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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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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石碑也撞倒,看来挡不了煞。”
                 
  男子又说:
                 
  “‘飞鹰’好贪威,又注重仪表有型,是公主道飞车英雄。这回不知什么环境——”
                 
  才四分钟,又有两家报馆的记者来了,二话不说,马上拍照。基于男性本能,试图与旁观者尽力抢救。但亦基于职业本能,都想抢到精彩图片好交差,赢对手一仗。此时,交通警察到了。
                 
  大家只能从一些缝隙和颜色,窥看内情。
                 
  “没救的了!”一个资深的警察摇摇头,瞧着地面变成小河的血。
                 
  王国泰嗅到强烈的腥味。
                 
  还有屎尿的臭味,应该是罹难时失禁的。
                 
  车祸暴毙的死者,在最痛苦、最突然、最没有准备、最不可置信的情况下丧失生命,也许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人间呢。
                 
  但王国泰记住了“飞鹰”这名字,待会马上去追查他的身世。在行家发现前,他还逮住那男子,拉到一角继续套问。男子忽地自碎的倒后镜,以手拢发,七分脸:“——人来了!”警车、消防车、救护车、人声鼎沸。
                 
  王国泰只拥有“独家”的六分钟。
                 
  然后是各出奇谋各有各做。
                 
  拯救人员动用了一辆百吨重的吊臂车,四下亮了大光灯,集中焦点,把密斗货车给吊起来——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被砸扁的红色跑车,当然TOTAL LOST。货车一吊起,消防员马上合力把跑车顶剪开,花了近一小时,才抬出一具血淋淋的、软垂的女尸。
                 
  另外那个是司机,胸前被金属插得牢牢的,好似叉烧猪扒。玻璃碎片是全身的装饰。
                 
  头颅削去半边,湿濡濡的脑浆、血液、汗液、大小便……一车都是。手脚折断,白骨破肤而出,不规则,呈刺状。
                 
  身体皮肉翻卷起,混作模糊一堆。
                 
  车头的一只黑鹰标志,折翼染血。还挂了几绺猩红头发和头皮。
                 
  司机一只眼睛已因头颅被削,顺便爆跳出了眼眶。另一只,无法合上……。
                 
  “哇!”忽地传来一声嚎叫:“死得好难看呀!”
                 
  是那个男子,他见状恸哭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他飞身扑前,但场面太混乱了。工作人员得排开众人,杀出一条血路。
                 
  “不要拍照!”他失控地挡住镜头:“不准拍照!妈的!拍什么——”
                 
  挡得了左边,挡不了右边。
                 
  但他坚决地,不让记者拍摄尸体惨状。
                 
  镁光强悍地闪个不停……。
                 
  从前,王国泰再拚命,有时也忌讳拍摄死者正面最恶心恐怖丑恶的死状,但现在家家都把这些放在头版,他们不煽情便是“落后形势”。
                 
  他的镜头宁滥毋缺地对准尸体。
                 
  ——忽然,那只无法合上的眼睛,眼珠子朝他狠狠一瞪。
                 
  王国泰吓得一怔。连忙特写细看。
                 
  是一种怨愤、怒目而视,两只眼睛合而为一的抗议。令人不寒而栗。
                 
  那眼神,似曾相识。
                 
  是——见——过。
                 
  他猛回头,找寻那向他提供独家线索的男子。
                 
  不知为何,他脱口而出,唤:
                 
  “是‘飞鹰’——你——”
                 
  “飞鹰”的身影后退,渐冉,脸容十分悲戚。——半生英雄,怎肯如此见报?不能死在竞技场,却因不相干者冒失的意外,让全城的人,拈着他不能瞑目不似人形的血照端详?品评?说三道四?他不忿!
                 
  “飞鹰”此刻才恍然,他再强,生命消逝却那么脆弱。他失去身体、他的型格和往绩,从此有谁崇拜倾慕一个短命英雄?——连摄影记者们的闪灯,他也不敌!
                 
  本来是一头鹰,才一分钟,他沦落了,化作一个小飞虫。
                 
  小虫在闹嚷嚷的人群中和血海中飞过,认回他新死的故身,尚有微温。却非所属。
                 
  “这是我吗?”
                 
  小虫恋旧,不肯离去。
                 
  从头脸崩裂的那个眼眶缺口飞入,从牙齿全撞脱的破唇飞出,从已扁塌的鼻孔飞入,从重击撕扯成洞的胸腹飞出,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入,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出。……
                 
  眷恋不去。
                 
  这晚,所有港闻版突发记者,包括王国泰,都因“失职”被老总责骂。不知如何,拍得的现场车祸照片,但凡死者的,不管自什么角度,都有一片小小的朦胧的白影,令他的惨状,永不公开。
                 
  这是他对自己尊严最后的维护了。
                 
  

 地狱护照 
                 
  在得到一本黑色的“旅券”本子以前,小林悦子从未没动过杀机。
                 
  她是一位非常普通的住东京惠比寿的少女。虽然悦子觉得,同高校的同学们相比,她是忠诚、固执,而忧郁的。
                 
  因为,她已明白,爱一个人,正确而言,暗恋一个人的苦味。——除了苦,还有痛。一摊开功课,满纸都是他的影子,无法把精神集中。累得不得了,最后伏在桌面上,任性地,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思念。
                 
  “为什么你不知道?”她想:“为什么你不知道?”
                 
  陪伴悦子的是一个玻璃瓶,瓶中养了一只蓝色珍珠水母。
                 
  悦子的同学们虽已是中五学生了,虽已十七岁了,但仍爱做贼。
                 
  “中央竞马会”在地铁展出木村拓哉宣传海报那天,他们已经全用三十多口钉钉着,还派了巡逻队去看守,但幸子和芳梨她们,竟然可以偷了一张回来,还在学校的洗手间招展。
                 
  后来,这些少女又为超人气的串烧三兄弟疯狂。追捧CD、MTV、T恤、手提电话绳,还天天到西武百货店大吃串烧圆子。腰围全增了一寸。
                 
  最近,又每人缠了一条纹身图案的臂环或项链。
                 
  她们追求新鲜,喜爱一窝蜂地沉迷流行玩意。——但又不断变心。
                 
  悦子认为这是不成熟的表现。
                 
  她的珍珠水母,已经养了四个月了。——她没有变心。
                 
  最初,因为潮流,大家不甘后人都挑拣了一只。在涉谷的水族店,一个个大水缸,浮沉着千百只透明得象寒天的水母,——Jellyfish是无脊椎动物,身体有95%是水,其余5%是蛋白质、脂肪和盐,又叫做“海月”。
                 
  飘游中的水母,小伞帽一放一收,触须晃动。好美丽,又可爱。
                 
  “我要做一条水母项链!”芳梨嚷嚷。
                 
  她买了一个窄身极小玻璃瓶,放进两只小水母,一只紫一只白。但养了五天便死了。她很伤心。
                 
  悦子选了一只蓝色的布满小白点的珍珠水母。因为平川隆子穿过一件蓝色的运动衣。她记得是他毕业之前的一年,运动日,他跑一百公尺、四百公尺,和接力赛。她是啦啦队,她挥着彩色的绳团,大喊:
                 
  “隆一隆一!
                 
  永远第一!“
                 
  悦子把水母当作人一样的爱护。
                 
  水温维持在摄氏28度,盐度在1。023。每隔两天换水一次。隔日滴入三滴Micro…Vert,这些葵粮营养液不能太多又不能太少,否则水母会饱死或饿死。
                 
  “水母真不容易养,”幸子说:“忘记给它加增氧片便奄奄一息。”
                 
  悦子每天都给水缸打气。又防止花花去骚扰。花花最爱玩金鱼。但水母比金鱼脆弱啊。花花有点妒忌地抗议:
                 
  “喵——”
                 
  悦子眼中只蓝色。
                 
  “它不快乐,我也不快乐。”
                 
  因为有爱,悦子的蓝珍珠水母一直活泼、健康、生命力很强。气足,如同长跑将军隆一。在打转……。
                 
  平川隆一与小林悦子是同住一幢大厦的。学长的他帮悦子补习过数学。但渐渐她不是十五岁,已经十七岁了。
                 
  隆一考进早稻田大学政经学部。
                 
  悦子知道他练气、跑步,是想加入“鬼太鼓座”,当一个击鼓好手。
                 
  “这个组织不容易加入,”隆一说:“他们认为长跑与击鼓是不能分割的,因为击鼓时只动上半身,下半身纹风不动,对腰、腿的耐力要求很高,艰苦的磨炼不是每个团员都受得了。”
                 
  眉毛长得很浓的他又强调:
                 
  “我要当一个击鼓高手兼经济学家!”
                 
  悦子渴望能陪他长跑。元旦过去了,情人节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他心中没有她。
                 
  隆一已有女朋友。
                 
  她见过他俩在原宿街头买手镯,一人一条,一模一样的。
                 
  有一回,悦子还尾随二人走了三条街,想侦知二人的亲密程度。非常可耻。
                 
  她的水母也寂寞地浮浮沉沉。
                 
  不久,少女已将水母抛诸脑后了。最新的玩意是:——“天国护照”。
                 
  她们打开这本粉红色的“旅券”本子,先贴上照片,然后许愿。内页用来记载善行,每做了一件好事,便贴上一个邮票大的贴纸。——当“天国护照”贴满一百个贴纸后,愿望便会实现了。
                 
  幸子写:
                 
  “我希望更加漂亮!”
                 
  芳梨写:
                 
  “好想谈恋爱!”
                 
  班上的同学,为了实现愿望,一个个都主动去捡垃圾、举手答老师(尤其是最讨厌的历史老师)问题、在地铁让座、扶老婆婆过马路、给妈妈按摩、星期天做饭糊……。
                 
  “天国护照”风行一时,已售出十万册。悦子也是花了九百五十元的一份子。但她觉得其他人的人生愿望都是空泛的,没有明确目标的。她写下了:
                 
  “我要隆一爱我!”
                 
  ——但想到要做一百件好事……,多么渺茫。她希望在立夏日,夏季最炎热的日子,同隆一吃一顿二人世界的鳗鱼餐。
                 
  锁锁碎碎的好事?一百件?护照真有法力叫人愿望成真吗?“天国护照”的发明人也不敢保证呢。
                 
  做人真难啊。
                 
  “我要隆一爱我!”
                 
  ——是要他爱我,我去接受呢。
                 
  悦子放学后,买了一瓶新的葵粮营养液,正要回家。
                 
  还没到义犬“八公”铜像,涉谷站人潮之中,走来一个黑衣裤的象宗教使者的男人,他面目祥和但冷淡,神情肃穆。他问:
                 
  “小姐,你有心愿吗?”
                 
  悦子一怔。她答:
                 
  “没有。”
                 
  “没有?”黑衣使者道:“最简单的心愿,——最简单的:找到一个你爱的人,刚好他也爱自己。就是这样。”
                 
  悦子不语。她迷惘了。
                 
  她想:
                 
  “怎样你三句话就说完了呢?最简单的,其实不也是最复杂的吗?”
                 
  他似乎洞悉心事,掏出一本黑色的“旅券”本子来:
                 
  “这是‘地狱护照’——”
                 
  “同‘天国护照’很相象啊。”
                 
  “当然不!”他强调:“要实现愿望,你只需做一件事,不必一百件。”
                 
  “一件?”
                 
  “对,你只要杀一条生命——”
                 
  悦子大吃一惊:
                 
  “我怎可以做这样的事?”
                 
  “又不是教你杀人,只不过杀死一个生物。你想,才一下手势,你便得到心爱的人了……”
                 
  “鳗鱼可以吗?”悦子马上想起:“吃鳗鱼饭都是活杀的。”
                 
  “不,你得亲手做。”黑衣使者微笑:“爱情,必须勇敢。”
                 
  勇敢!
                 
  悦子呆呆地与写愿望的“地狱护照”面面相觑。她不相信这种圆梦法。就算她相信了,杀死什么好呢?……当她这样反复思量时,已经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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