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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的胃口已经被彻底吊了起来,估计半个香港的媒体都跑过来了。
我朝前走了几步,立刻被两名警察拦住了。这不怪他们,我现在一身邋遢,头发脏兮兮的,和乞丐没什么大的分别。我向警察说明情况,警察一听是许愿,连忙对着对讲器说了几句。过不多时,方震匆匆赶了过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方震穿着西装,脖子上挂着个证件,耳朵里还塞着一个耳机,相当有派头。方震打量了我一眼,问我这几天跑哪里去了。我苦笑道:“九龙寨城,名不虚传呐。”
方震眉头一皱:“这几天警方把香港翻了个底朝天,想不到居然藏在那里,难怪找不到。”
“请你快点派警察去。那里还有一个人,为了掩护我逃走他一直在阻挡追兵。”我焦急地催促他。
“谁?”
“药不然。”
方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然后说:“我先带你去见刘局吧,时间不多了。”我点点头,筹划了这么久,终于到了短兵相接、刺刀见红的时候了。我们边走边说,很快就进入会展中心内部。凭着方震胸口的证件,一路畅通无阻。
刘局在会展中心西翼的一处VIP厅里。我一进门,就看到他手持对讲机,紧盯着旁边临时接过来的几个监控屏幕。他的双鬓看起来比原来可白了不少,这段日子除了刘一鸣,就数他压力最大了。
刘局看到我出现在门口,眼神一喜,放下对讲机迎了上来。
“小许,你来了。”刘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眉宇间有遮掩不住的喜色。
屋子里还有几个五脉的人,可我都不认识。
“烟烟呢?”我问。
“她还在陪黄老爷子,我让人放了台电视进去,可以看直播。”
“百瑞莲那些人来了没有?”
“王中治、钟爱华、梅素兰都来了,他们手里的《清明上河图》也已经运进来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简单地把之前三天的遭遇说了一遍,包括药不然的事也都没隐瞒。刘局大手一挥:“其他事情,回头再议。咱们要抓住主要矛盾,放过次要矛盾。当务之急,是如何准备《清明上河图》的对质——小许,底牌你好好带在身上对吗?”
我一拍胸脯:“没丢。这是从……”
刘局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们有三天时间来商讨你这张底牌,可没想到百瑞莲会用这种卑劣手段。现在没时间,我相信你的判断——刘老爷子刚才还打电话过来,询问你的事情,我都没敢说你被绑架了。”他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半,开幕式是一点半开始,正式开始两张画的对质,大约是在两点半,流程你都知道吗?”
我摇摇头。我一到香港就遭遇绑架,展览怎么安排的根本是一头雾水。
刘局拿起一张打印好的表格,递给我:“两点半,在会展中心的会议主厅,两张《清明上河图》同时推上台去,由第三方遴选的十位专家,将现场对两幅画进行鉴定。算上你的话,一共是十一位。你们十一个人轮流发表意见,指出哪幅是真哪幅是假,并阐述原因。最后统计票数,票高者为真。”
“文物鉴定,怎么搞得跟民主选举似的?”
“香港人的主意,他们就喜欢热闹。哦,对了,针对你,他们还有个特别流程,一会儿导播会跟你说。”刘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鼻子一耸。我知道这是我身上的味道,有点不好意思。刘局说道:“这样子可没法上台,这里有一间客房,你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就在这个VIP厅里不要出去。时间太仓促了,我需要你在这里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对付百瑞莲。”
“嗯,好的。”我答道。
刘局拍拍我肩膀:“我相信你不会让五脉失望、让祖国蒙羞的。”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到在厅里的正中央,是一个装着四个轮子的超长展台。展台上是一个长方形的防弹透明玻璃罩,罩子里摊放着一幅完全展开的长卷。
故宫珍藏的《清明上河图》?我心中一惊,为它折腾了这么久,可算是见到实物了。
刘局又拿出一份印刷极为精美的大画册:“这一份,是百瑞莲那份《清明上河图》的高清图。文物鉴定毕竟不是唱歌跳舞,就算要公开鉴定,也得事先把准备做足。十位专家,在这之前都拿到了两个版本的高清复制品,上台之前都是有准备的。你的当务之急,就是静下心来,仔细研读对比一下这两幅画,想想如何打出这张底牌。”
“那十位专家,都靠谱吗?”我接过画册,担心地问道。
刘局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一半一半。”
我去VIP厅旁属的房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出来以后,床上已经搁了一套崭新的西装。我看看时间不多了,换好衣服,回到VIP厅。
按照刘局的吩咐,屋子里的人都离开了,连监视器都撤掉了。这里隔音效果非常好,门一关上,外面一点声音都传不进来,异常安静。故宫版《清明上河图》真本就搁在旁边的展台上,百瑞莲版的高清复制品放在桌子上。
我看看时间,现在是一点,距离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拿过我右脚的皮鞋,伸手在里面一抠,把鞋垫取出来。那张珍贵至极的双龙小印残片,就藏在鞋垫之间的夹层里。这不是什么高明的隐藏方式,但百瑞莲并不知道我的底牌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使他们趁我昏迷时搜过身,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才好。
我把残片轻轻搁在桌子上,缓缓坐回沙发,双手合十,把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现在整个世界,只剩下我、残片以及那两幅《清明上河图》了。
一切的障碍,都已经排除;一切的谜底,都已经揭开。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做出最后的裁决。
故宫版的《清明上河图》我印象极深,每个细节都记得;而百瑞莲版的《清明上河图》,却是我第一次见到。虽然这并非实物,但复制得非常清晰,一切细节都能看得到。
我仔细地比较了一下,两者几乎可以互相当镜子,画面细节几无二致。一张是张择端的真迹,另外一张底稿出自同时代画院的无名画师,又在明代被黄彪按照真本加工过一次,自然是长得好似一对双胞胎。
我用手轻轻触摸着两幅画卷的最左边。它们都是画到一个十字路口,戛然而止,再过去就是历代题跋和印章了。看来仿冒者也注意到残缺的问题,特意把赝品也截成了真本的长短。
我特意看了一下赌坊的赌徒口型,两幅画都是圆形,仿冒者也对这个破绽做了弥补。
看来光凭这两幅画比较,是比不出名堂的。
还得要看残片。
我拿着残片在两幅画卷上移动,拿起放大镜对比,仔细地辨别起来。
残片来自于正本,那么我只要找出它和故宫本之间的契合点,或者找到它和百瑞莲赝品之间的违和点,就算是大功告成。
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毕竟我手里只剩下这么一小片,而且已经烧得形状全变。时间也非常有限,这种比较的工作量应该是以月来计算的,而我现在只有三十分钟不到。我拿出在紫金山拓碑的精神,沉下心去,一点点地看过去,双眼不停地在两幅之间扫视,终于让我有了发现。
百瑞莲本和故宫本最大的不同在于,故宫版被重新装裱过许多次,除了画心以外的原始风貌已遭破坏。而按照百瑞莲方面的说法,百瑞莲本自落入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之手后,再也不曾现世,所以它上面没有嘉靖朝之后的题跋和印记,装裱痕迹也比故宫本要旧。
我注意到,在故宫本的画幅边缘,带有几丝墨痕。而我手中的残片上除了宋徽宗的双龙小印以外,边缘还带了几笔很淡很细的墨痕,像是笔扫至此的几抹残留。两者看起来,十分相近。
这个发现,让我似乎触摸到了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把残片放到墨痕旁边,一点点挪动,像是给一片拼图寻找适当的位置。我的手腕突然一抖,残片跌落在画卷之上。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如同被火筷子贯穿,浑身为之一震。
残片落下的位置,和画卷上的墨痕居然能勉强对上,中间虽有缺失断少,但大体不差。它们拼接在一起,依稀可还原半个完整的墨字。这墨字最明显的是向右的细瘦一捺,长斜入小印,向左还有一道短撇,上面还有一团略微出头的墨点,看起来就像是一横的收笔。
如果补完缺失部分的话,这团墨迹整体看上去好似是一个“下”字,上面还有一横。
这个奇怪的墨字,仿佛给我通了一道强烈的电流。
宋徽宗是位书法大师,他在签名的时候,有个特点,喜欢留“天下一人”四个字,以显出皇帝身份。而且这四个字在宋徽宗手里,写得极有特色:先写一横,然后再向下空出一段,写上一个不出头的“大”字。如果把上面一横和下面三划合起来看,形状近似一个“天”字,单看下面那个不出头的“大”字,又很像是“下”的草体。那一横如果单看,可视为“一”,下面那个字去掉一横单看一撇一捺,恰好又是个“人”。
宋徽宗只用四画,就把“天下一人”四个字都包括在内。这个创举,被书法界称为“绝押”,是宋徽宗最鲜明的特点。这个特点,刘一鸣在301医院给我突击培训时,曾经特意提及,还伸手给我画了一个样式,我记忆很深刻。素姐讲故事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个细节,阴阳眼斗刀山火海的时候,亮出《及春踏花图》也带有此押。
《及春踏花图》是赝品,但它上面的双龙小印是真的,以常理推之,那么小印上的徽宗绝押,应该也是真的。
现在这枚残片和故宫本上残留的墨痕能对出一个不出头的“大”字,这说明宋徽宗原题在这里的,就是“天下一人”四字绝押。那一捺写得有点过长,划过双龙小印。造假者在盗挖时挖走了印记,连这个花押也带走了一半。
这一个证据,明白无误地证明,故宫本才是真正的《清明上河图》,百瑞莲本是赝品!板上钉钉!
最后一段迷雾,终于散去。漫长的求索之旅,终于到了光明的尽头。
我双肩轻松,开心到简直想要放声歌唱。《清明上河图》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心中一直压着几尊沉重的大鼎,愧疚、焦虑、愤怒,让我一直沉浸于灰暗的情绪中。现在《清明上河图》终于真相大白,我胸中的积郁顿时烟消云散,一下子感觉浑身轻快得不得了。
我站起身来,兴奋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转回去再验证一遍,唯恐只是空欢喜一场。验证的结果让我很满意,残片与故宫本上能很完美地拼接出“天下一人”真迹,理论解释也合情合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
我正坐在那儿傻笑,VIP厅的门被刘局推开了。他一看我这样子,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会意,整个人也如释重负。他对我说:“你准备一下,要去化妆,还要和导播沟通一下。”
“具体什么流程?”我问。
“他们想安排得更有戏剧性一点,这样对收视率有帮助。哼,资本主义,娱乐至上。”刘局说到这儿,又补充道,“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可以按照原来的路数来。”
“没关系,什么形式我都不介意。”我略抬了抬下巴。现在自信在我体内茁壮地成长,滋养出压倒一切的乐观情绪。
刘局让一名工作人员带我去化妆间,然后吩咐其他几个人去搬运《清明上河图》真迹,准备登台。
我坐在化妆间镜子前,一名化妆师拿出一堆奇怪的道具往我脸上扑。这时一个长发披肩的导播凑过来:“许先生,你知道吗?前几天你抵港后突然失踪,全港报纸都疯狂报道,现在可是比四大天王还火。”
我不能动脸,就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鉴于您的焦点地位,也为了让这次的《清明上河图》鉴定更加公正、透明,我们为您量身定制了一个环节。是这样的,我们给您在舞台上安排了一个绝对隔音的单向玻璃间。在前十位专家的点评期间,您待在这个房间里,看不到外面,也听不到声音,但观众可以全程看到您。等到专家们的点评结束之后,两幅画会送进那个房间门,您进行现场鉴定。我们的大屏幕会重放专家发言,予以配合。”
导播说得很委婉,但我听出来他隐含的意思了。把我放在房间里隔绝,是为了确保我听不到前面专家们的一系列点评,鉴定时只能靠自己的学问。如果我犯了什么低级错误,导播就会直接在大屏幕上放前面专家的话,现场打脸——这确实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表现形式。
这个安排背后,恐怕也是有百瑞莲的影子在里面,当场打了我的脸,就是打了五脉的脸,这该多么有宣传效果啊。
但我又有什么怕的呢?我摸了摸手里的残片,无比自信地想。
于是我对导播说我没有意见,他高高兴兴走开去安排了。我则闭目养神,任由化妆师在我脸上任意施为。
到了两点半差十分,我被一位旗袍美女引上了会展中心的舞台,此时舞台上挂着厚厚的幕布,但另外一侧仍能隐约听到入场的喧闹声,我知道在场的观众一定不会少。
这个舞台装饰得相当漂亮,完全仿照《清明上河图》的宋代汴梁风貌,一条虚拟的汴河横贯舞台,后面垂下三四层彼此相隔半米的透明薄纱,纱上绘着水墨画风格的房屋、竹林、行旅、牲畜,在精心布置的灯光照射下,这几层纱画互相映衬,画面陡然变得立体,鲜活欲动。主办方真是下了不少工夫。
专家席的设计更是匠心独运,做成了蚱蜢舟的模样,摆在那条“汴河”上的两边。我看到十位专家已经就座,看上去就好似是几位文人雅士正在泛舟汴河。
在“汴河”前方,摆放着两个特制超长展台,平行而放,里面各铺展着一卷长长的画卷——不用问,这就是今天的主角:故宫和百瑞莲的《清明上河图》真本。两台摄像机对准了它们,下面还接了轨道,观众随时可以看到任何一个位置的特写。
而我即将要进入的房间,则是在汴河的正中间,两卷《清明上河图》的分界线上。这是一个钢结构加玻璃的正方形小屋,被修葺成了隐士草庐的风格。在草庐上方,悬吊着一面大屏幕,此时正播放着我一步步登台的画面。
我一登台,十位专家二十只眼睛齐刷刷一起看过来。我知道这段时间,许愿这名字已经成为古董界的一个热门话题,所以他们如此好奇也不为怪。我扫了一眼,一下子发现王中治。他作为百瑞莲的代表,自然也坐到专家团里。他似乎对我的意外出逃没怎么懊恼,还友好地冲我笑了笑,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装腔作势。”我冷笑道。到现在百瑞莲都不知道我的底牌是什么,他们输定了。
我再去看其他专家,一位认识的都没有了。不知道哪些是我们的人,哪些是百瑞莲的人。
不过无所谓,谁来都是一样。真相是客观的,证据永远不会变。文物鉴定可不是民主选举,不是人数多的一方就是对的。
我昂首挺胸,钻进那座草庐里去。一进去,我才发现,里面跟外面完全不同。从外往里看,这就是个透明玻璃房子,可从里往外看,却只看到一面面镜子。我一坐进去,四面八方都是我的镜像,眼花缭乱。等到门“咔哒”一关,连声音也被彻底隔离了。
房间里的绿灯闪了几下,然后切换成了红灯。这是导播和我事先约好的信号,红灯一亮,说明直播开始,幕布拉起,全场观众都能看到我的一举一动。
我靠着沙发,不太好意思跷二郎腿,只得正襟危坐,望着镜子里的我发呆。到了这时候,我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看看大眼贼所说的金剪倒悬之相,到底消弭了没有。我不大会看相,可是总觉得那剪子似乎还在。
“封建迷信。”我咕哝了一句,想做个鬼脸,又想到自己可能被无数人看着,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屋子里静悄悄的,可我知道外面一定热闹得很。那些专家会从各个方面进行对比,但这与我无关。全世界只有我手里握着残片。
不知过了多久,小屋里的红灯开始闪烁。这是前面的环节即将结束的预兆,等到绿灯亮起,这间小屋就要打开了。我把残片放在手心,整了整衣领,心脏跳得有些快。
屋门打开,仿佛录音机一下子通了电,巨大的喧哗声从外面飘进来。我看到台下无数观众注视着我,闪光灯不时响起,而主持人正慷慨激昂地介绍着我之前的“光辉事迹”。十几台摄像机在不同机位转动着,把我的影像传送到不知多少台电视机上去。
我定了定神,走出草庐,环顾四周。十位专家分别待在两条船上,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点评。在台下第一排的贵宾席里,刘局和其他贵宾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知为何,刘局神色铁青,不知道之前那些专家都说了些什么。在贵宾席的另外一侧,素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