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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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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8岁,不分性别,均可报名。必须身体健康,不患传染病,不染一切恶习……”
    严森然挑剔地想:“不染一切恶习?你怎么检测?真是大而无当!”但除了这一款,其
它的话却很有号召力。飞行是需要天才的。在空中生活的人,需要极端顽强的意志,无坚不
摧的精神和一种灵猫一样的机警。很悲惨,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恰好具备这种成为优秀
飞行人员的素质。他以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的全部经验,毋容置疑地下了这个判断。飞行天
才是稀有矿藏,它比会听音乐的耳朵和会分辨光影的眼睛,要稀少得多!中国是一个大国,
四万万人口,只要耐心去找,漂亮而又具备飞行天才的青年,终是找得到的。这就是严森然
虽然对选拔美男不甚赞同,但也并不坚决反对的原因。
    在会议桌前拟定标准是一回事,面对着这样一块优良璞玉,一个训练有素的飞行教官的
心情,又是另一回事。他技痒难熬,特别是这块璞玉又说出如果他们不要他,他就要去投奔
延安时,严森然几乎怒不可遏了!
    “你叫什么名字?”严森然把抗大的招生简章猛掷于地,狠狠地问。
    “江唯远。”江唯远答道。他知道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在国统区腹地,哪能如此为共产
党张目!况且他对共产党又懂得多少?真真一个冤死鬼!可他并不怕,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了!
    “你从这个门出去吧!”严森然指了一下林白驹走过的门。
    有一瞬间,江唯远僵立未动,他不敢相信巨大的幸运已经降临。他看了一眼严森然,将
那霜白的额发和鹰隼一样的眼神,铭刻在心。
    他机械地推开门。院子里站着并未走远的林白驹,屋内的大声喧哗,他都听得一清二
楚。他一拳砸在江唯远结实的肩膀上,发出敲门板一样的声响:“真有你的!我们做个好朋
友!”
    江唯远冷冷地看着毛巾大王的儿子,马不停蹄开始思忖:面试通过了,仅仅是开始。后
面还有繁复无比的身体检查,听说连全身的汗毛有多少根,都有统一的规定。你这副吃高粱
米黑豆长大的骨架,能跟人家吃奶油面包的阔少爷比吗?对!别的不管,先找个好住处,美
美吃几顿饱饭,才能经得住那些精密仪器的检测。他不无遗憾地想到:金梳子又要撅断几根
齿了。
    江唯远的金梳子却一直保存下来。毛巾大王的儿子热情地邀江唯远同吃同住。江唯远心
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番好意。他的半截金梳子,谁知还要派多少神鬼难测的用处,毛巾大王
的钱,不用白不用!
    江唯远和林白驹都顺利地通过了所有检查。
    在昆明进行了政审,凡同共产党稍有瓜葛的都被清洗。然后,飞赴印度的拉合尔,开始
了初级飞行训练。结束后,在加尔各答坐船,经印度洋,红海,苏伊士运河,地中海,直布
罗陀,大西洋,到达美国东海岸。在那里完成了极严格的中、高级飞行训练教程。
    他们却终于没能赶上打日本。学成回国之际,正是抗日战争进入全面反攻之时。养兵千
日,成败在此一举。年轻的鹰们扇动着钢铁的翅膀,焦躁不安地在印度孟买一再待命。
    “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国?”江唯远恨透了周围美丽的热带风光,他渴望东北那广袤无垠
的白雪黑土。
    “我们已经胜券在握。没有你们回去,日本鬼子也一定会被赶出中国去!”前来接应他
们的空军大队长严森然胸有成竹地说。
    “难道我们学的这一身本领,就只能去开民航吗?!”飞行员们摩拳擦掌,手心徒劳地
滚烫。
    “有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严大队长意味深长地说。
    江唯远觉得自己成熟多了,大队长却未见其老。他属于那种你无法想象他小时候模样的
人,仿佛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头发依旧雪白。白是有极限的,全白之后便不再显示苍老,
而平添儒雅风度。
    终于,他们等到了抗战胜利,内战爆发。他们驾着“铁马”飞回了中国本土。
    “铁马”是性能最新、最优异的飞机。飞行员爱他的铁马,无异于一个寡女人爱她唯一
的儿子。上峰一声令下,“铁马”收疆,江唯远被调去开运输机。运军火,运炮灰,运接收
大员,运太太小姐,像一个忙碌的车夫。他与林白驹同属严森然的大队,平日也极少碰面。
    1947年早春,乍暖还寒的西安城。
    己晋升为上尉的江唯远,漫无目的地在机场边闲逛。他自北平运送通讯器材到这儿,原
定下午返回,不想飞机故障。机械师摆弄了半天,两手一摊,表示今天修不好,明天也不一
定,后天才有把握。
    那就等吧!飞行员四海为家,就像长途汽车司机,车抛了锚,你有什么办法?
    一架运输机正在装运物资。一片片猪肉扇一筐筐新鲜蔬菜,还有水果鱼虾,正络绎不绝
地往机仓里填塞。
    江唯远想,不知又要犒劳何处的美国顾问。都说中国人重吃,其实美国人到了中国,才
是真正的饕餮之徒。
    突然,他看见全身飞行装束的驾驶员走了过来,飞行帽下散落的白发分外触目,是严森
然大队长!
    空军的官衔值钱,比之陆海军,大队长已是很显赫的职务。他亲自飞这架运输机,必有
特殊使命。
    “大队长,您这是飞哪?”行过师生与上下级的双重礼节,江唯远忍不住问。
    严森然略微顿了一下。飞行纪律,不该你知道的绝对不应打听,这是他一再训诫学生
的。但今天,他正要执行一项委员长亲授的飞行任务,很得意。江唯远又是他最喜爱的弟子
之一。
    严森然微笑着说:“飞延安!”
    飞延安!这不啻在江唯远头顶上扔了一颗重磅炸弹,新旧记忆腾空而起,碎片纷纷落
下。西安延安,共同一个平安的安字,却争斗不息,冤冤不解。同是中国人,这到底是为什
么?江唯远是党国军人,党国告诉他,延安是青面獠牙的魔鬼,延安有嗜血成性的共党。壁
垒森严,他听不到延安说什么,强烈的好奇心,使延安成为一个巨大的谜,3月19日,胡
宗南的第一师第一旅攻入延安,“陕西大捷”的战报频频传来,这谜不但未见揭破,反而更
笼上了扑朔迷离的烟尘。传说延安有一座异常豪华的舞厅,菲律宾红木地板,共党头目拥有
如云的艳姬,终日歌舞不休……江唯远虽未去过延安,但他飞过黄土高原。在飞机上鸟瞰,
沟壑纵横如占卜的龟板。他无法想象在那黄土中,会有一座美妙绝伦的舞厅!更有说共军虽
已在陕北被全歼,但至今不见一个活的俘虏兵运回。当地所设的俘虏营,都是胡长官自己的
兵士装扮的……
    谣言像兆丰年的瑞雪一般纷飞。
    “您这是……”江唯远不敢贸然追问,便半吞半吐地看着屁股上打了紫印的猪肉扇说。
    “胡长官从延安给委员长发报,要求送些给养。”严森然回答。
    机场外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像粗野的农妇在抽打犯了过失的孩童,脆而狠。为庆祝
陕西大捷,当局明令西安所有商店居民均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并燃放爆竹烟花。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硝味。
    “我的飞机需要维修,呆着也是呆着。大雁塔小雁塔早玩腻了,我想跟您到延安去玩
玩。”也许是灵机一动,也许是蓄谋已久,江唯远故作突兀地冒出此话,仿佛完全是兴之所
至,口无遮拦。心却从腔子里浮游到太阳穴,在眼睛后面砰然作响。
    严森然蓦地想起了那个腰里扎草绳的青年。“你们不收我,我投延安去!”他收下了
他,这就改变了这小伙子的一生。现在,延安被彻底征服了,让这只党国气字轩昂的鹰,去
看看延安吧!就知道他当年几乎犯下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就知道他的恩师怎样将他从
悬崖边拉上坦途,而成为他一生精神上的教父!
    严森然的下颔微微点了一下,算做答复。
    江唯远竭力抑制住欢喜,颠颠地跑上飞机,与蔬菜鱼虾为伍。
    运输机挟着巨大的轰鸣,在黄土高原上空平稳的飞翔。无尽的峰峦像姜黄色的骆驼群,
呆滞地蹲踞在苍凉的大地上。
    这是黄土高原的早春。向阳的坡坎上问或出现若有若无的绿茸,瞬息之间就被甩到浩森
的天穹。飞机极平稳,仿佛神话中的魔毯,除了青菜叶羽毛似的轻微颤抖,几乎觉察不出飞
机在飞行,江唯远深切地感觉到了高超飞行技术后面的性格——沉稳老辣果决。就像从人的
笔迹能判断出人的品性一样,飞行是驾驶员留在蓝色天幕上的书法。
    猩红的猪肉柔软地耷拉着,脂肪洁白而有光泽,散发出轻淡的牲畜气息。
    猪的尸体倒比人的尸体要幸运得多……江唯远联想到北平街头的饿浮,一具压一具垒在
尸车上,车夫拉着飞快地走,好像那是一车苇席……
    运输机经黄河、潼川,直抵延安。咸榆公路上,僵蚕一般蠕动着车队,也是给胡长官抢
送给养弹药的。延安位于深谷之间,清冽的延河甩在一旁,像一段悠远的信天游。延安机场
十分简陋,原是为毛泽东去重庆谈判时抢修的简易跑道,只宜起降小飞机。
    飞机也像风筝,在起飞和降落时最见操纵者的手艺。严森然先是像继子一样盘旋通场,
将地形烂熟于心。然后作了一个狭长的下降线。机场两侧都是山岩,跑道又短,只有飞远些
才能优雅安全地降落下来。江唯远细心地揣摸着。
    一切都很顺利,飞机就要平稳着陆,突然几个昏黄的身影,鬼魅一般跳到跑道中间,手
舞足蹈。
    糟了!江唯远啊呀一声。想必是胡长官的部下想看新鲜,以为飞机轮子只要一点地,就
像吆喝大车一样,可以立马止住,他们就能瞅瞅大飞机了。
    飞机到了此时,已无任何办法,只能像火车头似地撞过去。钢铁机身自然毫发无损,这
几个士兵可就撞成了沙拉酱,成为机翼下的冤魂。江唯远在正规机场,从未目睹过此类惨象
不由别过脸去。飞行员在任何时候,都不许闭上眼睛。
    猛然,他感到机身一颤,随之高飘而起,机肚蹭着那几个不要命的傻瓜头皮掠了过去,
他们杂乱的头发像蒿草似地直立起来。
    大队长真好身手!
    这几个傻瓜蛋是捡了一条命,机头前却险象环生。跑道原本就短得像根鞋带,现在更无
端废用一截,剩下的已不够把飞机停下来。又不可能复飞,宝塔山像一座铜影壁,岿然堵在
前面。
    怎么办?江唯远仿佛看到严森然怎样镇定地关电门,踩刹车,想挽狂澜于既倒,但飞机
仍像一颗硕大无朋的滚珠,轰然滑动。看来只有采取紧急处置了。打开尾轮锁,让飞机“打
地转”,强行停机。可胡宗南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兵,已经像蝗虫似地围了上来,不论往哪面
转,都得伤人。再者就是收落架,让飞机肚皮蹭地,滑行几十米硬停下来,只是这架飞机可
就惨了。
    江唯远电光石火地为老师设计着方案,但飞机仍旧不可遏制地向前滑动。严森然既不打
开尾轮锁——他刚才连三几个弟兄都不愿伤害,何况现在已越聚越多!也不收起落架,用肚
皮蹭地,伤了飞机,无异于美女被人破了相,是飞行员的奇耻大辱!
    江唯远已经绝望:大队长啊大队长!您就真要把我们都送进延河里去喂王八吗?
    突然,飞机像被一只巨掌拍进地里,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跑道尽头。
    江唯远梦幻般地从机舱跳出,这才看到跑道尽头有条一米高的土坡,严森然鬼斧神工,
凭借余速让飞机呼地冲上土坎,然后用全力猛地向后抱杆,飞机就像个三条腿的小板凳,温
驯地钉在那了。
    多么精巧的降落!
    江唯远跑到严森然面前,激动地说:“大队长,您技艺绝伦,又有一颗博大的慈爱之
心!”
    严森然平淡地随手褪下飞行手套:“哪里是什么博爱!飞机是党国的财产,本当珍惜。
将士应该死在杀敌的疆场上。如此而已!”
    一辆美式吉普卷着黄尘而来。车门一开,跳下一个窝窝囊囊穿士兵棉军服的矮个,军帽
皱缩得如同风干了的油饼。
    江唯远想:胡长官馋得够呛,直接派伙头军到机场取货,想必中午就想吃上了。不料严
森然很恭敬地给伙头军行了一个军礼:“报告胡长官,奉委员长之令,将您所需部分给养,
空运而来。”
    伙头军矜持地颔首:“你们辛苦了。机场跑道短,害得你们冲到了椅角旮旯。”
    严森然小幅度地摆摆手,未做任何解释。除了江唯远,没人体察到他曾经临危不惧挽救
了胡长官士兵的生命。
    江唯远打量着这位威震西北声名显赫的黄埔一期毕业生,蒋委员长的嫡系。胡宗南全无
他想象中的骄奢,而显得疲惫不堪。由于连日风沙漫漫,面色萎黄,特别是那套伙头军的行
头,更给他雪上加霜。全身上下唯有那双经历过无数沙场官场血战的眼睛,虽然裹在浓重的
血丝里,仍然不失一种大将的威严。
    也许,真正的前线真正的将帅,就是这个样子。江唯远为自己的楚楚衣冠赧然。
    “胡长官一身布衣打扮,令人钦佩。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胡长官身体力
行,难怪功勋卓著!”严森然以前就认识胡宗南,虽说官阶要低,因是奉御旨送慰问品的特
使,讲话也就很随便。
    “哪里是什么与子同袍!”胡宗南苦笑一声,“我这是化装出行。”
    “此话怎么讲?”严森然不解。江唯远也尽量挪得近些。
    胡宗南的双手从兜里掏出来,又塞进去,显得心神不定:“外面怎么说都可以,为了党
国的利益嘛!但实际战况是,延安是一座空城。共军偌大的武装力量,不知潜藏何处。我到
机场来接你们,路上怕遭遇共军伏击的冷枪,所以特地换了这套衣服。”
    他又把手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他的呢制大氅口袋不在这个角度上,伙头军的衣兜使他很
不舒服。
    江唯远愕然。各报的大字通栏标题,在他眼前此起彼伏:陕西大捷彻底摧毁中共首脑机
构;共军已成流寇。是役俘敌5万余,缴获武器弹药无数……
    这些都是假的吗?!
    如果说其它所有的传闻都可以说是谣言或是共党的赤色宣传,那么这些活,是西北军政
长官公署副长官兼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委员长的嫡传弟子——胡宗南,在距江唯远不足一
米之遥的延安土地上讲的话。
    江唯远该信谁的呢?
    严森然和胡长官对视了一眼。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洞若观火,心照不宣,但
他们绝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漠风苍凉,便有了悲壮的意味。
    “不管怎么讲,昔日共党首府延安,现在是踩在你我脚下了。这就是彪炳史册的功
绩!”严森然朗声说道。
    “对!”胡宗南也一扫委顿之气,“到我的司令部去,我设便宴为你们接风!不过,用
的还是你们拉来的这些东西,没有土特产,无法尽地主之谊。共产党的坚壁清野搞得真彻
底,实话说,要是没有这条延河,真是连口水也喝不上。”胡宗南终于还是把手从衣袋里抽
出来,那个位置令他的胳膊很不舒服。
    江唯远没兴趣吃与自己一路为伍的猪肉扇,说想自己单独转转。严森然批准了他,胡宗
南再三叮咛:不要到远处去。城内相对安全。
    江唯远在空无一人的延安街道上走,心中升腾起奇异的感觉。到处都很洁净,是那种根
深蒂固深入到骨髓里的清洁,街上自然没有水泥路和柏油路,无所不在的黄土构成了这座小
城最显著的特色。靠近墙角军人靴鞋未及践踏之处,有笤帚清扫过的宛若梳齿般的印痕。它
是那样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一帚覆压着一帚,绵无尽头。江唯远甚至可以区分出那把笤帚
在某一特定部位,有一缕特别长的扫帚苗,每隔不远就留下一道特殊的印痕……这绝不会是
胡长官的士兵们扫的。江唯远大知道陆军弟兄们攻占一处城池之后的劣迹了。
    江唯远想不通,大兵压境的危急时刻,延安人怎么能有这份安适的心情和闲暇的时间。
想随便找个人问问,街上除了站岗的守军,别无他人。
    墙上刷着标准隶书挥写的口号:敌军到前,埋藏粮食,掩盖水井,赶走牲畜。
    不知为什么,他走到这排字面前,比量了一下。没有事先打好格线的痕迹,字是一挥而
就,却极有法度。写字的人个子比他高,看这些字他需微微仰视。最后叹号的那个圆点,有
淋漓的墨迹下滑,透出轻微的急迫。
    作为军人,江唯远知道答案只有一个:这里的主人是怀着必胜的信念离开的,而且坚信
自己必将回来!
    延安是一座空城,但它分明又被一种强硬的饱满充填着,令江唯远感到无法排解的惊
惧。
    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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