八份报纸全买来,从头到尾逐一念给他听,当时他说他爱他,说如果上帝想要他的儿子,那就得先经过他汤马斯,柴维尔·考夫林这一关,届时上帝就会知道,这一关有多么棘手。
「爸,听我说。她——」
他父亲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交给你们了,」他对手下说,然后转身离开。
「找到那辆车,」乔大喊。「找到唐尼!她跟唐尼在一辆车上!」
第一记——是拳头——击中乔的下颚。第二记他很确定是警棍,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之后,所有的亮光都消失在黑夜中。
6 所有罪孽深重的圣人
波士顿市警察局即将面临一场公关灾难,头一个给汤马斯提示的,是那个救护车司机。
他们把乔绑在木制轮床上,抬进救护车的车厢时,那个司机说,「你们把这小子从屋顶上扔下来了?」
大雨哗哗落下,吵得大家都得用吼的。
汤马斯的助理兼司机麦可·普利警佐说,「我们赶到前,他身上就有这些伤了。」
「是吗?」那救护车司机一一看着他们,雨水从白色鸭舌帽的黑帽檐流下。
即使在雨中,汤马斯也感觉得到小巷里的温度升高,于是他指着轮床上的儿子。「这位先生参与了新罕布夏那三名警员的谋杀案。」
普利警佐说,「混帐,现在觉得好过一点没?」
那救护车司机正在检查乔的脉搏,双眼盯着自己的手表。「我有看报纸。平常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做这个——坐在这辆车上,读我的报纸。这小子是那个驾驶。那些警察开车追着他跑的时候,开枪把另一辆警车给轰烂了。」他把乔的手腕放回他胸膛上。「可是枪不是他开的。」
汤马斯看着乔的脸——破裂的黑色嘴唇,打扁的鼻子,两眼肿得睁不开,一边额骨塌陷,双眼和耳朵和鼻子和嘴角都结着黑色的血块。汤马斯的血,他生的儿子。
「可是如果他没抢那家银行,」汤马斯说,「他们就不会死了啊。」
「如果其他警察不用他妈的冲锋枪,他们就不会死了。」那司机关上车门,看着普利和汤马斯,汤马斯很惊讶他双眼中的那种嫌恶。「你们这些人大概刚把这小子打死了。问题是,他是杀人犯吗?」
两辆警车跟在救护车后面开走,总共三辆车驶入黑夜。汤马斯不断提醒自己把救护车上挨揍的那名男子想成「乔」。因为把他想成「我儿子」实在太令人崩溃了。他的血脉和骨肉,其中有很多血和少数肉都留在这条巷子里了。
他问普利,「你通知要全境通缉亚伯·怀特了吗?」
普利点点头。「还有卢米斯和彭斯,另外一个唐尼不晓得姓什么,我们猜是唐尼·纪石勒,怀特的手下。」
「优先找到纪石勒。通知所有单位,他车上可能载了一个女人。」
普利用下巴一指。「在巷子前头。」
汤马斯往前走,普利跟在后头。他们加入送货门旁那群警察里,汤马斯避免去看他右脚边那滩乔流的血,血很多,即使淋了雨还是一片鲜红。反之,他把注意力放在他手下的侦察组长史蒂夫·佛曼身上。
「那辆车有消息了吗?」
佛曼翻开他的速记本。「洗碗工说八点十五到八点三十之间,有一辆柯尔停在巷子里。之后,洗碗工说那辆车子开走了,换了这辆道奇开进来。」
汤马斯带着手下赶到巷内时,那些人正想把乔拖上道奇车。
「发布全境通缉,要优先找到那辆柯尔,」汤马斯说。「开车的是唐尼·纪石勒。后座可能有一个女人艾玛·顾尔德。史蒂夫,他是查尔斯屯顾尔德家的人,知道我指的是谁吗?」
「喔,知道。」佛曼说。
「她是奥利·顾尔德的女儿,不是柏柏的。」
「好。」
「派个人去她联合街的家里确认一下,说不定她还好端端睡在床上。普利警佐?」
「是,长官。」
「你见过这个唐尼·纪石勒吗?」
普利点点头。「他身高大概一百七十公分,体重八十五公斤。老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上回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留着长长的八字胡。十六分局有他的档案照。」
「派个人去拿。另外把他的外型描述传给所有单位。」
他看着地上的那滩血。里头有颗牙齿。
他和长子艾登多年没讲过话了,不过偶尔会接到他的来信,里头都只平铺直叙一些现况,没有个人的感想。他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甚至不晓得他是死是活。至于次子康诺,在一九一九年的警察罢工暴动中失明。身体上,他以惊人的速度适应自己的残缺;但心理上,他自怜自艾的倾向愈来愈严重,很快就开始酗酒。没办法把自己喝死之后,他转向了宗教。但上帝对信徒的要求,显然不光只是一时的殉教热诚而已,于是他也放弃了。不久,他住进了专收盲人与肢体残障人士的艾柏兹福学校。他们给了他一个工友的职务——一个曾担任麻州有史以来负责死刑起诉案最年轻的助理检察官,现在却在当工友——于是他就住在那里,天天擦着他看不见的地板。每隔一阵子,校方就会要他改当老师教课,但他全都推掉了,借口是自己太害羞。可是汤马斯的儿子没有一个害羞的。康诺只是决定要把所有爱他的人排拒在外——对他来说,爱他的就只剩他父亲了。
接下来是他的小儿子,加入了犯罪帮派,成天跟妓女、私酒贩子、持枪歹徒鬼混。这种生活似乎会带来魅力和富裕,其实两者都很少实现。而现在,因为他的同业和汤马斯的手下,他可能活不过这一夜了。
汤马斯站在雨中,什么都闻不到,只闻到自己的恶臭。
「找到那个女孩,」他对普利和佛曼说。
萨冷市的一名巡警看到了唐尼·纪石勒和艾玛·顾尔德。等到警匪追逐结束时,总共有九辆巡逻车加入,全都是北海岸的小城镇——贝弗利、皮巴第、马勃贺德。几个警察看到车子后座有个女人;几个没看到;其中一个宣称他看到后座有两、三个年轻姑娘,后来查出他喝了酒。唐尼·纪石勒在高速中把两辆巡逻车逼出路面,两辆都撞毁了,他又朝警方开枪(不过准头很差),于是警方也还击。
晚间九点五十分,唐尼·纪石勒的柯尔车在大雨中冲出路面。当时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