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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是因为这场雨。
我看着他发青的眼圈,‘你看起来很累。’
‘我的工作是很辛苦。’他意外地看着我,‘但我喜欢。’
‘你真奇怪,我就会让自己休息。’我沾着杯子上的水珠在桌上写奇怪二字。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非常平静。
‘我是——’他企图自我介绍。
‘我知道!’
‘是吗?’
我们尴尬地对视着。我突然抓住他的手。他很惊讶,我们还互不相识,我们的距离被我强行拉近了。他不得不仔细看了看我。我看着手中他的手——干燥、温暖、修长。窗外的雨早就停了,我怎么才能让这只手留在这儿?
‘我真喜欢。’我说。
‘喜欢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这么脆弱。我的泪水落下来,为什么流泪呢?请别说你要走了,别说! 别说认识你很高兴!别说所有应该说的话,别说再见。我唯一拥有的只有现在了……”
现在我已经可以确定,写日记的是个女人——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她在这里记录了她人生中最初、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段情感。她那细腻敏感的文字、神经质的用词……都能让我感到她的不安,以及预见中的悲剧结局。于是我继续往下看:
“7月15日,礼拜四,阴
和他面对面之后,我已经失控了。我强烈地渴望能够每天见到他,为了能一场不落地听他的演奏,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想要见他,想见到他持琴弓在弦上舞蹈的样子,那是多么撩人的技艺?
最后一场演奏,今天是本季度最后一场,我仍然尽力买到了前排的位置,今天的曲目是埃尔加后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精练简洁。他运弓自如,弓法辉煌,控制力极佳,毫无矫揉造作之风,全曲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感伤,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可是我流泪了,我强烈地感到身体要被硬生生地撕开,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我该怎么忍受这样的煎熬?”
“7月19日,礼拜一,晴
这是一场毫无疑义的报告演出,我感到百无聊赖,学校的指挥那么幼稚,尽管所有人都很兴奋,可我却始终提不起精神。我的曲目是波佩尔的作品《春之声》,这首作品难度相当大,可是我已经排练了不下千遍、烂熟于心。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当我坐在演奏椅上准备好一切的时候,竟然在听众席上看见了他的脸!只有那一瞬间,之后灯光就全都亮了起来,在光晕里再也看不见台下的任何东西,我开始演奏,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演出很顺利,我有点洋洋自得,心里总想着,如果他真的在台下,会注意到我的表演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注意到了。在随后的酒会上,我看见他被几个漂亮的小提琴手包围了,我向他走过去,我看起来一定很傻,可我什么也不想掩饰——蓬乱的头发、绯红的脸颊,礼服上的皱褶……我们目光相接的时候他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他一定认出了我。
‘你好。’我向他伸出手。
‘拉得不错。’他身着燕尾服的样子比在咖啡馆里更加俊朗,我的心狂跳不已。他嗓音中带着一点自居前辈傲气,我当然能够理解——这样伟大的艺术家。为了壮胆,我喝了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那句话的:‘请你作我的导师。’ 他惊讶万分,因为听说在他的生涯中还从来没有从事过教学工作,但我不管这些,只有这样我才能与他朝夕相处。
他委婉地犹豫着,我步步紧逼。
‘您听过我的演奏了,请认真地考虑。求您了!’我央求他。
最终,他答应让我去他的住所,对我进行一些测验。”
“7月20日,礼拜二,晴
我突然之间获得了新生,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我的眼光一直定在他身上,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他用老式唱机放贝多芬的第四奏鸣曲,我弄不懂这复杂的乐曲,它让人太伤脑筋。随后,他告诉我他花费了十几年才弄懂它。
‘你要弄清作品的实质所在,这样才能获得进步。’他对我说。他似乎根本不想听我的演奏,或许他改变了主意,觉得担负一个学生的未来实在太麻烦?我感到忐忑不安,直到最后,我不安的情绪表露无遗,他才开口:‘我同意作你的导师,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永远尊重自己的这个选择。’
我发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呼吸着有他存在的空气。可是这并不算是今天最好的,因为随后,他竟然向我展示了他一生挚爱的珍藏——一把斯特拉里瓦里提琴,琴身覆有一层光泽极佳的橘红色漆,音质极佳,穿透力强,在音乐厅演奏时,弦音可以直抵最末一排。斯特拉里瓦里提琴具有不凡的乐音与强劲的穿透力,这都得归功于琴身上那传奇般的漆料,遗憾的是,这种漆料的配方早已失传了。所以这种琴流传到现在也只有50把而已。
他看着那把琴的眼神是如此深情,让我嫉妒得发狂。
‘这是戴维多夫。’他一边爱抚着那把琴一边说,‘戴维多夫琴制于斯特拉里瓦里的黄金时期,这把琴自诞生后一直沉寂,直到1863年,一位俄国伯爵买下这把琴送给当代最伟大的俄国大提琴演奏家戴维多夫后,这把琴才焕发出耀眼的生命力。戴维多夫逝世后,这把琴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他可发现我并没有在观察他的珍宝?而是在观察他本人?”
“7月21日,礼拜三,晴
这是我的第一堂课,看起来他并不知道要怎么教我,所以他决定为我示范一段博泰西尼的歌剧咏叹调,他用了法国弓,在琴上表现出如人声般细微的音色变化和呼吸,我默默地坐在他的面前,偷偷掐自己的大腿,我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
他在为我演奏!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眼中含着泪水。在他面前我相形见拙,我需要怎样的才华才能不辜负作为他的学生这一殊荣?接下来,我要求为他演奏艾尔加的协奏曲和一首皮阿蒂的随想曲,我已经把埃尔加协奏曲的第一乐章背下来了,而且那一首非常困难的随想曲也背出来了。
用我自己的琴演奏,驾轻就熟,我看到他眼中跳跃着惊喜的神采,可他是那么缄默、那么内向,什么也不肯说。我多么希望得到一点赞赏之辞?我太虚荣了。我们的眼神已经纠缠在一起,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绝不是我虚妄的揣测。
现在,我开始回忆白天与他在一起时那梦幻般的时光,我竟然得到了。他告诉我他已经38岁,整整比我大20岁,可是在一个又一个梦里,他就是我的情人。这罪恶的想法让我夜不能寐,自从四年前第一次听他演奏,我就已经爱上了他,根本无法控制。我拼命练习,为的就是这一天。昨夜我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把‘戴维多夫’琴,他充满爱意地将我抱在怀里,我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他握着它,我是他的大提琴,是他最珍爱的乐器。”
我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趴在床上,写下这些文字时脸上的羞涩表情,她正在用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一点点靠近内心的渴望。
“7月25日,礼拜日,晴
今天,我们并没有闷在练习室里浪费阳光,天气是这么热,可是它们的热度和我内心的温度相比几乎是冰凉的。
我们沿着街道散步,谈论着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他告诉我他将要和一个管弦乐团合作,我兴奋不已。我说我痴迷于他舞台上的样子,他腼腆地笑了,他似乎很害羞,又很高兴。
‘看到你让我感到自己的衰老。’他竟然这么说!
‘你一点也不老!’我失态地吼道。随后又脸红,我不喜欢他把自己看作我的长辈,他的灵魂还激荡着辉煌的创作激情,他的心还那么年轻!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紧盯着他的眼睛在心里叫着,可是,我却没法让他听见。
‘老师,’我这么称呼他,‘我要去看你的演出。’”
“8月1日,礼拜六,阴
我又一次坐在了听众席上,他在那支乐队之中显得毫无光彩。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然而,这次演出却在一定程度上被一些他难以控制的客观因素糟蹋了。
不幸的是,指挥根本难以控制乐团的声响。他的琴声经常被乐队的声音所掩盖,只有在返场演奏的巴赫组曲里一个乐章时,他的演奏才真正被观众听到。
他并没有获得真正的机会展示他的真实演奏水平。
我在人群中盯着舞台上的他,看起来沮丧极了,怎么会这样?我控制不住自己,哭了出来。
随后的几场演出,情况稍微好转了一些,他的力度与音色的运用一直不错,有时略显单调,那可能因为他对陌生的音响效果一时的不信任感。但是自始至终我都看到他脸上那种失望的表情,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这种情绪很危险,非常危险。
我迫不及待地区他的住所找他,开门的是一位长相尖刻的女士。我让他们感到不耐烦了,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位置。我被弃置在琴房里,隐隐约约听到他和那位女士在外面激烈的争吵:
‘你该忘记几十年前的感觉!观众再也不想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神童!你需要建立作为一个成熟艺术家所独有的艺术风格!’我大吃一惊,她怎么能这样对他说话?
他是如此伟大的天才!
那个尖刻的女人走后,我小心翼翼地从琴房里出来,他背对着我坐在窗边,当我走过去时,发现他在流泪!我的心都碎了,他曾经是那么的完美,可是现在却像个孩子一样在哭泣。对我来说,这对他的形象是一种颠覆,我必须说服自己接受才行。”
“8月8日,礼拜六,大雨
这是我们的第几次课?我已经不记得了,他默默地坐着,没有刮胡子,衣冠不整,地上散落着一大堆乐谱。
‘大提琴曲目很有限,我一直在搞创作。’他解释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仍然沉浸在那次演出失败之中无法自拔。
我坐在琴凳上,开始拉琴,我想让他高兴起来,就拉了一首我自己创作的小品,这旋律让他有了反应,他的眼睛开始放光,抓住我问这是谁的作品。我告诉他是我自己的创作。他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随后像个疯子一样倒退,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来。他的情绪变得极度沮丧,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痛苦极了。我不明白自己究竟作错了什么。
随后我捡起他散在地上的乐谱,试着演奏,才发现那些旋律晦涩难听,我不敢让自己往那个方向想,难道,他的才华,真的耗尽了吗?”
我从这本日记中抬起头,看看手边的剪报,其中有一篇报道那位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暂时引退的消息。这本日记上记录的一切,都跟他息息相关,这个女人一直跟随在他左右,对他的生活内幕了如指掌。
“8月10日,礼拜一,阴
天气正在渐渐转凉,他的情绪更加糟糕,最近再也没有什么演出,我害怕极了,生怕失去他。我每天尽量长时间地留在他身边,因为我害怕某天早晨去找他时只看见一间空屋或是一具尸体。
今天清晨,他的房门是虚掩着的,他在里面演奏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的慢板乐章,音色太深沉,似乎有着无尽的悲哀。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撕成了碎片。每一段旋律就象是凝结的泪珠一颗颗塞进心里。我慢慢地靠近他,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停止了演奏,抓住我的手站起来。”
透过这段文字,我看到了一个颓废和激情交织的画面,我不应该这样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是——
“他吻了我,我也吻了他。在事情还没变的激烈之前我推开他。
他看着我,‘我忘记了,你还这么年轻。’
‘那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都可以作你父亲了。’
这话刺痛了我。‘你真这么想?’我搂住他。‘可是我爱你——别问了!你要什么都可以。’
他抓住我的肩膀仔细阅读了我的所有眼神,然后小心翼翼地说:‘请你,和我交换生命的另一半重量。’”
第八章——藏尸盒
“8月11日,礼拜二,晴
我疯了!我真的疯了!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奉献出来,可是他什么也不要,只要我的创作乐谱。我那稚嫩的作品真的对他有所帮助吗?我不敢想象。我把所有的乐谱都交给了他,只要他能够重新振作。
活力似乎又一次注入了他的身体,可是我却觉得莫名地悲哀。他欣喜若狂,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终于我默默地离开了,我走在路上,泪水抑制不住地滑落,路上法国梧桐的叶子正在飘落,我的心也渐渐枯萎了。”
我惊愕地盯着这一段文字,又看了看那些剪报中的一篇,上面的标题是“曾经的神童创造了奇迹,复出后拿出天才的创作。”原来是这样,这个明星愚弄了所有的拥趸,他剽窃自己学生的作品,同时也在玩弄她的感情——
“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房间里,我坐在沙发上嗅着灰尘的气味。咸的泪水不断从腮边滑落,呼吸这么让人难受,我病态地享受着自己营造的这种痛苦。
‘他走了,’我告诉自己,‘你让他走的。’
‘是吗?’我回问。
‘你为什么让他走?’
‘为什么?’
‘好不容易才可以在一起。’
‘梦终归是要醒的。’
‘所以他走了。’
‘你让他走的。’
‘我让他走的。’
我站在镜子面前用剪刀剪开我的衣服,从连衣裙下摆开始,它们落在地上。我又剪开了自己的内衣,我现在一丝不挂,感觉极好。午后清冽的空气里;我开始在家里游荡,长久地凝视玻璃天花板外浅绿的苹果树枝叶。阳光暖洋洋地照到乳房和肚皮上,我轻快地跳到桌上,双手向后撑,让阳光进入我的子宫,它将会变得温热,不再阴暗,我晃荡着双腿,感到了来自子宫内壁的震颤,快乐极了。树冠在外面偷窥着,流动的、油画般的天空和在风中闪闪发光的树叶——生命的永恒体现于此时,我身体的核心内在欢唱着。
现在只需一点爱把我点燃。
他带着花不期而至,在纱门后惊喜地看着我,他是想挽回什么。我为他开了门,没容他多说什么就迅速而热切地吮吸他温暖的嘴唇,我急于与他分享现在的快乐。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我喊叫着把他的双手放在我滚烫的乳房上,它们像天堂的果实已经成熟;甜蜜的汁液快要溢出。
在阳光投射在眼皮上的一片金红色中,我哭泣着、狂喜地接纳他。母性的复苏。他气喘吁吁、泪眼迷蒙,橙色的精液冲入体内,它们结合得如此完美。
‘永远不要分开了。’
恍惚中我看见一片摇曳着金雀花的草地在裂开,断层中涌出无限金色岩浆如同瀑布在和缓地运动着,我们渺小的身体躺在这片草地上不断下沉、下沉,兴奋而恐惧,到最后,带着一丝厌恶,睡着了。
我醒来时看见他孩子一般的睡脸,他呼吸沉重,几绺汗湿的头发垂在他脸上,我把它们拨开。
我是这么爱你,我的心说。
我走出卧室在阳台上吹冷风,四周很安静。我一直保留着我的贞操,现在终于把它毁了。
我把头发拢到颈后。没什么,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她一直爱慕的成熟男人发生了关系。
他爱我,还是我的作品?”
“9月20日,礼拜六,阴
评论又一次眷顾了他,他高兴极了,然而谁能知道呢?我心里的感受?现在轮到我开始发狂,我想尽办法压抑着这种情绪。他又开始有数不清的应酬了,我被扔在角落里,有时他会带着满身疲惫过来吻我一下,就像主人偶尔拍拍小狗的脑袋,我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我拉琴,却始终无法突破。
我只是角落里那个小孩子,父母发现了我的失常,他们以为我只是太痴迷于音乐了。现在我开始痛恨大提琴,它让我失去了正常的生活。看到它我就想起他,他还会来找我,不会离得太远,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他。
一切都毁了,他已经不再是我原来臆想中那个完美无缺的天才,我想离开。迅速地离开这一切,忘掉曾经发生的事情,可是我没法抛弃音乐,没有它我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日记在这里停顿了,中间空白着很多页,我把它翻到后面,那一篇的日期已经是十月份的了。
“10月3日,礼拜六,晴
我的经期推迟了。子宫传来的讯息让我感到奇妙——是那个不期而至的下午。当时便有预感,他开启了我的母性之门,我可以感觉到:我在孕育一个生命。
‘妈妈…妈妈…妈妈……’我在镜子前面学小孩子的声音叫自己。我在面前的窗户上画满了花朵和叶子。阳光从背面照在这些图画上,看上去一片明亮。有点燥热,可是很美好,所有的一切。我慢慢地用手抚摸着下腹。想起我14岁那年第一次看他演出的情景:
当时我稚嫩的贝壳内那颗宝贵的珍珠正为他成形。他制造出复杂的音乐,可惜骗不过我的耳朵——疯狂的伴音之内,其旋律的温柔,我听出了他的未来。为了他我拼命努力,但是现在我已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