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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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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然后才可离队。这段时间对秦帅北,也许需要十年。他的脑瓜胜过十本密码,但密码比
脑瓜更重要。
    也许,战友们会在昨天黑夜找到了密码本?这是最后的希望了。秦帅北回头望去。他看
到一排铅灰色的小房子。然后,透过稀薄浮动的蜃气,他悚然一惊,一面象火焰一般艳丽的
国旗,冉冉地升起来,升起来了!
    那是他的国旗。战友们一无所获,工作组已发现了他的失踪。现在,我方升旗要求会
晤,要求对方协助寻找,或者更直率地说,立即归还一名中国军官。
    一切无可挑剔。任何人为了祖国的尊严,都只能这样办。
    国旗美丽而庄严,秦帅北望着它舒展自若的情影,泪水滚滚而下。
    找不到密码本,他不能回去,永远不能回去了。
    他只要向前迈几步,就到了界碑的那一边,那一边会给他以隆重的欢迎,会给他以高官
厚禄,会给他许许多多美妙的机遇,他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界碑的这一边,他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乡,甚至连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没有。那个秀美
而勇敢的女孩,不论她怎样想,秦帅北已经丧失了与她同行的资格。他也没有了她。
    秦帅北很冷静。在他短短的生涯中,似乎从未如此冷静过。他不会向前再迈出一步,无
论那里有多少诱惑。他不会背弃祖国,无论经受多少痛苦和磨难。祖国——是他祖祖辈辈生
存的地方,作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军人,他需要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忠诚!
    年青潇洒的机要参谋整理好军装,他象一棵挺拔的钻天杨,英姿勃勃。他持起手枪,枪
身象墨玉,冰凉而舒适。他用灼热的太阳穴,感受着这最后的愉快。他把枪口渐渐下压,被
抵住的血管兴奋地跳动着,有一种酸胀的感觉。
    想象中他已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将沙砾冲刷成一个小坑。沙漠是极
好的吸水纸,他全身的血,只浸渍了一小片黄沙。然后,他就仰面倒在荒沙之上,对着那永
恒的蓝天……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这比活下去要容易得多!但是,当秦帅北最后凝望那面如丹枫一般
艳丽的国旗时,他的手沉重地垂了下来。国旗象母亲一样呼唤着他。那上面有父辈的血,有
施琳的血,有无数志士的血,…他秦帅北的血难道就这么不清不自地洒在一片黄沙之下吗!
他坚信自己的忠诚,他也坚信祖国的明察,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来验证。
    他的手枪从太阳穴移了下来。太阳穴被压得太久,象楔进了一根永远拔不掉的钢针,剧
烈地疼痛着。
    秦帅北深情地吻了一下界碑。以他戴罪之身,今后是再没有机会到这里来了。砂粉象糖
粒一样,粘附在他的嘴唇上。他车转身,以极快的步伐向喀喇泉边防检查站走回去。无论等
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勇敢地迎上去……
    整个边防线,因为这本蓝色密码本的遗失,更动了全部的密码文件。虽然没有证据认为
密码为对方获取,但边防自有边防的规矩。
    默默突然回来了,领回了三只小狗崽。母子肥硕,真不知离了炊事班的净水,它们怎么
反而更兴旺发达。
    龙凤虎站长非常厌恶这几只长红毛的动物,不耐烦地要将它们轰走,几只小狗崽依偎着
默默,不知道它们的妈妈领着它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到达的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的!
    默默丢开小狗崽,急切地跑到机要室。机要室锁着门,新来的机要参谋随部队到野外训
练去了。
    默默用爪子去搔刮木门,门发出单调而干燥的声音。
    几个战士去逗小狗崽。小狗崽睁着莹莹发绿的圆眼睛,陌生地看着人们。有人抚摸它
们,它们就龇出极白的牙。
    “哎呀我的妈!这是些狼崽子,是漠狼的后代!”人们惊讶地叫起来,随即狠狠踢了它
们几脚。
    假如人们能够再耐心一点,会发现小漠狼的皮毛上,粘附着极细微的纸屑。若仔细分
辨,也许还可见依稀的数码和文字。默默临生息时,需要绵软的干草垫窝。大沙漠里,哪有
柔软的干草!默默叼走了密码本,觉得它挺合适。
    是的,挺合适,密码本是纯棉纤维制成的,易燃而且极其柔软。
    默默急忙回来卫护它的小崽子。找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了,它的眼睛里充满困惑。终
于,默默带着它的儿女和永远的秘密,走向大漠深处。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北飞北飞



作者:毕淑敏
    “你想飞吗?
                          ——是铁血男儿,为驱除寇盗,当空军去!”
    巨大的招贴画,像一面峭壁,矗立在四川江津一所阴沉的宅院之前。画上的飞行员全套
美式装备,巨型轰炸机挟雷霆万钧之力,遮天蔽日而来,日本的膏药旗狼藉一地。
    招贴画下,万头攒动。国民党空军军官学校在此招生。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们在争执画上
那架飞机的型号,农村来的考生抓紧最后时间往嘴里塞鸡蛋。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个子黑脸青年,把皮带往里刹了刹。他没有航空知识也没有鸡蛋,皮
带只是根草绳。路过河南黄泛区时,他用皮带换了两个玉米饼子。饼子黄得像迎春花一样灿
烂,掰开后才发现里面馅着野菜。他后悔没把脚上的胶鞋也一道换了饼,以至后来被土匪白
白抢去。
    轮到他面试了。
    屋子雕梁画栋,像是小姐的绣楼。正襟危坐三位考官,两侧各有出口。
    小伙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空军。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考官们的脸,只记住了军服是
那样威严整肃,带着蓝天浩翰神秘的气息。他还记住了中间那位考官额发霜白。考官的大檐
帽随手搁在桌上,显示出了身份非同一般。
    头发这么白了还能当空军,我当然更能飞了!小伙子想。
    “家里是干什么的?”左侧的军人问。
    “乡村医生。”小伙子答道。
    “文化水平?”右侧的军人问。
    “高中毕业。”小伙子回答。其实他还差一年才毕业,但他坚信自己能以优异的成绩通
过高中水平的测试。这要感谢“满洲国”的日本式严酷教育。
    “好了。你可以走了。”中间雪白额发的军人毫无表情地说。
    一切似乎很顺利。小伙子顺从地从教官示意的侧门走出,突然记起他们并没有告知他复
试的时间。想转身去问,门已经虚掩,他不想给考官们留下丢三落四不牢靠的印象,见不远
处还有一个踟蹰独行的学子,便去问同道。
    “复试?想得倒美!要复试的就不会从这个门出来了!”牙缝里还腻着蛋黄酱的考生,
见有人与己同路,沮丧的脸上竟显出些活跃。
    小个子青年这才顿悟:自己叫雪白头发给淘汰了!
    “为什么不要咱们?”小个子愤愤不平。他叫江唯远。
    “你给考官送金条了吗?听说初试入围者,都在底下打点过考官!”那个考生悻悻地
说,“想不到打小日本也要走门子!你想掏出这一罐子血,人家还嫌你的血脏……”
    江唯远顾不得听完,转身一拳,击开了他刚走出来的那扇门。
    “……是办实业的,上海有名的毛巾大王。”屋内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发青年,在回答考
官的例行问话。他的脸上流露出踌躇满志的自信,牙齿显得很白,浑身透着黑豹一样敏捷的
风度。
    “你叫什么名字?”白发军人问。
    “林白驹。”黑发青年答道。
    江唯远这才发现了自己致命的悲哀:他们根本就没问你的名字!
    白发军人示意上海毛巾大王之子——林白驹,从另一扇旁门出去。门外有工作人员向他
交待复试的一应事项。
    一切就这么简单,毫无道理可讲,江唯远毫不犹豫地相信了金条之说。朝纲腐败,官场
黑暗,已是见怪不怪。但杀敌报国的热血,也因了金钱,而分为三六九等吗!
    他不能回去,不能再做亡国奴!
    他是瞒着家里,从东北逃出来的。一路上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到河南商丘后,火车不
通,他风餐露宿,还被土匪几次抢劫。日本人层层设防,发现了要投奔抗日的青年学生,二
话不说就喂狼狗。好不容易捱到西安。为招兵买马,西安战区救学辅导处和八路军驻陕办事
处,都广散简章。江唯远先到八路军那儿看了看。邮票大的一张门脸。门口有个满脸菜色的
小兵在站岗,扛着一杆仿佛是他爷爷传给他的枪。凭这号装备这号人,就能打败日本鬼子
吗?!他是从日本人的皮鞭下来的,知道日本人的坚船利炮,知道日本人的森严军法。没有
西洋武器,你休想打败日本人!他跋涉上万里跑出来,可不是为了当草寇,要当拥有最新武
器的正规军!闻说空军在四川广元招生,他星夜赶到广元。不想招生已经结束,下一轮迁往
江津。他又马不停蹄赶到江津。谁想到人家连你的名字都不问,挥手就赶你走!
    江唯远悲愤不已,怒火直指元凶——那个雪白额发的军人:“你为什么不录取我?”
    旁边两人明显一惊,从来没见过这样蛮野的考生,唯有白发军人稳若磐石:“录取与
否,尚要经过一系列严格测试。迄今为止,我并不曾通知任何一位考生,说空军军官学校录
取了他。”
    白发军人名叫严森然,是负责此次招生的空军教官。
    “但是您毫无理由地淘汰了我!”江唯远强硬地争辩。
    “录取的比例为千里挑一。你被淘汰,我深表同情。”严森然冷漠地讲完官面话,话锋
一转:“但是,空军自有空军的法度。我无能为力。”
    窗外考生鼎沸。时已近午,仍不断有人赶来报考,本是极迅捷的面试考场,许久未见放
人,便嘈杂不安。
    考官们颇不耐烦。
    江唯远唰地扯开破烂衣衫,从怀里掏出半把污浊的梳子,砸在考官们面前的案几上。当
的一声,清脆如金石相击。
    “我有金子!给你们金子!让我当空军,让我杀敌吧!”江唯远扑上前去,用乌黑的长
指甲剔刮着梳齿间的发垢。一道道金光闪烁的亮带像小溪似地流淌出来——这是半只金梳
子!
    金梳子是那个破碎的家最后的财产。是姥姥给妈妈的陪嫁。妈妈用它梳理日见稀疏灰白
的头发,金梳子便把妈妈枯瘦的脸映出奕奕神采。屋外稍有响动,妈就赶紧把金梳子掖进
怀:“儿啊!日后你成了亲,妈亲手把这梳子别在媳妇的头上,也就对得起你屈死的爹
了……”妈说着去看墙上,墙上有一把旧伞,一盏孤灯。那是父亲的遗物。无论多大的风
雨,多么寒冷的深夜,只要有人来请,父亲总是立时出诊。据点里的日本少佐病了,遍吃西
药无效,闻得父亲的名声,用华贵的马车和带枪的士兵将父亲请走。父亲细心诊察,连下三
剂药。少佐让照方双份抓齐,煎在一锅里,分成两碗。父亲先喝,少佐后喝。几天过后,少
佐的病十去七八。最后一剂药喝下去,少佐七窍流血而死,父亲比少佐先喝的药,却挣扎着
死在了少佐之后,据收尸的人说,满面笑容。
    妈妈领着江唯远逃难,把金梳子一个齿一个齿地掰着花了,供他读书,希望他长大后继
承父业。
    “也不知媳妇将来嫌不嫌,只剩下半把金梳子了……”妈妈悠长的叹息,像一缕花白的
头发,无风也颤抖。
    江唯远偷走半把金梳子,走上了寻找的道路。他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自己究竟要
走多远。他什么都没有对母亲讲,认为这是最大的孝心。
    他不像娘天天用红绸子裹着金梳子。他用金梳子梳头,梳子裹上厚厚的发垢。梳完头,
随随便便丢在半袋牙粉旁,再用鱼网似的破毛巾缠起。所有的土匪都认定这是穷学生最后的
穷酸,不屑动他的牙缸。无论怎样啼饥号寒,半截金梳子一直完整。直到为了火速赶到江
津,搭高价的黄鱼车,他才毫不迟疑地撅断了两根梳齿。
    现在,金梳子安安稳稳地卧在陌生的条几上,像一条鳞甲斑驳的鱼。最新的断齿处,发
出熟杏一般温暖的光。
    “你给我把它收起来!”严森然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你受了妖言蛊惑,竟敢在光大
化日之下,侮辱政府官员!念你年轻气盛爱国心切,饶过你这一次。赶快离开这里!”
    江唯远完全绝望了,孤苦伶仃一个穷学生,飘泊异乡,还能有什么办法报国!
    他不甘心,强咽悲苦作出恭谨的姿态:“先生,我想知道被淘汰的缘由,然后衬偏救
弊,下期再来报考!”
    左右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集聚到严教官脸上。他的脸像一块板结的土地:“这一
点,无可奉告。”
    江唯远抓起半截金梳子;“你们不要我,我投延安去!”他想起那个邮票似的小门脸,
在那里该没有这样的倔傲与冷漠。
    屋内一时很静很静。尽管国共两党表面合作抗日,但在大后方高呼上延安去,这小子不
要命了!
    果然,严森然厉声叫道:“你回来!”
    江唯远站住了,却不肯回头。他的脸上满面泪水。
    “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要淘汰你吗?”严森然缓缓地对着江唯远的背影说。口气倒比刚
才温和多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收了考生的金条,但是,我没有!”严森然唾地有钉地说,“既然
你一定想知道原因,我就告诉你,我看你是条血性男儿,也不会为这区区小事想不开。淘汰
你的原因,是因为——”
    江唯远车转身,瞪大存着过多水分的眼睛。
    “你太丑,个子也太矮。”严森然不动声色地讲下去,“你已年近二十,身量面相都不
可能有大改观。所以,也不必想什么弥救之术,做其它职业就是了。只是空军不可能录取
你。”
    江唯远瞠目结舌。他没想了自己落第的一百条理由,没想到自己竟败在“色”上!
    “这……这是招考空军,还是招考电影明星?什么航空救国,原来是专骗人钱财的戏班
子!这样的空军,还想打日本吗?这样的空军,请我当,我都不当!”江唯远全然不顾这是
考场,大声嚷起来。
    “这样的空军,将天下无敌!”严森然斩钉截铁地说。他站在那里,体面而威严。白发
飘拂,有一种落落寡合的军人气质,包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江唯远顶撞了他,他却
对这个执拗的东北青年产生了好感,索性明确告诉江唯远:“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美国同
意在本土为中国训练高级飞行人员。此次招收的学员,将飘洋过海,全部赴美受训。为此,
特定内部标准,录取学员除需体检合格,还需身材魁伟,仪表堂堂,以一展我华夏古国地杰
人灵之风采。不然,美国公众同仁中的华人,总是长袍马褂,小脚翘辫子,有飞机都不愿卖
给我们。此批学员孤悬海外,身系国运,因此不得不格外苛刻。”
    江唯远第一次怨恨起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的父母,为什么给了他这么一副上不得席面
的身像!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方头,五短身材,皮肤像搀了火药末子一样黧黑而有雀
斑。他常常抢先告诉别人自己不好看,拿自己长相的疵点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别人以为
这是旷达,是男儿的胸怀。殊不知这是一种软弱的自卫:我已经自己说了这弱点,就请你们
不要再说了。国难当头,他对自己的容貌已渐渐淡忘,只要血是热的,谁还管皮囊怎样!可
今天,这副皮囊要毁了他的事业。
    他无力为自己的容貌辩解,这正是他心胸中最软弱的地方。但他绝不会就此罢休,话一
挑明,知道了原委,反而镇定下来:“先生,您要是在为自家挑女婿,完全可以因为这缘
由,将我赶出门去,我不敢有丝毫怨言。可您是在为国家挑选抗日人才,不该以相貌放在第
一位。我人虽丑陋,血却是滚烫,骨头却是最硬的。再者,即使是到美国受训,我也绝不会
给中国人丢脸。据我所知,美国人是最讲究真才实学的,战时总统罗斯福,就是拄着双拐发
表竟选演说,坐着轮椅指挥作战的。我若当了空军,到了美国,一定会刻苦学习飞行。美国
人也会从我这样一个相貌平平、普普通通的中国青年身上,看到中国人守土抗战的信心和勇
气。我一定会为国争光!”
    严森然的眉头轻轻跳动,显示着眉骨后的脑髓里,正在进行紧张思考。
    江唯远又从贴身衣兜——他刚才掏出金梳子的地方,摸出一张皱缩得像地瓜干样的糙
纸,“您看抗大的招生简章,绝没有这种要求。”
    严森然很认真地翻阅着。
    “凡决心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和献身于民族事业的人,不分阶级出身或社会背景,年龄
16~28岁,不分性别,均可报名。必须身体健康,不患传染病,不染一切恶习……”
    严森然挑剔地想:“不染一切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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