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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把上惬月刀泛青磷,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给演完一台戏。那关乎,即使他扮相多么的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身的银蓝,衬以黄线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的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他虽没有欺场,只是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地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怀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宁为鸡首,才不做牛后呢。”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
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绘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把心自问,一切自是因着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本翻开的《三国演义》,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师父顺他眼神看去,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认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又给补偿回来了。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周又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正眼不瞧一下,转身场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的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憧,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呜,忙着马憧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进”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难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根下咆哮声嘶—…”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憧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锡》里头唯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风、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管、十管、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镇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则怀玉也是小脚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_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严以为是嫌戏分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的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那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队的人呀,当下只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早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怀玉押送到丹丹的下处——杨家大院去。
这大杂院里有十多间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子,河坎儿吗杂儿都是跑江湖、做买卖。有卖布头的,收破烂的、卖故衣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的。一进门,就有一只猴儿翻个筋斗,给他俩作揖来了。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给它还礼,喊了声:“兄弟你早!”
练功的,出门到陶然亭去了。卖豆汁的,也开始把大缸中先储存了一天一夜的绿豆汁,经过沉淀,撇出浆水,放入砂锅中熬煮,待它煮阵,酸甜适度,便给挑出去卖。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志高问:
“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给擦干流好。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怀玉简直为丹丹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他从来都没想像过,当她把辫子拆散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浓的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映着流浪。几乎委地,令他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非凡的感觉。
真的,怀玉已来不及细看她,他竟然拒绝堂堂正正地跟她的眼神对上了。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焕热,因这奇特的流光,令他年青的心,跳了又跳。
在怀玉简单的生命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完全见不着志高,只见着丹丹。迷糊、浮荡——但又是羞耻的。他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只听见志高跟丹丹的小师妹道:
“我们来看病,听说丹丹病了。”
“她没病呀。”
“有。她是闹瘟,病重了,认不得人,她都认不出我俩来。”
“哼,谁说认不出?”丹丹喷骂。
“药给送来了,你别嘴硬。”志高掏出一个八卦形的小锡盒,写着“长春堂”三个字,硬递给丹丹看,还顺口溜:“三伏热,您别慌,快买闻药长春堂,抹进鼻子里通肺腑,消暑祛火保安康!”
唱着打开盒盖,用食指蘸上一点地土红的避瘟散末,拇指食指一捻,再往鼻孔一揉,闭口深吸气。
来自天津的姑娘家,哪里知道这前门外鲜鱼口长巷头条北口的长春堂避瘟散?小师妹忙学志高一吸。丹丹好奇,也蘸一点儿。
但觉一股清凉从鼻而入,沁入肺腑。丹丹玲现的双目紧闭时,长睫毛俏皮地往外卷,那么煞有介事地闻药,好像马上会上了痛,永世戒脱不得。
志高取笑:“说闹瘟就是闹瘟,这下可好了点吧?——送你。”
一不便宜吧?”
“才几枚铜板,救人一命,胜造六级浮屠。只要你见了我俩,特别怀玉哥,暧,扭身走了,就是给脸不要脸。”
“哼,”丹丹又朝怀玉一瞪:“这个人才是给脸不要脸。往后你有什么事,看我问不问?才不理呢。我跟你又不亲。”
果真扭身便走,一旋之下,黑发罗伞一般乍张乍聚,怀玉急了,一揪便揪住,疼得丹丹哎睛一厂。
怀玉道:“丹丹,别走,我告诉你好了——”
“我不听,你放手!”丹丹嚷。
怀玉缩了手,歉意更深了。呆看着自己的手,脸热起来。本来不粗的手。练功过度,结了些茧,被那柔柔的长发掠过,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得记起来。
志高在一旁恨恨,眼看摆平了,又来一趟暴力斗争,怎么结局呢?
便也手忙脚乱地给丹丹揉操。问:
“疼吗?”
“疼呀!我这样吊辫子,脑仁儿常疼的,一闹起来,像个锥子直往骨头里钻。”丹丹诉苦。
“……我让你打我一顿来消消气吧。”怀玉窘道。毫无求和的经验。
“那敢情好,你自己送上门的——”话还未了,丹丹果然就给怀玉一个耳光。响亮的,不太疼,但也不能说不疼。怀玉不虞有此,不知所措。
”丹丹也没想到说打就打,还下卯劲,只好打圆场:
“好,仇也报了。我不生气了。”
心底倒是十分不忍,慌乱,暖,怎的真打了呢?撅他二十句不就完了吗?
当下,二人便言归于好。
丹丹忘了追问怀玉瞒人的事儿了。只把半湿的长发,给扎成紧密辫子。等干透之后,又是上场作艺的时候了。生命系于千钧一发之间,于她也是等闲。
志高二人闲坐无聊,在院中就丹丹的长发来打话,方知她打七岁起,十年来也没修剪过,由它长着。天天地扎。天天地吊。
“这营生真不好,天天把脸皮往后直扯,日子久了,脸皮都扯松了,二十岁就得打橹子。唉,这么年青的花就谢了,唉,好苦呀!”志高夸张地赖欣。
丹丹强了:“苦什么?好花由它自谢!”
“什么叫‘好花由它自谢’?”
“谁知道。反正是我好不好,用不着你们担关系。”
“这话可就不算是你说的,听回来的对不?”志高道。
“对呀,落子馆里听回来的。”
怀玉没什么话说,只顾游目丹丹这杨家大院,虽则是简陋而又杂乱,但那木窗上,也糊上了冷布,还挂了旧竹帘子呢,日头上了,云天朗朗,麻雀自檐头跳下来觅食。檐下种上一两架藤萝花,看上去甚是繁茂。早春的花缨还是嫩绿,慢慢才变了颜色,到了盛夏,阳光照耀下,它一串串、一簇簇,放出昏暖的香,淡紫的,牵缠的小花。蜜蜂在上头乱飞,忽见金光一闪,原来有极小的蜘蛛拖着极细的游丝,自架上坠下来,闪耀在日影中……岁月便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怀玉昏昏暖暖。
北平一年到头少雨,不过在夏末,雨水总是淋法不断,几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这两个月来了,来势汹汹,下水道不及流通,便到处聚水,胡同里、院子里,常是一个个的小池塘。
如果那雨是午后才下,不消一会定是雨过天晴;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会下足整天。
才开摊子不久,西北天边一丝雨云,凉晴一卷,马上发作了,雨开始自缓而急。天桥因这一阵雨,各地摊子不得不散,有的赶紧回家去,有的拎了家伙,找个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馆。
行内的几伙人,不免于此坤书茶馆中碰上了,苦笑着打个招呼:
“辛苦了!唉,看这雨,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天桥一带有很多茶馆,清茶馆、戏茶馆、棋茶馆、书茶馆。
客人都是茶腻子,或有来饮茶消磨时光的,或有打鼓儿的来互通收买旧货情报的,或有来放印于钱的……不过更多是没业的,沏壶茶,吃点大八件、糟子糕、糖豌豆,就着桌上长方条画上棋盘的薄板来对奔,纸上用兵。
忽闻一轮急鼓,敲击动了一众神魂。
这些个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末不足道的百姓,一齐扭过头来,看这“聊聊轩”中小小的台子,一幅画板,绘着漫卷祥云,上面又贴了张告示,不知是什么告示,只见得“风、火、毒、热、气”等五个大字,每个大字,下面又有四个小字,反正都是说道茶的好处。
唱京韵大鼓的是凤舞。穿一袭月白洒灰、蓝花的土布旗袍,不烫发,梳个合,耳畔是一颗眼泪似的珠坠子,三十来岁。才一上场,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时间,全场马上屏息了。
怀玉跟爹也是半湿了衣衫坐在茶馆靠西,来晚了,座位很后。
凤舞的大鼓书词是《隋唐演义》。一自精主根基败坏,冷落了馆娃宫、铜雀楼,沦落至寂寞凄凉的田地,猛地风雷乍响,英雄豪杰改朝换代……她唱片:
“繁华消息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骛骗群。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荣雄早致君。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总是这样,从一声轻叹,开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过。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好小人—…谓义纷坛,魂游三界。把一本蒙了薄尘的演义本子,擅口一吹,漏出一隙净土,仔细诉说从头。
唱的是家国恨,儿女情,有刚有柔。凤舞最擅长的是颤音,即使是多么汹涌繁华的事儿,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总是盛极而衰,缘尽花残。只一个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好,千秋百世集于一身。
怀玉爱听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欢,“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侯臣当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罢,茶客都给一两文,也有戳活儿,额外加钱。
苗师父着丹丹递予事先兑换的小竹牌。她站起来,怀玉才见着。二人指指天雨,作一个无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着茫茫人海,袅袅茶香,怀玉只见到丹丹。她连皱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怀玉怨天的表情,渐渐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朵笑容,他看着她,也实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怀玉待要把目光移开,万分的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凤舞姑娘,又开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这样的一段:
“……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来丹丹偷了落子馆《红梅阁》中的词儿。想这李慧娘,乃平章贾似道之妾,随船游西湖,偶通书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赞“美哉少年”,贾妒恨中烧,归府后立斩李慧娘于半闲堂,又诱裴生入府,困禁红梅阁,伺机暗杀……不过少年恋慕,—一便遭了杀身之祸,好花由不得自谢,总是受摧残,难怪连鬼也在嗟怨。
凤舞唱这大鼓,换了另一种柔肠回转的腔口,缠绵而又远送。让听的人总在自恨,好花,要护呀。
余音又被风雨吹送至茶馆檐下了,避雨的也有卖布头儿和绢花纸花的,也有卖烟叶的,很细意地护着他们的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