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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首先出场的人又发布命令,这队古里古怪的长矛骑士时而立正,时而稍息。然后,那个头儿粗声粗气地发出号令,这队人便小步跑进公园,在那儿散开队形,各自向一个方向散去,一些人沿着小路慢慢走,一些人穿过草坪。公园里有许多正在散步的成年人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大家都诧异地停住,瞧着这些老头子举着长竿向前冲锋。
茹泽娜也瞧着这些举动,她终于从犹郁的沉思中苏醒过来,从系着红臂章的队伍中认出父亲。她带着模糊的厌恶但并不感到特别惊异,观看着这一切。
一条小狗正围着草坪中的一棵白桦树欢跳。一个老头开始朝它跑去,小狗停下来惊异地瞧着。老头尽量把长竿伸出去,企图把金属套索套在狗头上,但是,竿太长了,衰老的手臂又太弱,这位迟缓的老头不能正中目标,金属环在小狗的头上不停地摇摆,而这只生物则目不转睛地瞧着。
与此同时,另一个戴红臂章的老头冲过来帮助伙伴,他的手臂要更有力些,这条小狗很快就发现自己被套上了金属项圈。那个老头猛拉长竿,金属圈勒进毛茸茸的脖予,小狗发出一声号叫,两个老头都笑起来,拖着小狗穿过草坪,朝停放的车辆走去。他们打开运货车大门,里面传出一阵狂怒的吠声,然后他们把小狗扔进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茹泽娜目睹着这一切,但她仅仅把它看作是自己不幸遭遇的类似的事:她是一个夹在两种力量之间的女人,克利马的世界拒绝接受她,而她想逃避的世界(弗朗特的平庸无趣,失败投降的世界)却象这个无情的缉捕队一样追逐她,仿佛也要把她套在一个金属环里拖走。 一个约模十二岁的男孩站在铺沙的小路上,拼命地唤着他的狗,这只狗乱窜进了灌木丛。然而,从灌木丛中钻出来的不是狗,而是茹泽娜的父亲,他手中拿着一根长竿。那个男孩立刻不作声了,他不敢唤狗,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头会把他拉走。于是他惊惶地沿着小路奔跑,想逃脱追捕的人,但老头马上在他后面颠颠地追起来。他们并排跑着,男孩开始大哭起来,然后转身又跑回来,茹泽娜的父亲也跟着跑回来,他们再次并排跑着。
一条德国种猎狗从灌木丛中溜出来。茹泽娜的父亲朝它伸出长竿,但是这条狗躲过了套索,向男孩跑去。男孩抱起它,把它按在怀里。另一个缉捕队员过来帮助茹泽娜的父亲,从男孩怀中抢走了德国猎狗。男孩又哭又嚷,扭来扭去,老头不得不把他的手扭到背后,捂住他的嘴巴,因为叫声正引起过路人的注意。他们转身观望,但是不敢干涉。
茹泽娜老是看着她父亲和他那些同伴,她感到腻味。可是,她能到哪里去呢?在她的住所里,除了一本读了一半,毫无吸引力的侦探小说外,没有什么可使她高兴的东西。电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她已经看过的影片。最叫人兴奋的场所是里士满楼的门厅,那儿有一台旧的电视机。她决定还是去看电视,她站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老头们的叫喊,又使她强烈地感觉到体内安静的、宝贝的胎儿。它象是某个神圣的,能改变和提升她的命运的东西,把她和那些正在追捕狗的愚蠢狂热的人区别开来。她开始坚信她决不能放弃,决不能投降,在她的子宫里,怀着她唯一的希望,唯一通向未来的保证。
当她快走出公园时,她看见了雅库布,他正站在里士满楼前面的人行道上,瞧着人们围捕狗。几小时前,她在吃午饭时只见过他一面,但还记得他。茹泽挪非常讨厌那个住在她隔壁的病人,无论收音机的音量放得怎样小,她都喜欢把墙敲得砰砰响,因此,茹泽娜常常带着强烈的故意注视着与她邻居有关的一切。
她不喜欢这人的脸,这张脸看上去带有讽刺意味。她憎恨讽刺,在她看来,这种讽刺——所有的讽刺——就象是一个看守着通向她未来大门的武装守卫,对她仔细盘查,倨傲地拒绝她进去。她昂着头,挺起胸,想要充分摆出她那漂亮迷入的胸部和骄傲隆起的腹部,打雅库布身边经过。
忽然,这个人(她正从眼梢瞟着他)用一种安详、柔和的声调说:〃过来……来吧,到这儿来……〃
起初,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叫她,她被他声音中的温柔弄迷糊了,有点不知所从。但是,她随即转过身来,看见一条肥大的、有着一张丑陋的人脸的哈叭狗,正紧跟在她脚后。
这条狗对雅库布的召唤作出响应,朝他跑去。雅库布抓住它的颈圈,〃跟我来,要不你就要倒楣了。〃这狗朝他抬起信赖的头,它约舌头象一面鲜艳的小旗摇摆着。
这是一个羞辱、可笑、细小,但却明白无误的时刻: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迷人,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自豪。她以为他是在招呼她,而他却是在对一条狗说话。她打他身边走过去,停在里士满楼前的石阶上。
两个老头从街对面朝雅库布冲来。她怀着恶意的期望看着,不由得站在老头们一边。
雅库布正牵着狗的颈圈朝大楼石阶走去,这时一个老头叫道:〃赶快放掉那条狗!〃另一个老头加了一句:〃以法律的名义!〃
雅库布不理睬他们,继续往前走。一根长竿从背后伸过来,差点碰到他的身体,金属圈试探地在哈叭狗头上摆动。雅库布抓过长竿,把它扔到地上。
第三个老头跑了过来,他叫道:〃你扰乱公务!我要叫警察!〃
另一个老头尖声尖气地抗议道:〃它在公园里到处乱跑!它在不准遛狗的游戏场所!它在沙箱里撒尿!哪一个更重要,是孩子还是狗?〃
茹泽娜从阶梯上俯视着这一幕。到现在为止,她只是在自己腹部里感到的骄傲,开始在她的全身增长,使她充满挑战的力量。当雅库布走上阶梯,朝她走过来时,她说:〃这狗不准带到这儿来!〃
雅库布温和地回答她,但她不能再退让了,她叉开腿站在里士满楼的大门中间,重说道:〃这楼是给病人住的,不是给狗住的,这儿不准带狗。〃
〃小姐,你的长竿和套索在哪儿?〃雅库布说,他抱着狗,试图从她身边挤过去。
茹泽娜听出雅库布话里的讽刺——这可恨的讽刺总象是要把她踢回她原来的地方,她不想蹲的地方。她恼怒得两眼冒火,一把抓住狗的颈圈。现在,他们都在用力拉颈圈,雅库布拉过来,她又拉过去。
雅库布抓住茹泽娜的手腕,猛地一下把她的手拉掉,姑娘摇晃了一下。
〃我敢断定你是在婴儿车里装满狗的模范!〃她在他背后叫道。
雅库布转过身,他们的目光顿时碰在一起,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敌意。
8
这条哈叭狗好奇地满屋子嗅着,仿佛不知道它刚才险些大难临头,雅库布展身躺在沙发上,不知道拿这条狗怎么办。他喜欢它,它看上去挺温顺,讨人喜爱。事实上,这条狗在生疏的房间里很快就感到舒适自在,信赖一个陌生人,这种若无其事近于傻里傻气。在审视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后,它跳上沙发,在雅库布身边躺下。雅库布吃了一惊,但对这种友谊的表示没有反对。他把手放在狗背上,享受着它身上发出的热气。他一直喜欢狗,它们富有感情,忠实可爱,同时又完全深不可测。人们永远不知道,这些来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自然界,令人信任和快活的使节,它们的头脑里实际上在想些什么。
他搔着狗背,默想着刚才目睹的情景。那些带着长竿的老头,他把他们视作是监狱看守,审讯员。窥探邻居而希望发现一次偶然的政治议论的告密者一样的人。是什么动机促使这些人去干他们这种可悲的工作?忿怒?当然是,但也是对秩序的向往,希望把人类社会变成一个机器世界,在那儿一切都将准确地运行,按照程序表工作,服从于一个无视个人的制度。然而,向往秩序就是向往死亡,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地破坏秩序的过程。或者换句话说:对秩序的热望是一个堂皇的托同,一种恶毒地厌恶人类的借口。
接着,他回想起那个企图挡住他路的金发姑娘,他心里涌起一阵痛苦的憎恨,他并不对那些带竿的老头感到愤怒,他知道他们那一类人,他从不怀疑那种类型的人存在,他们不得不存在,他们永远都是他的迫害者。但是,那姑娘则另当别论,她表明了他永久的沉沦。她很漂亮,她不是作为一个迫害者,而是作为一个被这幕场景吸引过来,与迫害者一致的旁观者出现在他面前。雅库布总是对这些旁观者不假思索地就站到刽子手一边,自觉地帮助压制受害者而感到恐惧。在一个时间内,刽子手成为一个和蔼可亲的形象,而受害者身上却有一种令人厌弃的贵族气味。大众的心也许曾和可怜的受害者一致,但现在却同可怜的迫害者一致了。在本世纪,猎捕人就是猎捕享有特权的人:那些读书的或拥有狗的人。
他的手触摸着狗的温暖身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金发姑娘是一个征兆,她带来一个神秘的训示,表明他命中注定永远不会被这块土地所接收。她——大众的使节——将总是很高兴把他交到那些拿着有套索的长竿的人手中。他抱着狗,把它紧紧贴住。头脑里掠过一个念头,他绝不能把这只动物抛弃不管,让它没有保护。他要把它带到国外去,作为一个遭受迫害的纪念品,作为那些逃出来的人的一个纪念品。但是,他接着意识到自己正在庇护这只性情温和的狗,仿佛它是一个陷于绝境的逃亡者,这一切顿时显得有点荒谬可笑。
有人敲门。斯克雷托走进来,〃你回来得正好,我一下午都在找你。你到哪儿去啦?〃
〃我和奥尔加在一起,后来……〃他正要讲狗的事情,但斯克雷托打断他:
〃我就知道,你是在浪费时间。我们有这么多的事需要办,我己告诉巴特里弗你在这里,他邀请我们到他的寓所那边去。〃
这时,那条狗跳下沙发,跑向斯克雷托,它立起后腿,把前爪搭在医生的胸口上。斯克雷托揉着狗的后颈,不以为奇地说:〃喂,博比斯,哦嗬,真是一条好狗……〃
〃它叫博比斯?〃
〃是的。〃斯克雷托回答,并解释说,这狗属于近郊一家小饭店的主人。附近的人都认识它,因为它喜欢到处跑。
这狗意识到他们正在谈它,显得很高兴,它摇着尾巴,试图舔斯克雷托的脸颊。
斯克雷托医生说:〃你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你得为我分析一下巴特里弗,我不知道怎样接近他,我有一个为我们俩的宏伟计划。〃
〃你是说那些圣画?〃
〃让圣画见鬼去吧,〃斯克雷托说,〃我头脑里有更重要的计划。我想要他收养我。〃
〃收养你?〃
〃收养我做儿子。对我来说,这是一桩非常重要的事,要是我成了他的儿子,我就自动获得了美国国籍。〃
〃你想移居国外?〃
〃不,我不想。我的远大试验己做了一半,我不想使它们中断。我今天要对你讲的是另一码事,因为在这些试验中我需要你的帮助。就美国国籍来说,要紧的是我会得到一个美国护照,这样我就可以自由周游全世界。如果你只是我们国家的一个普通公民,你将永远被钉在这儿,可我却非常渴望去访问冰岛。〃
〃为什么单单是冰岛?〃
〃因为那是捕大马哈鱼的最好地方。〃斯克雷托解释,继续说:〃有一个小小的复杂情况,就是巴特里弗仅仅比我大七岁。我不得不向他解释,收养严格地讲是一个法律的事,同生身的父亲身份没有关系,从理论上看,即使他比我年轻,他也可以做我的养父。我希望他会明白,尽管他有一个很年轻的妻子。她是我的一个病人,预定后天到达这里,我派了科薇德到城里机场去接她。〃
〃科薇德知道你的计划吗?〃
〃当然。我告诉她要不借任何代价,必须试图获得她未来婆婆的欢心。〃
〃那个美国人怎么样?他对于你的建议作何想法?〃
〃我不能使他理解,他看来根本不会接受这个想法。所以我需要你,看看什么会使他发怒,以便我能适当地接近他。〃
斯克雷托看看表,然后说巴特里弗正等着。
〃可是,博比斯怎么办?〃
〃它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雅库布向朋友解释他如何救下了这条狗的性命,但斯克雷托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仅仅听进去一半。当雅库布说完后,他说:〃这个店主的妻子是我的一个病人,两年前她生下一个美丽的婴儿。他们很喜欢博比斯,明天你应该把它带到它家去。这会儿,我们给它一颗安眠药吃,让它别打扰我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管,把一片药抖在手掌里,他捉住狗,掰开它的双颚,把药片投进它的喉咙。
〃它很快就会做起美梦来。〃他说,领着雅库布走出房间。
9
巴特里弗向他的两个客人表示欢迎。雅库布四下打量着房间,他走到有胡须的圣徒画像前。〃我听说你是一个画家。〃他对巴特里弗说。
〃是的,这是圣拉撒路,我的保护神。〃
〃你为什么把他的光环画成蓝色?〃雅库布问。
〃我很高兴你问这个,人们通常看一幅画,往往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我把光环画成蓝色,仅仅因为事实上光环是蓝色的。〃
雅库布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巴特里弗继续说:〃怀着罕见的热忱热爱上帝的人,由于充满内心和溢于外表的欢乐而得到报偿,这种神圣的欢乐之光是温和的,平静的,有着蓝天的颜色。〃
〃我是这样理解你的,〃雅库布打断他的话,〃你实际上相信光环胜过相信画像的象征,对吗?〃
〃的确,〃巴特里弗回答,〃自然,我并不想象它们会不停地闪耀,或者那些圣徒会象活动的灯杆走遍世界。当然不会。只有在某个强烈的内心欢乐时刻,他们才发出一种蓝色的光辉。在耶稣死后的最初几个世纪,有许多圣徒和许多在内心了解他们的人,光环的颜色普遍都一致。在那时所有的油画和壁画上,你会发现它们都是蓝色的,只是从五世纪起,画家们渐渐开始用别的颜色描绘光环,例如橙色或黄色。到中世纪,它们一律用金色表现出来,金色更富于装饰性,更能显示教会的世俗权力和荣誉。但是,与那个时期类似原始基督教的教会相比,它并不更象一个真正的光环。〃
〃这很有趣。〃雅库布说。巴特里弗走到酒柜跟前,问他的客人想喝点什么,大家都要了法国白兰地。巴特里弗转身向着斯克雷托医生说:〃我希望你不会忘掉那个不幸的父亲,这对我很重要。〃
斯克雷托向主人保证,结果一切都会好的。雅库布问他们在谈什么,他们向他解释了这个话题(我们得称赞这两人具有骑士风度的谨慎:他们一点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雅库布对那个不知名的孕妇深表同情。
〃我们中谁没有经历过磨难!这是一种人生的考验。那些违背自己意愿屈从,成为父亲的人将终生遭到失败,他们变得痛苦,就象所有的失败者,希望别人也遭受同样的命运。〃
〃我亲爱的朋友!〃巴特里弗叫道,〃你怎么能在一个幸福的父亲面前讲这番活?要是你再呆上两三天,你将有机会看到我那个出色的儿子,你会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我不会收回这话,〃雅库布说,〃因为你并没有违心地成为一个父亲!〃
〃这的确是真话,我是一个出于自己意愿和斯克雷托医生意愿的父亲。〃
斯克雷托满意地点点头,声明他对做父亲也有与雅库布完全不同的看法,正如被他妻子科薇德幸福的多产证明的一样。他加上一句:〃唯一使我对人类生育有点怀疑的是,父母的选择是愚蠢无知的,世界上一些最无魅力的人感到他们必须拼命繁殖,他们显然抱着幻想,如果与后代分担,丑陋的负担就会变得轻一些。〃
巴特里弗表示斯克雷托医生的观点具有种族审美主义的特点。〃我们不要忘了苏格拉底就象罪孽一样丑陋,不要忘了许多有名的情侣都缺乏肉体上的尽善尽美。种族审美主义几乎都是一种没有经验的表现。没有深入探究过恋爱的快乐生活的人,严格地根据外貌来评价女人,但是,那些真正了解女人的人却知道,我们的眼睛展示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的财富的一个微小碎片。当上帝要人类彼此相爱和繁殖的,斯克雷托医生,上帝的意思既是指美丽的人,也是指丑陋的人。无论如何,我坚信这个审美标准是来自魔鬼,而不是来自上帝。在天堂里,没有丑陋与美丽之分。〃
接着,雅库布加入了讨论,他强调审美的考虑对他的厌恶做父母并不起作用。〃但是,我可以举出十个别的理由反对做父亲。〃他加了一句。
〃说下去,我很想知道。〃巴特里弗说。
〃首先,我不喜欢母性,〃雅库布说,沉思地停了一下,〃现代社会已经使所有的神话消失,童年早已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弗洛伊德发现了婴儿的性欲,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