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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欣欣替哥们儿出头,帮忙骂人:“放你妈的臭狗屁!”
“你丫再瞎说,我揍你信不信?”
这些天各家父母长辈对军国大事三缄其口,讳莫如深。院里大人之间都不敢随便交谈,互相恨不得打眼色、使暗号,吃饱混饭,莫谈国事。也就一帮屁孩子不懂忌讳,才敢瞎胡咧咧。
楚珣扭着脖子看霍传武,目光追逐对方冷漠的视线,想跟传武说,甭听他们瞎说,没那回事。
楚珣想说,我爸不是那样的人,二武,甭怕,没人敢欺负你……
霍传武在所有同学的围观探究注视下咬着嘴唇,站在队伍里,单薄的眼皮垂着,不去看楚珣。
这人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
领操台上校长还讲着话呢,霍传武突然出队,扭头就走,众目睽睽之下冲出队伍,甩开步子跑起来!
楚珣:“……”
他们班班主任是个女的,喊了一句:“嗳?”
班主任喊道:“霍传武,你哪去啊?你回来。”
霍传武头也不回,一路狂奔,瘦削的后脊梁微微颤抖,步子却很坚定,根本不管老师在身后喊他,也不屑全校同学的注视,单手甩开学校门口传达室老大爷的阻拦,一路跑出校门,疯狂地往家的方向跑!
霍传武这时候已经知道他家不好了。他平时不爱言语,可不是人事不通,敏感的心思察觉到他的家庭所遭遇的天翻地覆的变故。
他周遭的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
他爸很多天没打过电话回家,杳无音讯。
大院里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他爸爸“下去了”。
军区大院出身的子弟,与普通人家胡同串子最为不同的地方,他们从一出生,所在家庭周身所处的社会阶层、社会地位,就是由他们父辈祖父辈的军功军衔荣耀所决定,是由那一身军皮决定的!那层军皮没了,不再是军人,那简直什么都没有了,那就是一家人前程的颠覆。
刚才旁人那一句“军区来院里抓人了”,传武一听就猜到,上面是来抓谁……
楚珣当着老师同学的面儿不敢喊,也不敢追出去,在心里念,二武,这怎么呢,你怎么了?!
班上的男老师低声劝女老师:“算了,甭喊了,让孩子回去吧。我听说他家出事了……”
女老师没再说话,欲言又止,心中同情,不忍,无奈。
就是这天上午,霍传军被抓。
解放军控制全城,风波暂时平息,各方开始秋后翻帐清算。高校和社会上都抓起一批闹事者,军区内部审查清洗,有问题的单独隔离。
大院里很多邻居远远地看着,摇头叹气,都替霍家老大惋惜,这孩子怎么弄成这样,怎么会被抓?不就是去广场了么,十几万学生都去过广场,大院里也有好几个不安分的上街逛过,还能都抓起来?热血激情的年纪,容易遭人煽动莽撞冲动,罪不至被捕啊。
霍传军从单元门里走出来时,额上打破的地儿还没全好,眉骨下巴有细碎伤口,更显得脸型硬朗,甚至带几分与年龄不相衬的沧桑悲壮,白衫军裤。回家这几天,他妈妈让他赶紧打包回老家,霍传军没有跑,说,跑了八成还得抓回来,别连累老家亲戚,俺又没犯罪,俺清白的。
霍传武晚了一步,冲回大院时,正好看到一队军牌吉普车从大门口开走,自眼前呼啸而去。
传武妈让人拦着,劝着,一只手捂着嘴,当着所有人的面,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刘三采看见传武来了,一只手死死拉着儿子胳膊,手指的力道把传武胳膊都掐出红印子。
刘三采冲大院里一队队的兵喊:“恁为啥抓俺们大军啊?!”
“为啥单就抓他一个,他还是个学生,他就是学生,他就犯个错误他根本啥都不懂你们抓他赶剩么啊!!!”
“俺们家老霍到底在哪?人呢,人给弄哪去了?!”
“俺儿子啥时候能放回来啊?……啊?!”
刘三采捂着脸,弯下腰,筋疲力竭地蹲了下去,坐到地上,那么的无助。她耳朵上沉甸甸的金耳坠光泽慢慢黯淡,平日盘得端庄整齐的髻子垂散下来,哭得肝肠寸断……
霍传武疯跑着追出去,追呼啸而去的军车,撕开喉咙喊着:“哥!!!!!”
“哥。”
“啊!!!!!!”
……
楚珣好不容易熬到午休,饿着肚子偷跑出校门,回来找他的二武。
他看到传武目光僵直地立在大院门口,目送远去的军车,眼眶发红,两只手攥成坚硬的拳头。传武那时已经跟他妈妈一边高,少年瘦长的身板孤零零地立在街道正中,四周一片苍茫,天地震动变色……
这年夏天,大院多年的温馨平静被打破,楚珣周遭熟悉的人与事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变质,记忆中的美好一去不复返。
院里莫名增添许多岗哨,霍家住的那栋家属楼单元门外有人站岗。霍师长家住二楼,卫兵就站他家窗外楼下一排,昼夜不离。
楚珣好几次想去找传武,在门口被卫兵拦下,不让学生随便进。
楚珣不怕,直截了当质问:“为什么不能进,我找他家二武。”
小兵漠然地摇头。
小兵只是执行命令,也没办法。
楚珣手里拿一盒费列罗,撅着嘴说:“我就想送他一盒巧克力,都不成吗?”
楚珣再往霍家打电话,传武妈接电话,一听是楚珣,“啪”得就把电话挂掉。
事实上,内部电话也是被监视的,本来也不能再说什么。
……
楚珣是个脾气很倔的人,性格甚至有些偏执,自我意识强烈,主意坚定。他那时并没放弃,他就不是个能够轻易忍让退缩的人,尤其不会放弃霍传武。他这么喜欢的一个人!
他每天早上在食堂领两瓶牛奶,等他的二武。
他傍晚放学后徘徊在煤场…菜站…沙土堆…红砖长城几点一线,等他的二武再次出现。
临近期末,各科老师都草草收场,学生也无心上课。霍传武来学校的次数越来越少,极少露面,老师也不好管他。这人偶尔来一次也是踩着上课铃进门,压着下课铃出去,转眼就找不见,让楚珣堵都堵不到人。
楚珣上课把老师划的重点和期末考点都认认真真记下。他记性好,基本上拿笔写一遍下来就全部记住,考前都不用复习第二遍。他的笔记不是给自个儿记的,是给二武记的。他整理好一摞笔记,晚上等在传武家楼下,巴巴地望着楼上窗子里的灯光,一遍一遍喊传武下来……
好在邵钧和大文子那俩傻小子,仍然像以前那样,时常陪在身边。
楚司令不开心,邵副官和沈副将于是也不高兴。三个臭皮匠每天傍晚坐在菜站后面的红砖长城上,两手托腮,对着夕阳发呆。只是很多话楚珣没法儿跟那俩哥们开口,为什么有个人让他那么难过,为什么有个人他那么那么在乎……
捱到期末考试,楚珣知道这天一定能见着传武。这人即使不上课,肯定得来考试吧,不然就挂科了。
一个半小时的考试,他用他最快的答卷速度四十分钟完成所有题目,没检查,第一个交卷把试卷塞给老师,冲出教室。
他跑到隔壁班,扒着窗户看。
传武不在。
霍传武当天也来考试了,坐在位子上,提笔,一个字没写,站起来交了一张空白试卷给老师,出去了。
楚珣在教学楼顶天台上,找到他的二武。
霍传武一个人坐在楼顶的红砖大烟囱旁边,脖颈微微后仰,面容平静,一条腿膝盖蜷起,另一条腿静静地伸直。
二武的五官依然英俊,就是明显瘦了,眉骨更显硬朗,下巴有棱有角,目光沉郁,周身的空气仿佛凝滞。只有那块天空依然纯净如水晶,不染尘垢,默默地为男孩做成背景。
楚珣跑过去,蹲下身,拉住二武的手。
……
手拉在一起的刹那,两个人都止不住心灵颤抖,好久没拉手了,想了。
楚珣攥紧传武的手,传武也慢慢攥住他的手。
楚珣脑子里心里憋了一箩筐的话,想要质问,想骂人,二武你为什么这样,你敢不理我?你不跟我好了吗,我还想要像以前那样,咱俩还能像以前那样好吗,成吗?
我爸不会害你爸,霍大大是好人,我爸也是好人,是个军人。
不管我爸怎么样,我永远都不会欺负你,我想你了。
楼顶有风,吹过霍传武雕塑一般冷峻的脸。
楚珣一张口,就是压低的哑哑的声音:“冷吗?”
霍传武垂下眼,摇摇头,对楚珣他狠不起来。
楚珣两掌合握,握紧传武两只手,认真地说:“冷我给你焐焐,我是热的。”
就这一句话,楚珣看到,传武的眼圈突然就红了,眼皮迅速肿胀,眼里有湿润的难捱的东西,但是极力隐忍着。
珣珣是热乎乎的……
珣珣还在身边……
男孩有男孩的性格,男孩的心境,心里难受时,不愿对旁人道,更不会像女人撒泼哭闹祈求周遭的怜悯,只想闷在心里,不愿向外人袒露一分一毫的软弱。霍传武就是这样的脾气。
他的家整个儿垮了,他妈妈闭门不出,以泪洗面,无法见人。
他爸回不来了,他哥也被抓,前途不明,不知死活。这样的重大变故加诸在一个少年人身上,是外人或者成年人所无法想象的沉重的心理挫折。
他们这样的朝臣官宦家庭,平日里享受普通老百姓眼巴巴妄想都得不到的特权、荣耀,却也有普通人意料不到的仕途艰险劫难。权在手时,受人仰视呼风唤雨;一朝失势,前途覆灭,重大的历史时刻站错了队,犯政治错误,这一家子老老少少算是没指望了……
楚珣伸手抱着传武的腰。
两人肩挨着肩,靠在天台顶上,坐看夕阳被浓墨似的山峦一寸一寸吞没。
楚珣的印象里,这是他最后一回给他的二武焐手,暖胃,贴脸,跟二武牵手看千山斜阳。
楚珣把两只干干净净的手掌摊开,在传武面前,然后灵巧地一转手腕,啪,手心里变出两枚红色包装的“大大泡泡糖”。
其实是事先藏在身上的,他手快,这时候已经开始自编自导自演各种唬人的小魔术了。
楚珣跟传武一人嚼一块糖,楚珣用力吹出一个很大的粉红色泡泡,几乎有他脑袋那么大,然后“啪”得一声,被瘪掉的泡泡爆了一脸,鼻子嘴全糊上了。
“呵呵,好玩儿么?”
“你吹一个,你有我吹得大吗?嘿嘿……”
楚珣是故意的,用力笑着,抹脸上的泡泡,脑门上沾的都是糖胶,笑声过于用力不太自然。
传武看出楚珣是在哄他,极力逗他开心。他痛苦干涩的心房空隙间缓缓注入一股淡淡的暖流,不到患难时从未意识到,小珣对他而言如此珍贵。
霍传武嚼着楚珣给他的泡泡糖,喉头随着咀嚼动作颤抖,嘴角浮出略玩世不恭的笑,揉揉大美妞的头发……
楚珣说:“明天你在老地方等我,我给你带巧克力。”
沉默半晌,传武点头:“嗯……”
第二天,传武跑到他们时常幽会的菜站后身沙土堆那地儿,等了一晚上,看着夕阳在他眼前慢慢落下,没等到他的妞儿。
楚珣考完试刚一从教室出来,就让几名便衣“请”走了。
教学楼楼道尽头一角,面孔庄重严肃的贺诚叔叔摸着他的头,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用某种十分正式甚至带有强烈希冀色彩的眼神仰望他,那神色简直如同膜拜神明,让人云里雾里。
贺诚说:“小珣,我跟你爸爸说好了,请示过,我们今天来接你。”
楚珣完全不明就里:“贺叔叔,您接我去哪?我爸现在咋样了?”
贺诚微笑道:“你父亲很好,放心。我们会尽全力照顾你。”
楚珣转念一想,把书包往肩膀上一揽,夺路想走:“我跟我哥们儿都约好了,他正等我呢。”
贺诚拦住他,眼神深邃,郑重其事:“小珣,‘家’里最重要的大人物,也在等你,都排着队等着见你啊。”
楚珣茫然望着眼前一群身材高大容貌俊朗行色严谨神秘的年轻人……
第三十一章 异能交换条件
楚珣当晚被请上一辆无牌红旗轿车;车没走大路上长安街;没去部委机关或者中南海;而是在某一个地方驶入地下通道。
地面刚刚恢复平静不久;戒严部队在街面维持秩序,贺诚这伙人完全绕过地面;有他们总参军方专用的秘密路径,平时轻易不用。楚珣坐在轿车里;震动得看着车子行驶在明亮平坦的隧洞中,前方黢黑,深不可测;隧道四壁与天顶全部由巨大的青条石、花岗岩砌成。
楚珣以前从来不知道,北京城地下原来是一座巨大迷宫,有四通八达的完备的地下隧道,防空洞,战备设施。整个地下系统运转有条不紊,气势恢宏。当时,城里作为公用交通路线只开通了环线和1号线,老1号线自西向东,从苹果园到四惠。事实上,更多的隧道早已建成,从内城中心向外呈几条射线状通往郊区,覆盖最重要的出城路径。
紧急事态下,这些隧道可以让重要首长在二十分钟内从中南海内部潜出东郊西郊,也可以从郊区卫戍部队直接运送上万兵力快速进城。
由着一条通往西郊的隧道,楚珣坐的车子直接开进西山山坳。那里树木郁葱,风景如仙如画,林间掩映一座别墅。
楚珣在西山别墅二楼大会客厅里,见到这个国家最高层的首长。
当真就像他贺叔叔描述的那样,首长们“排队”等着见他!每个老家伙都用颇有深意的眼神注视他,和蔼地摸摸他的头,捏他的肩膀,拉他坐在长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家常。
楚小二因为家里的身份,还算见过世面,有几位军委首长他以前在各种场合远远地认识。还有两个老家伙他只闻其名,以前只在《新闻联播》每天头五分钟画面里见过,这回一次见了个全。这些人当天在西山别墅秘密会晤,研究戒严善后,会后正好将楚珣同学请来,一起见识一下。
楚珣端坐沙发上,在外人面前颇有军人家庭子弟兵的风度和气度,腰杆挺直,双腿并拢,两手搭在膝上,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别人问一句他清晰地答一句。他心里想着敏感时期、这种场合可不能给亲爹丢脸,眼前这些人,都是他爸爸的上司,以及上司的上司……
越是身居高位之人,私底下举止都很低调,含蓄内敛,深藏不露,喜怒皆不形于色。况且,这些人个个衣着朴素平常,灰黑色中山装,黑框眼镜老花镜,说话慢条斯理儿,仿佛每一句话说出来之前都已在头脑里转过三转,字字富含深意,态度又和蔼,无形中让楚珣放下一层戒心。
军委后面最高的大首长,从茶几上拿过一只橘子,亲手将橘子剥开,一瓣一瓣喂给楚珣。
大首长说:“楚珣同学,我听说,你爱吃橘子。今天,你想吃多少,我们给你包多少。”
“以后,谁再拦着说,不让你吃‘领导的橘子’,我帮你说她!”
楚珣嘴里塞了大首长喂给他的橘子,习惯性摸摸自己脑顶柔软的头发。酸酸甜甜难以言说的滋味儿,溢了满口……
一整晚,茶几上摆一壶香茶,几碟花生瓜果橘子瓣。沙发上坐几位大人物,外围再稀稀疏疏围坐数位总参核心高层。大伙一眨不眨地盯着楚珣,看着他身体里潜藏的能量一点一点剥离显现在众人眼前。
楚珣眼睛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绒布,视线完全遮挡,右手食指中指快速划过报纸头版头条,甚至与普通人用眼读报的速度差不多,一字一句清晰快速地读出。四周几人戴起老花镜,惊异地伸着脖子仔细看他“读报”。那张报纸是当晚临时从《人民日报》印刷厂拿来的样刊,尚未出街面世,楚珣事先绝不可能看过内容。
楚珣读完一则头条,停顿一下,意犹未尽似的,修长的手指划过头版压题照片。
他然后伸手斜斜地一指沙发对面某位老家伙:“照片里的人,是您。”
楚珣还蒙着眼,声音淡定。
被他指过的首长惊讶得一下子坐直身子,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眼底暗暗发光,像被金手指点过。
大首长微微张嘴,手里下意识不停地包橘子,喂给楚珣,“想吃咱这里还有的是。”
楚珣隔着透明玻璃箱,聚精会神凝视,让玻璃箱里一只小风车哗哗地转动起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清幽的沙沙声在客厅上空回响。
茶几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百元纸币,楚珣的手指隔着玻璃板,像撩拨琴弦一般,把毛爷爷几位领袖的威武头像慢慢弄皱,折起,折出水波纹。
楚珣一项一项地做下来,开始还有些兴致,后来慢慢发觉不对劲。
他靠到沙发里,微微撅起嘴,探寻大人们的脸色:“累了,可以不做了吗?”
大首长示意下面人给他倒茶端水,点点头:“楚珣同学,很感谢你,辛苦了。”
楚珣低声道:“我想回家。”
首长闭了一下眼:“你放心住着,我们过些天就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