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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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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还在后面。
    目睹同类的死亡,羊群颤慄起来,突然,一些晶莹的水袋从还活着的羊胯间纷纷坠下。
袋膜柔软而透明,象是薄薄的塑料袋,颤动着,并不破碎。于是,朱端阳和所有在场的人都
看清了——水囊中有一个粉红色的精灵在挣扎,那是一只成形的羊羔。
    这太残酷了。
    “你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些母羊?”朱端阳愤怒了。她是女性,对幼小的生命,有天
然的痛惜。
    尤天雷迟疑了片刻。老人是羊的主人,想杀哪只就杀哪只呗!看朱端阳怒冲冲地盯着他
还是委婉地翻了过去。
    老人缓缓答道:“朝圣的路,是圣洁的路,它们原不该在路上做下这等罪孽,还是早早
了结了好。”
    事关宗教信仰,谁还能再说什么!
    第二天,极澄清的天气。
    女兵们迫不及待地朝山上嘹望哨爬去,那里是哨所的制高点。从平原黄土地上的操场开
始,生离死别,万水千山,她们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昆仑之行的最高价值就要实现—
—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看吧,谁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
    到了。
    依山构筑的土碉堡,蛇行坑道。手摇步话机,简易发电机,武器和弹药。
    一刹时,朱端阳感到深深的失望。这就是我们的边防!它是那样残旧,那样简陋,简直
叫人觉得不堪一击。千千万万日夜忙着搞文化大革命的人们,以为我们有一个多么强大的国
防。若是知道真正的前线,破烂得象个土围子,他们还能安然地打派仗吗?
    朱端阳不寒而栗。只有这时,她才体会到什么叫血肉城墙。不管共和国内怎样混乱,这
里必须象磐石样坚固。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装备,祖国只能用她赤子的身躯,来抗击任何可能
发生的侵略。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统辖了她。
    唯一可以称得上先进的,是一台望远镜。
    警卫战士将观察位置让给朱端阳。
    望远镜倍率很大。朱端阳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太近了!简直象透过窗户在看自家的
院子。
    只是她看到的,是一个装束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外籍军人的黑洞洞的枪口!
    在这一瞬间,朱端阳忽地明白了——什么叫国土!国土不是土,而是一条线。一条看不
见摸不着而又无时无刻不在的线!两个种族,两种社会,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被它从天到
地刀剁斧劈般地割裂开了。在这条线的两侧,扼守着各自的军人。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
的水,天是一样的蓝,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唯有人不一样。他们成为各自国家的标志,屹立
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朱端阳年青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热血象海浪般澎湃着。她觉得自己
消失了,或者说升腾了。无论你个人多么渺小多么卑微,有着多少自身无法超越的缺憾,在
这一瞬,你变得伟大而崇高,因为你代表着你的国家,个人消失了,被抽象成一种符号,被
赋予一种常人无法得到的神圣使命。有幸能成为一次国家的象征,是难以比拟的幸福。就像
我们辽阔的国上上,有多少亿亩稻麦菽粟,但只有一株谷穗,被镶在庄严的国徽上。它永远
沉甸甸地低着头,谁又能计算它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假如有一次,你代表过你的祖国,
这金子一样的记忆,将照亮你的一生。你会清楚地感到,从那个时刻起,你长大了,变成一
个新的人。对祖国的责任,像昆仑山一样,压在你的双肩,叫你永生永世无法安宁。
    朱端阳在心里呼唤着自己所有亲人的名字:你们看到我了吗?我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
兵!我在保卫着你们!
    女战士们跑出上堡。金色的朝阳透过稀薄的云纱,将聚光灯似的光束,打在她们身上。
料峭春寒,山顶的陡岩上,凶猛的山风鼓胀起她们草绿的大衣,象展翅欲飞的雁阵。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特征,可以显示她们是女性。
    姑娘们把军帽除下了。
    齐耳的短发,逗号一样的小抓鬏儿,平头的小刷子辫……头发,比正常稍长一点的头
发,将无尽的阴柔之美,氤氲在世界屋脊之巅。
    朱端阳急了。她有着女孩子中最妖烧的美发。妈妈说过,是从胎发留起的。她一把扯开
橡皮筋,黑发象瀑布一样散在腰间,当它们被山顶的巨风掀起时,该多么象一面美丽的旗!
    朱端阳正准备出去,望远镜里的景象突然变化,出现了一个异国的女兵。她穿着一套橄
榄绿色军装,掐腰很细的上衣,缀着亮闪冈的扣子,仿佛是银制的。脸上施着脂粉,但并不
过分,显出很妩媚的样子。无论朱端阳对她怀有多么深刻的敌意,平心而论,这异国女兵是
很俏丽的。
    她优雅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懦懒地将胸前挂着的袖珍望远镜,向我方瞄视着。也许,这
是她每天早上唯一的消遣吧。朱端阳不打算走了,她预计到自己要看到颇为难得的镜头。
    战友们的欢笑声在土堡外响着……
    那女人突然松开手,望远镜跌落在颈间,涂满寇丹的指甲,掩住了樱红的唇。
    那该是一声惊叫吧?朱端阳快活而耐心地等待着,欣赏着对方的愕然。
    那女人重又将望远镜擎起,头颅缓缓地移动,略苍白的嘴唇翕动,好象在清点我方的人
数……许久许久,竟再无接下去的动作,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望远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和半
个脸庞,朱端阳判断不出她是惊呆了还是吓呆了不觉有点扫兴。蓦地,从她半仰着脸的某一
特定角度,朱端阳看到有一道水痕的反射光。
    这是怎么回事?
    朱端阳想再看清楚,那水痕却不再出现。不管她吧!也许是眼花了。趁那女人还没放下
望远镜,让她看看中国方面还有一个女兵!朱端阳撇开望远镜,就往外跑。
    “站住!”
    声音冷漠而生疏。朱端阳立时钉在地上,还不知是谁发出的喝令。
    是尤天雷刚从山下赶到。一天不见,他竟苍老了许多,脸色铁青,眼球上网满暴突的红
丝:“不准你上去!”
    为什么?朱端阳非常吃惊,尤天雷怎么变得如此凶狠。
    “她们都在上面,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去?”她小声嘟囔着,还想往外走。她知道尤天雷
不会真对她发脾气的。
    然而这一次朱端阳大错特错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机要参谋不但挡住她的去路,而且用铁
钳一样的手,把她推了个趔趄。
    “我告诉你,他们那边的女人,是——军妓!”尤天雷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长久的寂静。听得见山顶的风声。
    “你——胡一一说!”朱端阳发出裂帛一样的尖叫。
    这非人的呼唤,将女孩子们统统叫了进来。
    尤天雷看也不看她们,对着光秃秃的屋顶说:“这是朝圣老人刚告诉我的。他才从对面
过来,他们还抢走了他的头羊……”
    女孩子们的黑发垂下来,垂下来,象是无边的黑纱,遮住了她们的脸。

第十节
    卫生科长袁镇把小水桶粗的大号茶缸,炖在炉子上煮茶。按节令已是初夏,昆仑山上仍
需点焦炭取暖。开水温度低,沏不开茶,只有象熬中药似地煎,才能品出滋味。
    朱端阳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象准备挨老师训话的女学生。
    科长叫她来,要说些什么呢?
    袁镇也在琢磨:这第一话,该怎么开始?
    姑娘们长大了。你不能阻止自然规律发生作用。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自然规律只能
服从于铁的纪律。把活泼泼的生命禁锢在军规之下,这需要权威,更需要自觉。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围绕一个朱端阳,已经站出这么一融小伙子,谁知今后还会出几个安门栓、尤天
雷!该教育教育他们?可惜,一个卫生科长千里的职权有限。纵是请来了尚方宝剑,千里边
防线,难道要他象救火队员似的,一个个去谈话?再说,这是传之有据,查之无凭的事情,
小伙子来个不认帐,岂不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如果两相情愿、配合默契,就更无的放矢了。
卫生科长知道问题的症结,在于他管辖下的姑娘们。只要她们保持住自己,目不斜视,循规
蹈矩,事情就绝不会出差错。这未免有点残忍,但有什么比边防线的安宁更为重要?战士不
是骑士,若为了风流逸事,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他们手里还有枪!到那时候,酿成昆仑的
耻辱,便悔之莫及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袁镇终于想好了开头。所有的教育都苍白无力,还是讲那个昆
仑山人都知道的故事吧。
    “讲故事?太好了!”朱端阳很高兴,忐忑不安的心情,宽松了许多。
    从前,有个神通广大的女神,叫作女娲。我们地球上的人类,都是她的子孙。有一天,
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天塌了一角,露出漆黑的窟窿,地面裂开无数峡谷和深坑。山林燃起了
熊熊的大火,洪水从地底喷涌而出。山岳变为岛屿,大地成为海洋。飓风从天窟窿席卷而
来,到处是地狱般寒冷与黑暗。女蜗决定把天补上。天是那样高,她得先找到补天的梯子,
找啊找,找到了一座地面上最高的山。女娲就踩到那座山顶上。补天得有材料,女娲就砍下
山上的石头,把它们熔炼成青色的石浆,填进天的漏洞中去。天补好了。女蜗选的石头同天
的颜色一样,湛蓝碧青,所以一点也看不出是另外镶上去的。女蜗很高兴。大地上恢复了欣
欣向荣的景象。想不到没过多长时间,补上去的石浆没有粘性,被风一吹,就象泥巴一样,
一块块掉下来了,女娟的子孙重又陷入苦难之中。怎么办呢?女娼想到了自己的血。血是最
有粘性的东西了。她拣了一块锋利的石头,割开自己的血管,把鲜红的血,搀进青色的石
浆,石浆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女蜗捧起它们,糊到东方的天际,天终于补好了。从此,每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阳光照在女娲的血痕上,天空就出现了美丽的早霞。
    后来,天又漏了。天为什么老漏?因为天下还不太平。这一次,是顼和共工的战争,将
天损毁了。天柱塌折,西北隆起,成了一片高原。东南凹陷,那里就变成海洋。这时的女蜗
已经老了,体内已经没有多少血液了。为了拯救人类,她又一次炼起补天的石浆,艰难地登
上天梯,修补残破的天空。女娲最后的血液又稠又紫,为了修补得更结实,她托举着血红的
石浆,补了一层又一层。所以,晚霞比早霞更为壮丽。
    袁镇推开窗户,满天红霞,映得人影都红彤彤的。
    “你知道那架天梯在哪里?”袁镇轻声问。
    “知道。昆仑山就是天梯。”朱端阳还沉浸在这凄凉壮丽的故事里。
    “你知道我给你讲这故事的意思吗?”
    “教育我们要象女蜗一样勇于牺牲自己的一切……”朱端阳轻声说。
    “你能懂得这一点,很好。牺牲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感情。比如,你会碰到别人向你求
爱,你也许会爱上某一个人……”
    “不……科长,这是没有的事……”
    “也许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你不要太紧张,我只是想提醒你。为了我们神圣的职
责,你必须要约束自己的感情,除了工作学习以外,再不要想任何其它的东西。如果碰到你
个人解决不了的纠缠,告诉我,领导上会帮你处理的。”
    朱端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科长的办公室。夕阳依旧火红,象胭脂般的色彩镀在女兵苍
白的脸庞上。科长的话,她依稀明白,又有几分不解。有一条
    她明白了:她已经长大成入,祖国需要她做出牺牲,她不是小孩子了。
    朱端阳拒绝安门栓为她开的小灶,锻炼吃羊肉。她并不从喝汤开始,而是直接将血淋淋
的肉块穿在毛衣针上、放入火中炙烤。吃下去后,也许是高原上的羊品种不同,也许是时间
起了作用,她并没有过敏。
    对于朱端阳的冷淡,安门栓百思不得其解。他于是迁罪于尤天雷和徐一鸣,炊事班长的
报复手段很高明,也很露骨。无非是打菜时勺把子微微那么一转,看着同别人一样是满满一
碗,吃的时候才会发现:吃鱼时是鱼尾,吃肉时是骨头,吃脱水菜则全是根块渣滓。徐一鸣
佯作不知,照样吃下去,尤天雷莞尔一笑,倒掉了事。
    公正地说,袁镇科长的忧虑绝不是多余的。炊事班长那颗外人看来简单的心,其实并不
迟钝。对于朱端阳,他时时留意。甚至希望她再遇一次风险,趴在自己的脊梁上。他骂过自
己是赖蛤蟆,觉得这是没影的事。像家乡的山赤,两个人离得近近的,看得清眉眼,听得见
歌声,但真要手拉上手,当中隔着看不见底的沟崖呢!他试着回避过朱端阳,发现自己根本
做不到。他转而希望发生什么奇迹,比如牛郎织女,比如天仙配。安门栓是学毛著积极分
子,他知道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于是又开始幻想别的变故,象家里出个早年外出的亲戚,如
今做了大官找回来的事。可惜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这种事。他心里有一幅同朱端阳和和
美美过日子的图画,朱端阳怎样到自家涝坝里去提水……怎么才能实现,他不知道。只要朱
端阳天天跟他说笑,事情就有希望,谁知朱端阳除了一日三餐打饭非来不可之外,再不象以
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同他聊天了。那时候不觉得是件美事,现在却留出一大片空白。
    吃羊肉的时候,安门栓给她挑了几块最好的羊腿肉,朱端阳直往后缩碗:“要不了这么
多有一块就够了……”
    她还是不爱吃羊肉!那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呢!心疼之余,安门栓感到一丝希望。
    “我在库里找着一种吃食,保你从未见过。你尝尝咋个样?”不待朱端阳答后,安门栓
便从腰间摘下小钥匙,赶着开库门去了。
    朱端阳犹豫了一下,馋、好奇以及羊肉那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使她跟着安门栓走
了。
    这是个专存细软的小库房。安门栓逢到入库就高兴,逢到出库就心疼,于是便越存越
满,中间仅剩一人可行的通道。高高的小窗口还钉着铁条,冷飓飓的。
    安门栓从角落里抖出个小麻袋。这还是上届炊事班长移交给他的。后来,也许是物资紧
缺,再没见配发过。凡只剩不多的物件,安门栓就再不发出了。哪个殷实的库底,不得各色
杂粮都存得齐齐全全呢!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个吃法。
    “喏,就是这个。”安门栓不吝惜地掏出一大把:“象是啥虫虫晒成的干,可挺好吃的
哩!我蒸熟试过。”
    朱端阳定睛一看,笑得前仰后合:“啥虫虫干呀?这是上等的大海米!”
    安门栓也跟着哈哈笑。他到底也想不通这海里的米,怎么不象米而更象个活物。可朱端
阳高兴,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也跟着高兴。
    朱端阳往兜里塞了一大把,一边嚼着一边说:“就这一次了。以后,我再不吃小锅饭
了。”
    安门栓的心往下一沉。这么说,这个快活的小女兵,以后再不会单独来找他,他再也没
有机会同她说话了!混杂着失望焦躁和渴望的某种冲动,胀满了他的每一条筋脉。
    恰在这时,朱端阳用小巧的指尖,拈起一枚硕大茜红的虾仁,塞进他已经满是热汗的手
中:“你尝尝看!这是大宾馆大饭店里才有的好东西呢!使劲嚼,有一股甜味……”
    炊事班长只觉得略带咸腥的血液,在咽喉部涌动。他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朱端阳拉了过
来……
    朱端阳先是听到隆隆擂鼓一样的声响。这是安门栓的心脏透过厚厚的棉军装发出的声
音,紊乱而激荡。然后是一张方形的热烈企慕着的脸,那双平日略显迟钝的眼睛,此时神采
焕发。唯独往日很粗旷的喉咙,变得蝉鸣一般微细:“你答应做我……婆姨……”

第十一节
    “这个安门栓,太不象话了!”袁镇一进化验室,气就不打一处来。
    朱端阳悚然一惊。小库房里的事,她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科长就知道了?
    “干脆把安门栓送到军事法庭,判他几年!”徐一鸣火上浇油,“当炊事班长的,比周
扒皮还抠!”
    原来说的是罐头。清仓查库,上面才发现安门栓管的食品罐头,积压过久,许多都已过
了保存期。要在别的地方,就地处理就是了。可昆仑山上一粒米一块炭都来得太不容易。袁
镇在狠狠训斥了炊事班长之后,将过期罐头抽样编号,请徐一鸣化验能否继续食用。
    “安门栓渎职,倒要我来给他擦屁股。”徐一鸣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头。
    数量还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剥脱锡箔的,长满红绿锈的,光怪陆
离。
    朱端阳默默地拿出总后配发的战时食品检验箱。她并不恨炊事班长。袁镇的话给她打了
预防针。当这种事真的出现了,她吃惊,羞涩,之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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