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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拉你到西关去干什么?小男孩说,谁要把你拉到西关去呀?
西关有个火葬场,老人对孙子比划了几下,嘴里发出噼啪啪模拟火焰的声音,他说,人到了西关就化成一股黑烟,看着你爹你叔叔你姑姑他们吧,等我一死他们就会把我拉到西关去,他们商量好了,他们要送我去火葬。
你不想去就不去呗,小男孩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于是他咯咯地傻笑起来,你要是死了就不能动了,我明白了,小男孩说,你要是死了,他们想拉你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了,他们想拉我去哪儿就去哪儿。老人摸了摸孙子的头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老人揪着自己的喉部,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我让他们……长成……人……他们……要……把我变成……烟。
小男孩发现祖父的眼睛里突然噙满了泪,他用手去抹了抹祖父的眼睛,你别怕,小男孩想了想安慰祖父道,他们是吓唬你的,人怎么会变成烟?人不会变成烟的。
人会变成烟,老人终于止住了咳嗽,老人一动不动地靠在核桃树上说,人是会变成一股烟的。
春天午后的阳光照耀着祖孙三人,蜻蜓在池塘的水面上飞,粮食种子在池塘边的泥上下生根发芽,蒲公英在路边开出了黄色的小花,那些年幼的生命都环绕着七十三岁的老人飞翔或者生长,老人朝它们挥了挥手,他靠在核桃树上又闭上了眼睛,但他刚睡着就被孙女的声音吵醒了。
小女孩跳到地上的大圆圈里蹦着跳着,她大声说,为什么要在这里划一个大圆圈呢?
别在里面玩,老人睁开眼,他朝孙女摇着头说。那是爷爷的地方,你们别在里面玩。
这是你睡觉的地方吗?小女孩说,家里有床,床上才是你睡觉的地方呢。
等爷爷死了就不能睡家里的床了。老人摇着头说,爷爷只能睡在这儿,就连这儿也睡不成,他们会把我拉去西关的,你爹你叔叔你姑姑他们,他们肯定会把我拉去西关的。
你要是把自己藏在这里,他们找不到你就不会拉你去西关了。小男孩眼睛一亮,忽然拉住祖父的胳膊说,你要是钻到地下死了,他们找不到你,你不是可以永远躺在这里吗?
不能躺在这里,小女孩尖声说,这里没有床,还会有毒蛇来咬你的。
老人转过脸凝望着孙子,他把小男孩揽到怀里说,你刚才说什么?让我钻到地下去死?那是个好办法,可我怎么能钻到地下去呢?
活埋。男孩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大声说,活埋就是挖个坑,把人埋进去,再把上盖住,你喘不出气来就会死,这样你不就钻到地下去了吗?
聪明的孩子。老人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神惨淡无光,所以他的笑意看上去凄苦而无奈,多么聪明的孩子,老人紧紧地搂住孙子说,可是谁来给我挖这个坑呢?爷爷年纪大了,力气没了,挖不了这个坑,谁肯来为爷爷挖这个坑呢?
我来挖,男孩说,我会挖坑!
我也会挖坑!女孩也在旁边唯恐落后地叫起来。
你们太小了,老人推开了孙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埋下头来说,挖坑是个力气活,你们干不了的。
干得了,我挖过坑的。男孩在焦急之中暴露了一件秘密,他附在祖父的耳边说,你记得三叔家的那头羊吗?那头羊不是走丢的,是被我活埋的!
老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他想揪孙子的耳朵,但手伸出去后便疲乏地落下来,落在膝盖上,老人的手在膝盖上哆嗦着,他说,埋羊和埋人不是一回事,羊是牲畜,可爷爷是一个人,爷爷还是一个活人呀。
人也一样嘛,把坑挖大一点不就行了吗?男孩说。
可是你怎么能把爷爷活埋了呢?我是你爷爷,没有我就没有你爹,没有我也就没有你,你怎么能把你亲爷爷活埋了呢?老人捂着胸又咳嗽了一通,他卷起衣角抹了抹眼睛,说,那不行,你爹知道了非揍死你不可。
只要我们保密,他们就不会知道。男孩回头看了眼他的妹妹,他说,你别担心她,她不敢说出去的,她要敢说出去,看我不揍死她。
老人笑了笑,他不再说话。他闭起眼睛想着孙子的那一番话,老人的嘴角上残存着那丝宽和的微笑,但他知道眼泪正在不知不觉中流出来,他听不见眼泪滚落的声音,只听见四周的土地仍然散发着沉沉的叹息声。
男孩把手放在老人的鼻孔下试了试,他说,爷爷,你还在呼吸吧?
我还在呼吸,我还活着呢,老人仍然闭着眼睛靠在核桃树上,他说,带你妹妹到池塘那边去玩吧,别太吵,你们不是想看白鹤吗?太吵就会把白鹤吓跑的。
小男孩带着小女孩跑到池塘那侧捉泥鳅,他们站在一条新开的沟渠里忙乱了一会儿,没有再捉到一条泥鳅,却看见沟渠里扔着一把铁镐和一把铲子,不知是谁在挖好沟后忘在那儿了。小男孩起初没在意那两件农具,但是在不见白鹤也不见泥鳅的情况下,他觉得很无聊,后来他就捡起了它们,一手拖着铁镐,一手拖着铲子朝核桃树下走去。小男孩一边走一边对小女孩说,你什么都不懂,爷爷害怕火葬,他不想被火烧成一股烟,他想把自己埋起来,埋人一定要先挖一个坑!
他们走到核桃树下时发现老人睡着了,老人睡梦中的脸让兄妹俩想起了冬天里丝瓜架上的最后一条丝瓜,兄妹俩站在地上的那个大圆圈,他们朝老人看了一会儿,又互相小声地嘀咕了一会儿,后来哥哥就模仿大人挥起铁镐,在大圆圈的中心挖下了第一块泥土。
铁镐的声音再次惊醒了老人,老人睁开眼说,我让你们别吵,怎么还在这儿吵?白鹤会被你们吓跑的。
没有白鹤,小女孩说,爷爷你骗人,我爹说你老眼昏花,把池塘里的鹅当成白鹤了。
白鹤会来的。老人抬头望了望天空,他说,太阳还很高呢,等太阳落山白鹤就会来的。
小男孩把铁镐藏在身后,把铲子踩在脚下,他看见老人的目光轻易地找到了它们,突然黯淡,突然又亮了。老人凝视着那两样农具,一直喘着粗气,小男孩便有点惊慌失措,他说,是你自己要活埋的,你可不能去跟我爹告状!
我不告你的状。老人笑了笑,垂下头用手揉着眼睛说,我睡糊涂了,睡这么会儿就把自己的话给忘了,是我自己要活埋的,我不想让他门拉去火葬,我不想变成一股烟,我想留在这里让白鹅把我带走嘛。
爷爷你忘了?要活埋就要先挖一个坑呀!小男孩说。
是得先挖一个坑,可是这个坑要挖得很大很深,要能把爷爷的身体藏住,你能挖得那么大那么深吗?老人说。
不用挖得很大,只要挖深就行了,你可以站进去的。小男孩说。
聪明的孩子。老人慈爱地看着孙子,还有孙子手中的铁镐,还有地上的铲子。过了一会儿老人说,那你就挖吧,抓镐抓得高,挖起来会容易些,挖吧,要是有人问你在干什么,你就说挖坑种树。
小男孩响亮地答应着,再次挥起了铁镐,他对他妹妹说,闪一边去,你什么都不会干,别在这儿碍我的事。
小女孩朝祖父跑去,她伏在祖父的膝盖上看着她哥哥挖坑,她说,爷爷你别把自己埋起来,埋起来透不出气,你会死的。
老人在孙女的脸上亲了一口,他说,聪明的孩子,爷爷是会死的,可是死在土里比死在火里好,死在火里爷爷就变成一股烟,死在土里爷爷还能看见白鹤,爷爷想让白鹤带着走呢。
老人紧紧地搂着孙女,看着他的孙子挖坑,老人说,歇口气再挖,别累着,爷爷现在觉得有点力气了,让爷爷自己来挖几镐吧。
池塘那边的小路上偶尔有人经过,有人看见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在核桃树下挖土,他们以为那祖孙三人是在种树,他们想老人疾病缠身,多年末作农活,那么个老人也只能栽栽树了,还有人看见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坐在池塘边东张西望的,他们听说过老人与白鹤的事情,他们从来没见过白鹤,因此就不相信那件事情,他们捂嘴一笑,说,这老汉,今天带着孙子孙女来看白鹤呢。
黄昏时候池塘边仍然没有白鹅饮水的身影,核桃树下的上坑却挖得很深了,参加挖坑的祖孙三人都已经累坏了,他们坐在潮湿的新土堆上俯视着脚下的深坑,看见阳光无力地透过核桃树投在坑内,坑内似乎闪烁着许多碎金的光芒,看上去温暖而神秘。'老人替孙子抹去了额上的汗,他说,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子了,可你不知道你帮爷爷干了件多大的事呀。
男孩说,不累,等会儿盖土就省力啦。
老人让孙子去听深坑里的声音,他说,你听见坑里发出的声音了吗?那是泥土在下面叹气呢,泥土其实一年四季都在叹气的。
男孩趴在坑沿上听了会儿,拾起头说,没有叹气,土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你也听不见。老人摇了摇头说,你们都听不见泥土叹气的声音,只有我知道它在叹什么气,现在泥土正为我叹气呢。
爷爷,你是不是不想进去了?男孩端详着祖父的脸,他说,你怎么哭了?是你自己要这样的,你要是不想埋就别埋了,我们回家吧。
不,我就要进去了,老人缓缓地站起来,他扶住孙子的肩膀说,我是高兴才掉的泪,你才这么小,却帮了爷爷的大忙,现在爷爷真的要藏起来了,等会儿盖土的时候千万别怕,你得把爷爷盖得严严实实的,他们才找不到我,千万别怕,记着你是在帮我,爷爷不想变成一股烟呀。
我不怕。男孩看着手里的铲子说,我会用铲子,铲土很容易。
老人朝池塘上空观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着,太阳下山了,白鹤该飞过来了。老人扣好了衣服的扣子,又转向呆坐在旁边的小女孩说,等会儿你别朝爷爷看,你看着池塘,你会看见白鹤的,喏,白鹤就在那边喝水。
老人小心翼翼地滑进了深坑中,祖孙三人的劳动竟然巧夺天工地容纳了老人的身体,老人站在坑内,仰着脸对孙子露出了满意而欣慰的笑容,他说,好孩子,现在开始铲立吧,记住,一铲接住一铲,我不让你停你就千万别停,来,开始铲土吧。
男孩顺从地开始铲土,除了几声沉闷的咳嗽声,他没再听见祖父的嘱咐。祖父已经嘱咐过了,不让他停他就不能停。于是男骇一铲接一铲地往坑里填土,他看见潮湿新鲜的黑土盖住了祖父花白的头发,这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他说,爷爷,再填你会透不过气的,他听见了祖父在泥土下面的回答,祖父说,别停,再来一铲土,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泥上下面传来的声音听来很遥远,但却是清晰的,男孩记住了他祖父最后一句话,他想祖父在泥土下面或许也能透气的,他还在说话嘛,他说他乘着白鹤去了。
那天夜里男孩一手拉着他妹妹,一手拖着把铁铲回到了家,男孩站在门口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他用一种尖厉的声音对大人们说,爷爷乘着白鹤去啦!
数以千计的自行车已经覆盖了公园门口的所有空地,姓张的男人好不容易才把妻子的女车塞进密密匝匝的车群中,剩下的一辆车因为驮了一个儿童座架,却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了。姓张的男人把自行车提在半空中,一时手足无措,他说,哪来这么多自行车?让我放哪儿?负责存放车辆的管理员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掠过,他对他的怨气不闻不问,只是挥着一叠毛票朝远处某人叫喊着:那边不能放车,不能放车!
姓张的男人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他看见十米开外的公厕墙边停着几辆自行车,那大概是公园门口仅有的空地了,姓张的男人嘀咕了一句什么,推着车就往公厕走,他听见妻子在后面高声说,喂,你去哪儿?他一边走一边粗声粗气地回答道,还能去哪儿?去厕所!
周末前来游园的人很多,姓张的一家可以说是人群的典型,一家三口,男的,女的,还有一个四岁的像小猴一样调皮好动的儿子。
男的放好车勿匆地跑到入口处与妻子汇合,他看见妻子的脸色有点阴郁,她的眼睛斜眼着入口处一堆堆涌来的人群,一只手揪着儿子的裤子背带,另一只抓着两张门票朝栏杆上甩打着。男的刚刚想去牵儿子的手,女的就把儿子推到他怀里,她说,他要吃羊肉串,出去给他买吧。
不准吃羊肉串,吃了拉肚子。男的声色俱厉地把儿子的手抓住,抓住了往公园里面拉,男的一边拉拽儿子一边对妻子说,我说过周未不能来公园,你偏不信,这么多人,人挤人,有什么意思?
周末不来什么时候来?不是周未你有空出来吗?
男的一时语塞,朝左右前后的人群望了望,说,哪来这么多人?连自行车都没地方放,他妈的,只能放厕所那儿。
女的兀自在前面悻悻然地走,女的一边走着一边把淡黄色的门票撕成了碎屑,她说,说是有郁金香展览,门票卖八块钱一张,涨了三块!哪有什么郁金香?我怎么没看见有什么郁金香呢?
儿子说,郁金香是什么?是一种动物吗?
男的说,不是动物,是荷兰的国花,荷兰你知道吗?荷兰在欧洲,那里出产许多鲜花。
儿子说,我不要荷兰!我要去看海狮表演!
男的说:你妈妈喜欢看花,先去看郁金香,然后去看海狮表演,听话,你要不听话就不带你去看海狮表演。
女的终于看见竖在路边的那块告示牌,上面写着:郁金香展览在苗圃。女的把告示牌念了一遍,回过头问男的,苗圃在哪儿呀?
男的像老鹰捕鸡捕住了儿子,男的说,什么苗圃,再乱跑我就揍你!苗圃?苗圃大概在人工湖那边吧,走过去很远,起码要走半个钟头,男的指了指远处的人工湖,脸上出现一丝犹豫之色,走过去太远了,他说,要不就别去看郁金香了,先带儿子去看海狮表演吧?
女的用一种冷峻的目光注视着男的,突然就转过脸说,你带儿子去看海狮表演,我去看郁金香展览!
男的说,这算什么?一家人出来玩,哪有兵分两路的?我说你今天情绪不正常,你还不承认。
女的说,没什么不正常,你嫌路远,你别去,我想看郁金香,我不嫌路远。
男的皱了皱眉头,那就一起去看吧,反正我也无所谓,看什么都行,反正我陪着你们。
女的瞪了男的一眼,说,谁要你陪?我自己去,我们4点半在出口处汇合,你给我管好儿子就行了。
女的说完就朝通往人工湖的小径走去,男的拽着儿子的手跟在后面,男的对儿子说,听话,我们先看郁金香,再去看海狮表演。但儿子开始想挣脱父亲的手,儿子扯开嗓子尖声大叫,我不看香!我要看海狮表演!男的挥起手掌威胁儿子说,再闹就揍你,再闹我们什么都不看,马上回家。
男的强行把儿子架到肩上,跟着女的朝人工湖走,但儿子是个任性的骄宠惯了的孩子,他开始用手揪扯父亲的头发,用双脚蹬踢父亲的胸部,男的怒不可遏,腾出手在儿子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下,于是儿子便哇哇大哭起来。
女的闻声站住了,女的回过头厌烦地瞪着父子俩,脸色涨得绊红,你们闹什么?公共场所,也不嫌丢人现眼。
是孩子在闹,又不是我在闹,男的捂住儿子嘴说,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
不去了,不去了,女的挥了挥手说,就依他,去看海狮表演吧。
这可是你说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