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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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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病重了。我的哭声使他们讨厌,渐渐地父亲也对我露出了冷淡的脸色。有一天他把牛奶瓶重重地放到我床头,出去时忘了锁门。我看见一线明媚的阳光从门外射到床边,风吹来携带着那股水井的气息。我溜下了床,紧接着又溜出门朝水井跑去。井台上已经长出了暗绿色的青苔,我就伏在那片青苔上往井底看。就这样我重新见到了井中男孩,他的脸已经变得陌生了,那么苍白,那么憔悴,眼神也空洞无望。我对井中的男孩说,“喂,你也病了吗?”他不回答。回答我的是一家人杂沓的脚步声。父亲在前,母亲、姐姐在后。父亲愤怒地孔了一声扑上来拦腰抱住了我。他把我往
            
  屋里抱的时候我又哭起来,“他要死了!”我喊叫着狠狠咬了父亲一口。“是你要死了。给我回去躺着。”我拚命挣扎着。“我不回去。我要看井中男孩。”“不我不要睡觉!”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父亲双目怒睁将我高高举起投入水井中。哗地一片巨响,我沉入了冰凉的井中。那是无垠的蓝色的世界,我像鱼一样轻捷地下沉。我看见那个神秘的井中男孩离我越来越近,他的鹅群歌唱着向我游来。我知道我将永远生活在井中,为井中男孩看管鹅群。
            
                                       十三
            
  我跟那位文学编辑约好了,9月2号听《井中男孩》的回音。9月2号我起了个大早,守在电话机旁不知干什么好。我记得大约是七点多钟,图书馆里还空无一人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抓住话筒感觉心脏的跳速快得让我丢脸。“怎么样?”“灵虹出事了。你快来一趟。”
            
  “你是谁?”我听出声音不对。不是我等的那个电话。“我是水扬。灵虹出事了。你快来一趟。”“她出事有你呢,关我什么事?”
            
  “别这样,灵虹自杀了。”
            
  “自杀了?”我像被火烫了一下撂掉话筒。这几天一直骚扰我的古怪的不祥的感觉突然得到了验证。我跑下楼抢过一个女学生的小自行车就往外面冲。紧接着我就恨起了屁股下面的女式车,我拚命骑还是骑不快。一路上我的耳边响着电话里水扬嗡嗡的悲痛的声音。我竟觉得那声音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也许他是在骗我。
            
  我骑到小龙山的时候看见一辆白色救护车尖叫着从我身边擦过去,我的双腿一下子软掉了。老天,看来那是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啦?远远地我看见一群人从X楼里拥出来簇拥着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人。我连人带车地撞过去,看见了担架上的灵虹,她像熟睡般地双目紧闭、嘴唇微启,她穿着的那条藕色连衣裙被一片血迹染出了红花。水扬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扶着担架,但我没看见老皮。前来围观的小龙山居民互相传递着一个声音。割脉自杀割脉自杀。割脉自杀?我撞开人群抓住水扬的衣领说,“她到底怎么啦?”水扬看了我一眼,无力地摇摇头,先钻进了救护车。我也想钻进去时被一个穿白大褂的拖住了,他说,“死人的事,凑什么热闹!”
            
  救护车又尖叫着开走了,把我和一群小龙山居民甩在楼前空地上。我听见他们在说让人捉奸啦让人捉奸啦。我浑身一激灵就往楼里跑。水泥楼梯上到处留有血迹,一直延伸到水扬的家门口。我想灵虹是再也救不活了,她差不多把血全部流光了。她为什么想到了割脉自杀这该死的方法呢?别人都死乞白赖地活着她怎么说死就死呢?
            
  水扬家那扇X门敞开着,他们忘了关。我想带门的时候闻见屋里的血腥味像草莓一样浓郁呛人。我神使鬼差地进了屋,我看见了榻榻米式的床上留下了一团血画的人形,灵虹肯定是躺在那里把手腕切开的。一盆米兰就放在她的枕头边上。我知道那盆米兰是她崇拜的一个老作家送给她的。她离开罗家小院时一手提着皮箱一手就抱着这盆花。我想把地毯上的血冲洗掉,我从厨房里拉出了皮管,让水在地上尽情地奔腾,我不知道这样做的真正涵义是什么,只是抓住皮管在房子里到处冲洗。渐渐地水中浮起了许多黄色的白色的名片,各式各样的名片在灵虹的血水中浮荡,使我悲愤满腔,后来我就摔掉了皮管,捡起那些人头狗脸的名片,咬紧牙一张一张地撕碎。我认定灵虹的死和这些名片有关。我干得累了就坐在水里想灵虹的死因,怎么想脑子还是混沌沌的。突然听见门那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抬头看见门口还有一个人坐在水里,背对着我。我认出那是老皮,他只穿着背心裤头,两只脚还光着。我扑上去一把揪住了老皮的头发。他转过脸来,满面泪痕。他说,“我不知道她会死,她说要跟我去新疆的。”“你为什么溜了?”“水扬抓住了我们。他把我赶出门了。”
            
  我松开了手看着老皮,我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快忍不住了。我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你还在这里等什么?还不快滚?!”
            
  “我等他们回来,我想跟水扬再见一面。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了。”“你混帐!”我喊起来,“灵虹已经咽气了。你等水扬干什么?他不会杀你。崇拜他的女孩到处都是,他明天就可以再找一个。你还在这里等什么?快滚吧!”
            
  “你让我到哪里去?”老皮又垂下头呜咽起来。“滚回新疆去,现在就滚,永远也别到这里来!”我推着老皮一直把他推到楼梯上。老皮光着脚站在楼梯上,回头朝我看了看。他的眼神空洞无物,跟我一模一样。我听着老皮的光脚无力地拍打着水泥楼梯,渐渐消失,我觉得世界变得虚无至极,人没法不想那些死亡的事。
            
  9月2号差不多是夏末的日子了。我想灵虹没有活过这个倒霉的季节说明她的命不硬,水扬给灵虹算的命纯粹是胡说八道。灵虹就是给这个倒霉的季节杀死的,谁也救不了她。我想不通的是灵虹为什么恰恰在9月2号出事了?老天,我一直在等待9月2号这个日子啊!我没等到《井中男孩》的消息却等到了灵虹的死讯,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四
            
  学院已经开学了,我不能再在图书馆里住。我必须挟着那捆铺盖卷回罗家小院去,现在我已经不怕老罗夫妇对我的折磨,我怕的是灵虹的幽魂留在我们屋子里的血腥的气味。我总觉得灵虹流出来的血会遍及她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害怕那些血会追踪我出现在我的幻觉中我的梦里。有一天我记起9月2号的电话。我给那位文学编辑挂了电话。我听见他的声音时忽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个声音跟水扬竟然一模一样。我心中又顿生不祥的预感。“别着急,我还没看完呢。”他说。
            
  “为什么还没看完?说好9月2号给我回音的。”“你这篇稿子非同一般,得认真看看呐。”他在电话里嘿嘿笑起来。我回味着他的笑声,猛地觉得那种态度有诡秘之处。挂上电话后我有点恍惚,恍惚记得我那天去送稿时,看见他的床头放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那本书会不会就是安德雷斯的《井中男孩》呢?我像一个梦游者梦游多日被这个猜想吓醒了。我想即使他没有这本书他发表了我的《井中男孩》,那么别人呢?别人总会发现问题,他们会义愤填膺地上书报纸杂志把我骂成一堆狗屎。肯定会的。每一个人都在投机取巧但每一个人都痛恨投机取巧。我拚命抓着自己冰凉的脸,然后重新拨号找那位编辑。他拿起话筒的时候大概很不耐烦,他说:“你也太着急了,要成名也不是这几秒钟的事。”“我想把……”我抓紧了话筒却说不下去。他说,“你想快点听消息也可以理解,但也不能……”我说,“你别怪我,其实不是我的错。”他说,“什么错?谁错了?”第二个电话打到这儿我又挂了。我心事茫茫昏头昏脑地溜出图书馆,一直走到学院的操场上。我想这个倒霉的季节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就这样我看见了夏雨他们班在上体育课,一个瘦巴巴穿红球衣白短裤的体育教师在指导夏雨她们跑百米冲刺。夏雨在女孩群里抡胳膊踢腿的。抽空还给我飞了个媚眼。换句话说就是我恰好看见了夏雨跑百米的情景。这是倒霉的季节的连锁反应。我看见紧束腰带的夏雨和其他女孩一齐跑了出去,她的跑步姿势就和她跳舞一样漂亮优美,前50米她跑在最前面。但是我听见她突然惨叫了一声,紧接着坐到了地上。我不知她是脚扭了还是跑不动了,我和体育教师一起跑过去拉她时,看见她拚命并拢着双腿,低头看着地上一摊血渍。“你怎么啦?”我问她。她脸色苍白,看了我一眼,突然尖声哭起来。那是我头一次听见夏雨哭。我看着那血猛地想到夏雨是流产了。我又去拉她时被她摔开了,她哭着喊:“你走开,不关你的事。”这时女孩们都围过来了,一阵七嘴八舌后她们面面相觑着,商量把夏雨送哪家医院去。夏雨又哭叫起来:“你们都走开,不关你们的事。”我退到一边望着这令人难堪的情景,直觉得心如枯木。我想我害怕的一切终于来临了,它是一团黑云总在追逐我,它会抛下一条黑绳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带到我要去的地方,但是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这个倒霉的季节这些人到底会把我送到哪里去呢?夏雨从医院回来时换上了她的白裙。我看见学生科的两个女干部一左一右挟着她,把她领到了学院办公楼里。我知道夏雨怀孕的事情已经让全世界发现了。夏雨完蛋了,我也跑不了。那天我在图书馆徘徊了一下午。我无意中踩到了馆长的脚,没想到他回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而且一改温和敦厚的作风,骂我:“臭流氓!”
            
十五
            
  我怀疑这个倒霉的季节将置我于死地,不如逃走,像老皮那样逃到世界的角角落落,抛掉城市抛掉人群抛掉性欲抛掉气泡般飘浮的虚荣的梦想。
            
  我回忆了一下,我想逃走的念头就始于那天晚上。那天傍晚我收拾铺盖准备回罗家小院的时候,看见草席里掉下一封信。信封还是好多年前印刷的红灯记信封呢。在与我通信的人中只有父亲藏着这种信封。邮戳上写着8月19号。我奇怪父亲的信来了这么多天我竟然还没有拆开。我看信的时候眼泪就糊里糊涂地掉下来了。父亲这封信上没有像以往那样骂我个狗血喷头,他只是告诉我,母亲患青光眼了,一只眼睛已经没用了,趁另只眼睛还看得见的时机你回一趟家,让她看看你。父亲说你愿意回就回,不愿回我也不求你,随你的便。我揣上那封信,把铺盖卷绑在自行车架子上,趁大家上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悄悄地溜出了校门,我骑到市中心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夏雨,她从一家冷饮店的茶色玻璃门后跳出来。嘴里塞满了白糊糊的冰淇淋。我想溜已经来不及了,她跑过来拦住了我的车头。“你想溜,溜哪儿去?”
            
  “我不是溜,我太困。回罗家庄睡觉去。”“给我下车。”夏雨拚命推我,“我让开除了,明天滚蛋,你今天不请我到冷饮店坐坐?”
            
  我下了车跟夏雨往冷饮店走。走到大玻璃前我突然发现夏雨不是一个人来的,大玻璃后面坐着一个新潮青年,穿红着绿,胸毛胡须都很发达,正对我们潇洒地微笑。我的心一抖索,不知怎么发出了一声奇怪尖叫,随后摔脱夏雨奔回到自行车座上,骑着就跑。
            
  这回是真溜。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仓皇可笑地逃跑。我害怕他们,我害怕一切熟悉的和陌生的人。我拚命蹬着车,逃过城市霓虹闪耀的街道和建筑。我回到罗家小院的时候天已黑透,跌下车浑身散了架,直冒虚汗,就像发了场疟疾。老罗夫妇把铁栅栏门关上了。我一摇门黄狗就叫起来。黄狗已经不认识我了。女房东拿着个电筒闪出来,警惕地照着我的脸,照了足有五秒钟才惊叫起来。“是你大学生啊你到哪里鬼混去了。”我挟着铺盖进院,又闻见那股熟识的牲畜和柴草的腐臭味,而鸡鸭猪狗都安详地睡着了。女房东抓着手电跟在我屁股后面上楼,来回地问,“你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去租别人的房子了?”我说:“我是去找房子就是找不到我住的房子。”女房东又说:“可不是嘛房子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过了这村就没那店啦。”我进了房间赶紧把门关上。我没有拉灯。在一团漆黑中到处留下这个倒霉的季节的气味和痕迹。要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爬到床铺上睡觉。要争取马上睡着。否则惊醒了世界,没准灾祸将再次降临。“你要洗澡就洗澡吧,不管你了,反正也不在乎那几个水费。”女房东在门外喊。在这个夜晚。我独自走在寂静的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寻找家门。有一条路是我小时候滚铁箍上学的路,我记得那条路有300米长,走到尽头就是我家院子。但我怎么也走不完,繁茂的梧桐不断地重复掠过我身边,走过了无数相仿的水井,但我怎么也不完那条路。我听见街道另一侧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人影从黑暗尽头奔跑过来,擦过我的肩膀。他回过头朝我笑了笑,牙齿像星星一样闪亮。我认出那是南方小城著名的拒捕逃犯。小城的电线杆上到处张贴着捉拿他的布告,布告上说那人从北方流窜而来,犯有杀人罪、抢劫罪、流氓罪和扰乱社会治安罪。
 
          
  与布和同窗共读的三年中,我几乎每天都在宿舍走廊和食堂里看见他,一个脸色黑红体型瘦长的蒙族男孩,沉默寡言,注视人的目光温和而善良,总是穿着黄绿色的步兵服或者黄绿色的棉大衣,走路时步态呈现外八字型。肩膀向左侧微微倾斜,我知道他来自北方的锡林郭勒草原,秋季开学时总是用大网线袋背着一只沉甸甸的纸箱,从他的草原家乡回到学校来。关于布和的奇闻轶事曾经在同学中广泛流传,布和的知名度因此常常是高于学生会主席或漂亮女生、体育明星这类人的。布和不会正步走,这个毛病是在上体育课时暴露的。体育教师在进行队列训练时,突然把布和从队伍中拖出来,你怎么走的?体育教师似笑非笑地说,你走给大家看看。布和的表情显得很茫然,他说,我会走路,我怎么会不会走路呢?然后布和随着体育教师的哨声走起来,他的左脚迈出去时左手也很用力地摆,右脚和右手也一样,其他人几乎同时哄笑起来。布和猛地回过头,目光一下变得很愤怒,你们笑什么?有人说,你走错了,有人说,像只鸭子。布和就低下头看自己的脚,站在那里半天不动。笨蛋。体育教师轻轻骂了一句,他鄙夷地望着布和说,不会走路,那么你会跑吗?跑五十米给我看看。会,我跑得很快,我能跑很长的路。布和说完就朝篮球场那儿跑去,奇怪的是他的奔跑却是自然而快捷的,可以和羚羊媲美,布和绕篮球场拚命地跑了一圈、两圈、三圈,直到体育教师在后面高声喊他停住。
            
  这个笨蛋。体育教师突然笑起来,他问班长,他叫什么名字?布和。班长答道,织布的布,和平的和。怎么会叫这个名字?体育教师说。
            
  他是蒙族。班长说,他是少数民族。
            
  体育教师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我记得那是九月初秋的一天,布和垂着头朝集体的队列走来,茂密的剃短了的头发上洒满秋日璀璨的阳光。
            
  布和最初是光着身子睡觉的,与他同宿舍的人认为那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也没有大惊小怪。布和光着身子在双层床上下翻来爬去的,要解手就用一只啤酒瓶接着。睡在下铺的浙江人小蒋起初以为那是布和的临时措施,没想到布和天天如此,小蒋就抗议起来,小蒋怀疑布和是有意向他挑衅,好好的厕所你不去,非要在上面滴滴嗒嗒的,全都漏到我床上来了。其他人也看不惯布和的懒惰,附和着小蒋一起指责布和破坏环境。布和那天很窘迫,他涨红了脸分辩说,没有漏到他床上,我知道没有漏到他床上。下铺的小蒋就拍着床板尖声说,懒虫、笨蛋,你以为这里是你家的草原吗?随地大小便!你骂谁?布和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光着身子爬下来,一手抓着那只啤酒瓶,一手就去揪小蒋的被头,宿舍里的人都上去劝架,布和狂暴地甩开了劝架者杂乱的胳膊,他说,我不打他,我额吉嘱咐我不准打同学,我只是想问问他,为什么骂我?我撒尿没有漏到他床上,为什么骂我?宿舍里的每个人都努力向布和解释道理,但布和似乎没听见由各种地方口音组成的杂乱语言,,他只是用阴郁的眼神盯着小蒋重复着一句话,没有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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