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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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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丹听又不是,跑又不是。心惊胆跳。难道她对志高好一点,便是报复怀玉对她的不好吗?她也尝试过,不过一下子就不成了。何必招惹他?对他不公平。志高是她最好的朋友来。
  只是他听不到她心里的话。但凡说出口来的,不外要他好过点。中间没有苦衷,不过是:一颗心,怀玉占了大半,志高占了小半,到底意难平。他的魂在她手上呢。他没魂了,她也没魂了。——这便是牵挂。像风筝的线,一扯一抽,她便奄奄一息。
  痴,真可怖。如此地折腾着她,而他又不知情。
  像整窝的蚂蚁一时泼泻四散,心上全有被搔抓被啮食的细碎的疼。半点由不得人自主。
  在六神无主的当儿,忽地想起那个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来了。
  “切糕哥——”
  “丹丹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个了,不若你喊我志高,我唱戏也用回本名。”
  “哎我改不了。切糕哥,我们找王老公去。一问的是……我都不知要问什么?”
  志高忆得gM:“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当下为难了。
  “问什么?他不灵的。”
  “我要去!”丹丹一扭身便走了。到得雍和宫,她才真正魂飞魄散。
  门是虚挠的。
  还没来到,已嗅得一股恶歹子怪味,本来明朗的晴空,无端的消沉了,不知什么冤屈蔽日。
  丹丹和志高掩着鼻子,推门:
  “王老公!”
  斗室中真暗,索性把门推得大开。
  “王老公,我们看您来了!”
  没有回音。
  红木箱子,床铺软被,都在,遍地洒了竹签,好像一次未算帐的占卜。
  “王老公——呀——”丹丹忽地踢到一些硬块,也不知是不是那硬块踢到她了。一个踉跄,半跌,半起,便见到白骨森森,是王老公的长指甲,枯骨中还缠着白发,白发千秋不死。
  志高陡地把床脚的软被一掀,轰轰逃出十数头猫,那被子一点也不软,内里有凝干了的血污,狼藉地泼了一天红墨。
  王老公不在了。——他在。但那是不是他呢?谁知他什么时候死了?如今,他一手栽护培育的心爱的猫儿,三代四世在他窝里繁衍轮回的猫儿,把他的肉,都蚕食净尽!
  只见那仅存的人形,拘弯着,是水难干净的枯骨,心肠肺腑,付诸血污,烂肉和尿溺,令这个斗室幻成森罗殿,地底的皇宫。他自宫中来,又回到宫中去了。
  那猫群,谁知它们什么时候开始分甘同味?它们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这个老人,今生来世都营养着一群他爱过的生命。此刻也许被外来的人撞破了好事,二十多双闪着青幽幽的光,不转之睛,便瞪住他俩。回过头来,面不改容。只若无其事地竖耳聆听她的心惊胆战,扑、扑、扑、扑、扑—…
  猫儿负了王老公!
  他那么爱它们,却被反噬反击,末了食肉寝骨,永不超生。他简直是个冤大头。得不到回报,他的回报是无情。
  天下尽皆无情。
  忽尔那笛声来了,笛凄春断肠,而地上已经寻不到半截断去的肠子了,—一让凶手的生命给延续下去。
  那笛声多像垂死的不忿,欲把嗡嗡争血的苍蝇拨开……
  丹丹脸色雪白,浑身的血泪泪漏走,双腿一抖一软,崩溃了,倒在志高怀中。
  那笛声一路伴她,昏昏地,梦里不知身是客。最记得它们一齐回过头来,无情的一瞥。
  只知恩断爱绝,万念成灰烬,风吹便散,伸手一抓——
  怀玉抓牢她的手,唤她:
  “丹丹!丹丹!”
  她问:
  “是谁呀?”
  他道:“是我,我回来了。上海不是我的地土,他们净爱局弄人,我现在歪循了——”
  “我就是生不如死的,也不要你关心,你走吧!”
  “我不走。”
  “你不是有女明星陪你吗?”
  “我是逃回来陪你的。”
  怀玉向丹丹贴近。
  丹丹只觉什么在搔弄她,怀玉越贴越近乎,墓地,她联念到,是佛!那座阴阳双修欢喜佛。瘫软乏力,神魂不定,说不上来,是的,欢喜——
  迷糊而又放肆地,她决定听天由命,千愁万恨,抵不过他回来一趟。
  “暧,你回来——”
  怀玉回身一看,是一个女人。仿佛相片中见过,丹丹看不清是谁,只见她抱着一头黑猫,在彩楼上招。一招,怀玉猛地推开自己,二话不说,扬长而去。丹丹仍是伸手一抓,大喊:
  “不不不,你人走了,你的魂在我手上!我不放过你!”
  那黑猫飓地自彩楼高处飞扑下来,是它!全身漆黑,半丝杂毛也没有,狂伸着利爪,寒森的尖锐的牙把她的血肉撕扯,发出呼呼嘶杀的混声,她见到B己的骨……“呀——”惨呼,陡然坐起,冷汗顺着拥僵直的脖子倒流。
  志高抓牢她的手,唤她。
  “丹丹!丹丹!”
  她实在并不希望是志高。
  宋志高开始唱天桥的天乐戏院了,都是唱开场,饲、宴》中的吕布,貂蝉给他斟酒,唱西皮摇板:
  “温侯威名扬天下,闺中闻听常羡夸,满腹情思难讲话……"
  二人眼神对看,志高这温侯,一直色迷迷地陷入她的巧笑情网中,叫她“两腮晕红无对答”,自己连酒也忘了干。
  英雄美人,那只是戏台上的风光,恁他翎子一抖一撩,台下声声啥好,戏完了,翎子空在那儿隐忍着心事。天下没有勉强的山盟海誓,半醉的温侯,末了也醒过来似的,只是不可置信,貂蝉当然不是他的。然而,丹丹也不是他的。纵赤兔马踏平天下,画杆前震动乾坤,万将无敌,天下第一,佳期到底如梦。什么今日十三,明日十四,后天十五……终约定了本月十六,王允将送小女过府完婚。——貂蝉和丹丹都不是他的。
  散戏了。丹丹由志高伴着走路,夜里有点微雨,路上遇见一个妇人,因孩子病了,说是冲撞了过路神灵,、母亲抱了他,燃了一股香,在尖着嗓子,凄凄地叫魂。
  走远了,还见幽黑的静夜中,一点香火头儿,像心间~个小小的,几乎不察的洞,一戳就破了,再也补不上。
  “切糕哥,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感谢你!”
  “这样太危险了。”
  “不危险,你给我怀玉哥下处的地址,我自找得到他。你不要担心,决不迷攒儿的,我比你律,打几岁起,就东西地跑了。”
  难道他还有不明白么?
  真的,他记得,她十岁那年,已经胆敢在雍和宫里头乱闯——要不,也不会碰上。
  “我要去找他!切糕哥,这样的同你说了,你别羞我不要脸。”丹丹说着,眼眶因感触而红了:“我很想念他呢。我十岁就认得他了。”
  志高心里一苦:自己何尝不是一块认得的?怎的大势便去了?
  “那你怎么跟苗师父说呢?”
  “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他到底也把你拉扯照顾,说走就走,不跟他到石家在了?”
  丹丹轻轻地,绕弄着她的长辫子:
  “我也舍不得,不过,以后可以再找他们呀。而且——本来我也不是他家的人。”
  志高有点欣欣——丹丹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人。唉。
  “切糕哥,到你家了,你给我地址。”丹丹嚷。
  不知怎的,就似箭在弦上,瞄准了,开弓了,就此不回。
  志高只恨岁月流曳太匆促了,一个小伙子,不长大就好了;一长大,快乐就结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怎么留?
  心头动荡,似一碗慢煎的药,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来,然后他老了。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给了丹丹怀玉的地址。于她全是陌生,上海?宝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一个小黑点。她只坚信,只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关照她,凭她这下子还有个冒儿?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脚处?——不过心已去得老远。她已没得选择。
  志高猛冒地,直视着她。真好,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怀玉有亲过你么?”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静中冒儿咕略进来一头猛兽,愣住。
  “没?”志高估计大概没有。“你亲我一下好么?”
  无端的,丹丹万分激动,她对不起他,她把他一脚踩在泥土上,叫他死无全尸。她扑进志高怀中,双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她的头一遭。
  志高笑:“别像闪励儿的膏药呀。”
  丹丹只好又亲他一下。
  志高凄道:“让我也亲你一下,好不好?只一下。”
  千言万语又有什么管用呢?终于她也在他满怀之中了。志高真的无赖地亲了丹丹一下。还不很乐意罢手,不过戏也该散了,自己便自下场门退下。丹丹觉得他非常的可爱,把脸在他襟前揉擦。
  志高心里只知自己是搓根绳子便想绑住风,哪有这般美事。分明晓得丹丹留不住,真的,送怀玉火车那时便晓得了,她在风烟中狠狠地挥手追赶,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原来是一早的存心。
  那时,志高的话便少了,谁知能存一肚饭,末了存不住一句话,竟说成非份。只好便打个哈哈,把丹丹给放开了,抓住她双肩,值皮笑睑:
  “好,你亲了我,我又亲了你,到底比怀玉高一着。我也就不亏本了。做买卖哪肯亏本呢?对吧。”
  然后把一个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来的钱,零星的子儿,存得差不多,又换了个银元。换了又换,将来成家了,有个底。
  如今成不了,只得成全她。
  “你不必谢我,反正我去不了那么远,你用来防身也罢。”
  “我也有一点儿钱——”
  “钱怎的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不过有地址,有人,不会找不到。”
  见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这样子去闯荡江湖?见了怀玉,着他记得咱三年之约。要对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场。”
  “切糕哥,你要好好唱戏。”
  志高烦道:“难道还有其他好做?”
  他看住她的背影,抚着自己的脸,那儿曾经被她亲过一下、两下,最实在的一刻过去,又是一天了。
  她简直是忘恩负义地走了,留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要好好唱戏。”完全与他七情六欲无关。’
  唱戏,明天他又要在台上施展浑身解数来勾引貂蝉了。谁知在台下,他永远一败徐地。
  而且后来志高才发觉,怀玉原来送过丹丹一张相片呢,是他的戏装。他跟她中间也不知有过什么活儿。也许没有,他曾笃定地相信过哥们的暗令子。这样说来,便是她一意向着他了。
  好了,她快将不在了,当她“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是“在”的?除开想自己之外,他就想她最多了。
  志高存过很多东西呢。——不过全都不是她送的。
  他在没事做的当儿,不免计算一下。他有她的一根红头绳,曾经紧紧地绕过她的长辫。一个破风筝。一个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蒸螃星时用来压在锅盖的红砖。包过长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黄纸。几张明星相片——是她不要的。一根蛐蛐探子。……还有几块,早已经税掉的关东糖。
  这些,有被她握过在手里的痕迹,志高—一把玩着,可爱而又脆弱,没有明天。他独个儿地想念,演变成一种坏习惯。一切的动作,都比从前慢了点儿。
  不。
  志高想,大丈夫何患无妻?当务之急,便是发奋图强。于是一切又给收藏好了。哦,已经输了一着,还输下去么?
  第二天的戏,竟唱得特别好。台下的彩声特别多,他有点奇怪。好像这又能补回来了。——也只得这样做了。
  在志高渐渐高升之际,也是怀玉一天比一天沦落之时。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及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班主既签了合同,不能中断了这码头。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陈怀。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片日后”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得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静静湖面。”——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风。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潞跨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头耗子:
  “唐老板,是小姐。”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一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是我。”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迄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院神思,浑淘淘。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对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白担了虚名。”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经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没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往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二十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顿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谈了。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妩?”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娘停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糊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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